第45章 你想要什么
尧白不记得自己在湖边坐了多久,似乎天璇神君走了以后他依然在那坐了好一会。醒过神来已经站在梧桐林外了。他许久才慢慢从混沌迷蒙中醒来,天璇神君的那段往事讲得有些久,尧白听得很糊涂。他慢慢走进去梧桐林,踩着地上枯叶轻响,天璇的那些话便随着周遭响动再次涌入耳中。
神域的夜很静,也很凉,听说这是司晨星君专门仿造人界的夜做出来的。尧白坐在水榭中央,看着天璇神君的身影静静孤立在前方,湖面粼粼波光无声跃动。
不知为何尧白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孤单萧索,好似在这里一动不动立了万年。
接着他听到天璇神君先是长长叹了一声,缓缓说起往事,尧白从他的语气里品味不出任何特殊的感情。许是对神君这样历尽时光的神来说往事就真的只是发生在过去很久的事,没有任何缅怀或者追忆的必要。
“我出生之时,神和人一起生活在人界,共享人界大地的馈赠。那个时候人神一体,神即是人,人也是神。我们在北方大荒燃起篝火,在南方大泽播下麦种。大家都过得很快乐。”天璇缓缓说着,许是时间真的太过久远,他需要费力去回忆,所以说得有些慢,“可是天道并不喜欢这样。它让人有了欲望,让男人和女人相互爱慕,让他们结合繁衍。新一代的人很快长大,人界大地到处都是不老不死的族群。”
“有一部分人摒弃本能欲望,天道便令他们成了神。”说到这里,天璇转身看了一眼尧白,笑着说:“这是不是和你在万神历上看的不一样。”
尧白点了点头,何止不一样,简直大相径庭。万神历上记载的神族与天地同生,是他们创造了人界大地和人族,生来就是凌驾人族之上。
天璇笑了笑,接着说:“那时候的人族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他们在人界大地过四季,食五谷,通六欲,晓七情。渐渐地,他们开始划分种族,割裂地盘。庞大而繁杂的欲望交织形成足以毁灭大地的污浊之气。”他顿了顿,尧白听见一声轻微叹息:“天道不再眷顾人族,它令一个修士悟得利用世间污浊之法,一手造成人与神的对立。相比力量强大人数众多的人族,隐匿在人界的神族力量实在微不足道。神族无法继续生活在人界大地,只能阖族远走。”
尧白懵懵懂懂,“您的意思是神域不是神族原本的家,我们是逃来这里的。”
天璇点点头,“是的。”
尧白想了想,又问道:“人族从前不死不灭,那为什么现在只能活百年?”
“他们现在依然不死不灭。”天璇摇头道:“只不过换一种形式罢了。”
尧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似乎这么说也对。凡人死后过了奈何天走过轮回大道,灵魂还是原先的灵魂。只不过从头开始另一个百年。
他狐疑着瞅天璇,心道好好地讲这么久远的事情做什么。并且他感觉到水榭被施了法,很显然天璇神君不想让水榭里的声音传出去。
尧白不由一凛,难不成父亲的死果真另有隐情吗?他想起母亲和三哥对此总是三缄其口,顿时心生疑云。
天璇神君不急不缓的声音继续响在水榭里,“人的欲望无穷尽,暴涨的污浊之气逐渐让人界大地不堪负荷。你猜天道又想了什么法子?”
尧白愣了愣,忽然张口:“轮回。”
天璇笑着点头,“不错。人死进轮回,满身污浊地来,清清白白地去。笼罩大地的污浊之云果然有所缓和。”他说这话的时候颇为自得,仿佛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好点子。
“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也值得拿来说。”尧白心里暗嘲。如果是他就索性让那些满身欲望的人有来无回,直接在幽冥地府碎魂散魄,一了白了。当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像天璇神君这种不知道活了几万年的老神官骨子里对天道有着本能的臣服和崇敬。冒犯天道堪比冒犯他本人。
尧白只能耐心听着。
说到此处天璇却没再往下说,而是看着尧白,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神禽神兽一脉与人神不同。你们应天而生,仙灵澄清纯粹,对人界浑浊之气有着天然净化之力。”
神君从上古说到如今,也就方才这句话跟他父亲沾了点边,尧白立刻追问:“这与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天璇看着他,随后垂下头陷入长久沉默中。尧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晚上喝多了想找个人聊天扯淡来的,叭叭说了这么多问到关键处就哑巴附身,尧白逐渐不耐烦起来。
直到尧白忍不住皱起眉,天璇才抬起头,继续道:“轮回并非一劳永逸。人界大地本身就是一个大熔炉,它吸食人类的贪妄,私欲,爱恨,希望,也向人类散布这些欲念。而先天神兽龙族的任务就是维持人界的平衡,让它看起来正常。”
天璇神君说:“大约两年前,人界迎来劫难,四方大地灾祸频起,战争,饥荒,瘟疫,洪水,大火轮番肆虐。人族对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惧被最大限度激发出来。生与死之间的欲望是最纯粹无敌的,人为了生什么都可以出卖。”
尧白忽然想到什么,怔怔地道:“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人界灾祸…..”
“不错。”天璇点点头,“人界污浊事关人族存灭,牵涉六界安危。这个时候龙族责无旁贷。”
他几乎下意识就想起大河中那条龙,他是不是也和父亲一样是为了净化人界大地而死。得知父亲死去真相的尧白并没有松一口气,他忽然明白他三哥为什么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坠着,让他有些气闷。
坐在对面的天璇神君又说话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尧白突然觉得他的神色变了几分,方才脸上总是带着三分淡然,如今却端肃起来,仿佛下面要说的才是正事。
尧白听见他缓缓出声:“殿下一定想过,为何同为天帝血脉你的兄姐们生来就有神职,而你却没有。”
尧白老实摇头说:“我没想过。”
“….” 天璇沉默了一会,自觉过滤掉尧白的话,固执地往下说:“真龙福佑人界,凤凰镇守神域。这是你生来的使命。”
尧白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生来使命”这种东西,当下什么反应都没来得及做出,直接先皱起了眉。
“你们禽族生性恣意爱好自由,不愿意被拘着。”天璇看向他,神情有肃然几分,看得尧白有些不舒服,“殿下,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谁也不能例外。”
这话听在尧白耳里有些耳熟,他想起在乌钴山的水塘里父亲也是这样跟他说的。尧白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相似的话在短时间内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这怎么想都不是巧合,还是说今晚这场谈话时本就是父亲生前嘱意的。
“神域有什么可镇的。”尧白已经不太高兴,言语间不自觉便随着性子来,“天清门也不需要一只凤凰看大门吧。”
天璇叹了口气,似是无奈,“昔日众神远走人界,于九天之上开辟神域,随后神鬼两族倾力建成轮回大道。轮回的筑基之地就落在神域。”
尧白见话题又绕到轮回了,觉得厌烦,便一下下磕着茶盖,让天璇知道他不乐意再听了。
可天璇神君并不理会,深深看了尧白一眼,接着念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巍巍九天,化羽始成’ 殿下可听说过?”
尧白茫然摇摇头。
水中莲花亭亭,天璇伸手摸了摸面前的莲叶,随后扒开叶子折下一支花茎递到尧白面前。并蒂莲花开得正盛,没一片花瓣都舒展得恰到好处。尧白伸手接了,面带疑虑看向天璇。
“这里每一粒尘每一滴水还有你手里的花,都是神域初立时神禽凤凰们的血肉羽毛化成。他们牺牲半族才辟出全神族的栖身之所。”他看着尧白,神情戚然,“殿下,神域摇摇欲坠,你当真不救么?”
尧白让他轻飘飘的一句砸愣当场,天璇却步步紧逼,“神域本就是逆天而生之地,轮回又在此筑基,每一代凤凰的使命就是成为桡花山之主,用凤凰仙灵镇着神域,守着轮回。”
末了,天璇神情缓和,轻声问道:“殿下,你可愿意成为桡花山之主?”
不知怎的,尧白蓦地想起桡花山上苍茗孤零零的神像。
“我不想。”他摇头。
天璇神君沉默下来,端方的肩膀如同承有重物,缓缓垮塌下来。他缓缓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尧白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他感觉天璇神君这架势像是要跳湖。
“你可知人界灾祸为何而来?”天璇深吸了口气,似乎不愿意说起此事,但又不得不说。
尧白恹恹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几滴渴睡的眼泪,嘴上不耐道:“总不能是因为我。”
他话音刚落,就见天璇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尧白立刻正襟危坐道:“冤枉啊神君!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天璇又叹了口气,似乎对尧白无可奈何,他的声音又轻了许多,仿佛小声说话就不会吓到尧白,“自苍茗去后,凤凰血脉已经断了七万年。这七万年间,神域一直是女帝在苦苦支撑。可毕方与凤凰还是隔着一层,轮回还是时常震荡。神域和鬼域,轮回和人界,它们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神域不稳招致人界劫难,人界劫难致使轮回震荡。”天璇眼里露出怜惜之色,“这世间只剩你一只凤凰,神族和人族乃至鬼族的未来都系你身。殿下,即使我告知你这些,你还是不愿意么?”
尧白愣怔着,他不是惊异于凤凰于神族的意义,而是震惊于人界的劫难是因为他没有入主桡花山,尧白有些不能接受——他的父亲刚刚因为这场劫难死了。
天璇遥望星月,继续说:“殿下在人界时可有看到洪水,可见过瘟疫,可见过那些苦苦挣扎又痛苦死去的凡人生灵。”
“你不要再说了。”尧白轻声道。
这回天璇没有再步步紧逼,他看着默然静坐的尧白,觉得已经够了。
过了一会,天璇听到尧白问他:“你当初也是这样劝说苍茗的吗?”他们有翼一族生来属于浩大苍穹,他不喜欢桡花山,苍茗应该也是一样。
“苍茗是自愿的。”天璇摇摇头,“如果他不去,你母亲就要去。以毕方的神力就算散尽修为也难保神域无虞。”
“我母亲?”尧白皱眉。
天璇唔了一声,淡淡地说:“苍茗对你母亲一直单相思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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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白一边往梧桐林里走,脑中却走马灯似的晃过一些画面——闻远山上的日升日落,雨后山林中霭霭白雾,走路总是一蹦一跳的小豆子,乌钴村里鲜香可口的大饺子,还有隔壁小院苦涩熏鼻的药味和朝阳花一样的青年。
尧白晃了晃脑袋,被这些汹涌而来的记忆弄得有些烦躁。他狠狠踹向身旁一棵树,落叶簌簌而下,然后他抬头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闻不凡。
尧白忙收回脚,挠挠头说:“你怎么在这?”
闻不凡走过来,他走路很轻,踏在堆叠的枯叶上都没有声响,“我来接你。”
有一瞬间尧白很想把今晚的事情告诉他,想问问闻不凡自己应该怎么办。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些又关闻不凡什么事呢,何必说出来徒添他人烦恼。
尧白垂下头去盯着自己脚尖,有些生气地想为什么那个鬼森森的桡花山一定要自己去,他明明有那么多哥哥。
闻不凡和他并排走着,月亮静静悬停在天上,梧桐树遮住一部分光亮,在林中形成或明或暗的分界,两个人的身影就在明暗之间来回交替。
地上的倒影时隐时现,尧白忽然问闻不凡,“佛祖为众生下地狱,你说他得到了什么呢?”
闻不凡侧头看了他一眼,说:“众生记得他。”
“就这样?”尧白小声嘟囔,“我不稀罕谁记得。”
闻不凡笑道:“记不记得的确没什么可稀罕的,自己觉得值得就好。通常失去一些东西也会相应地得到一些东西。佛祖身经炼狱得了佛道大成,这不是很值得吗。”
“其实我今晚不开心是因为有人跟我说有一件我生来就注定要去做的事。”尧白闷闷地说:“我都五百岁了,无拘无束过了五百年,在这期间任何人都没有跟我提过。”他顿了顿,有些难过地说:“你能想象吗,从我出生他们就在算计着这天,算计了五百年。我不喜欢这样。”
“你方才说失去一些东西也会得到一些东西,可是我能得到什么呢?”尧白说:“别人的感恩戴德吗,我又不稀罕。我想要的东西他们又不能给。” 况且看天璇神君那谨慎的模样,似乎里面还有很多不能往外说的辛秘,说不定在外人看来他只不过是个看山的。
闻不凡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他就站在面前,周身披着银月光辉,之前剃掉的头发已经恢复原样,微垂着眉笑着问自己,你想要什么?
尧白总是很轻易被闻不凡蛊惑,他喉头一滚,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想要你。”他盯着闻不凡,见对方似乎有些震惊,但好歹没有太受惊吓,于是他接着说:“我想要你做我的仙侣,可以吗?”
尧白并不催促闻不凡回答,毕竟在这时候这样随意提出来已经很唐突了。
闻不凡沉默了很久,至少在尧白看来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万分期待地看着闻不凡,不知怎的心里很确信闻不凡不会拒绝他。因为他记得在乌钴山上的那个夜晚,他们互道喜欢。
闻不凡的心情一定和自己是一样的。
“这是你最想要的吗?”闻不凡问。
尧白点头,他看到月光从闻不凡鼻尖移去侧脸,他的眉梢弯着,脸精致地犹如一尊瓷白佛像。尧白有些疑惑,他觉得闻不凡并高兴。
但是闻不凡点头了,他说:“好。”
尧白欣喜着走上前抱住闻不凡,然后在他双唇轻轻啄了一下,像是做标记似的。
“姻契石会刻下我们的名字,我们永生永世都会在一起。”尧白看着他认真说。
闻不凡也看着他,缓缓露出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