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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岭上长满成片的糙叶黄耆, 唯有一簇孤零零地长在山道旁,一头黄牛在它面前停下脚步,低头啃食, 随后又有一头黄牛过来, 加入其中,本就是株低矮的植物, 很快被啃食得只剩草根。

第45章

岭上长满成片的糙叶黄耆, 唯有一簇孤零零地长在山道旁,一头黄牛在它面前停下脚步,低头啃食, 随后又有一头黄牛过来, 加入其中,本就是株低矮的植物, 很快被啃食得只剩草根。
牧牛人扬动鞭子,将这两头因美食而驻足的黄牛驱回牛群, 他身披大衣,头戴一顶崭新的帽子, 踌躇满志, 率领伙伴,赶着牛群登上曲折的坡地。

无需特别留意, 就能发现牛群中有四五头牛驮着重物,那是牧牛人和伙伴的行囊,甚至有一个小少年就坐在老牛的背上,悠然地荡着双腿。

绿色的丘陵绵延起伏,一望无边, 人与牛行走其间, 宛如蚂蚁般微小, 若是从空中鸟瞰, 便能见到黄色的坡路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台塬,在台塬之上矗立着雄伟的石构建筑, 第一次看见它的人, 甚至没能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 多不可思议,那是一座巨大的, 由石头构筑的人类城邑!

终于牧牛人和他的伙伴来到石城下,他们见到高耸壮观的瓮城城门,城楼上的守卒目光严厉,手中的青铜箭镞闪着寒光。

唯有小少年不感到害怕,他从牛背上跳下来,神情兴奋,手指城楼上飘舞的彩旌。

守卒将他们盘问,并上前清点人口与牲畜数量,最终允许这些外来投奔的人群赶着他们的家畜穿过瓮城城门。

大鹰城守备森严,城楼的每个角落都布设弓手。

人们便在这般紧张的氛围下出入城门,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

玄旸正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兴奋异常,大呼大叫的小少年穿过城门,进入城中,从他身上,仿佛见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踏进高地。”鹰膺站在玄旸身边,他瞥了眼城楼下方嘈杂的人群,神情淡漠。

这人跟玄旸年岁相仿,有张刚毅的脸庞,宽大的肩膀下是两条结实的胳膊,他十分强健,往那儿一站,似一堵能挡住凛冽寒风的厚墙。

大鹰城人称呼他为:山鹰之子,可不仅仅因为他是大鹰君的儿子。

“我还真这么想过。”玄旸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身披的岱夷斗篷在风中张开,似禽鸟的羽翼,他收拢斗篷,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如今高地这么混乱,我在这里又有仇人,指不定哪日就将命丢了。”

“也有朋友。”鹰膺纠正他的说辞。

玄旸点了下头。

“四年前,我听闻你舅舒纪和你在鸠城,之后,就有消息传来说你舅病死在鸠城。后来又听人说鸠城内乱,你被卷入纷争,跟鸠人和隼人都打过仗。这之后,再没听到你的消息。今年,鹰击出使文邑,我就托他打听你消息。”鹰膺稍作停顿,他将玄旸打量,说道:“听鹰击说你一直在当旅人?”

“当旅人总有厌倦的一天,还不如留下来,如今的大鹰城容得下四方来客。”

“你也知道。”玄旸晃动腰间挂的青铜饰,这东西象征他使者的身份,他说道:“我现在是文邑使者,得为文邑王办事。”

玄旸身子搭在城垛上,俯看下方的人群,若有所思。

记忆中,大鹰城很繁荣,多年后故地重游,玄旸发现这里的居民和牛羊的数量都在暴增,四方人员聚集大鹰城,熙熙攘攘,充满生机。

鹰膺顺着玄旸的视线,看到人们正将物品从一头黄牛身上卸下,他道:“牲畜天生蛮力,能驮重物,又听话,比人好使唤。”

“高地人善用畜力,有畜力相助,三天才能办完的事,一天就能完成。光靠人力,这城郭恐怕二十年也建不完。”玄旸眺望山脚下仍在修筑的外郭城墙,与及运土搬石的人群和牲畜,劳工衣衫褴褛,受到管制,几名监工立在一旁,神色凶悍。玄旸将目光收回,落在城门外巡逻的士兵身上,士兵人数众多,分成数支队伍,巡视不同的区域。

“不用二十年,大鹰城最不缺的就是人。”鹰膺的话语刚落,就听见号角声,一支军队穿过城中笔直宽敞的大道,步伐整齐地朝城门前进,路上的人们纷纷避让。

大鹰城的居民似乎对出征的军队习以为常,没有人围观,也就聚集在城门外的外来客看见他们,面上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鹰膺,我要向你打探一个人?”

“什么人?”

“大概六年前,正值狩猎时节,有位羽人族巫祝来过大鹰城,鹰击说你与他相识,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觋鹳——你那位羽人族伙伴在寻他?”

“是。”

鹰膺一点也不意外,见到青南第一眼,就知道他出自羽人族,因为觋鹳也是那幅打扮。

目光扫视武器精良,雄姿英发的出征士兵身上,鹰膺说道:“觋鹳六年前便跟着一支西离来的旅队离开,我亲自为他送行,他跟我说,他到西离找他想要的东西,找得到,找不到都会回去南方——他的族人如今来找他,看来他没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羽人族的巫祝巫力强大,能不凭借武器将强敌击退,还能把濒死的人救活,可惜,后来再没人见过他。”

西离。

玄旸仿佛见到寒烈的北风呼啸冰原,天地苍茫,觋鹳衣衫褴褛,羽冠残破,执着一柄老巫杖,沿着西离河踽踽独行的身影。

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志在支撑觋鹳向西远行?

青南,你还要追寻他的足迹吗?

荒野,新挖的墓穴不时扬起灰尘,灰尘如幕,在尘幕中,青南看见一条向下延伸的木梯,木梯很长,有三人高,人们沿着木梯上下,不停向墓室输送随葬品。

风一阵一阵,风停歇时,正好看见两扇猪被抬进墓室,紧接着是一箱猪下颌骨。

约莫三十个猪下颌骨,被从箱中取出,有次序的摆放在棺木内。

真是奇怪的葬俗。

再仔细观察墓穴,在墓壁上挖有壁龛,人们把最珍贵的器物摆在壁龛里,生活物品琳琅满目,堆满墓室四角,墓室宛如居室,墓主躺在其中,仿佛还能过上生前的生活。

衣服、谷物、肉食、炊器、酒器、食器等等,青南在其中见到一副俎刀,与他在文邑见到的俎刀别无二致。

“鹰击,你之前说你们祖先住在地中,后来沿着丘陵地带向西迁徙,进入高地。我当时没信你,你看,我们浑身上下哪里相似?”

祁珍身穿文邑丝袍,头上戴冠,腰佩玉饰,鹰击身穿大衣,头戴帽子,胸佩贝饰,他们从头到脚都不相似。

“直到今日,看见墓中的壁龛,又看见他们从箱子里拿出猪下颌骨。”祁珍稍作停顿,惊叹:“就连猪下颌骨摆放的位置都一样……要是有机会,我真想听听大鹰城的长者吟唱西迁长歌。”

“人们会在葬礼上保留最古老的习俗,一代代沿承。”青南言语平淡,他身为巫祝,清楚葬俗有着古老源头。

鹰击正跪在墓穴旁,将随葬品递给木梯上的人,祁珍的话,显然也使他惊诧,他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沙土,回道;“祠庙的瞽叟会唱长歌,祠庙不准外人进去,你要真心想听,我带你去。”

又是一陈风起,夹带大量沙土,鹰击举起袖子帮青南挡去尘沙,他忽然说道:“我见到觋鹭,也觉得熟悉。”

鹰击不是在说殷勤话,他见过觋鹳,所以见到同样装束的觋鹭才感到熟悉,他拍去脸色的沙土,悠悠道:“我们这些来自四方的人,跨越高山大河,相聚在这里,都是天神的旨意。”

此时,陆续有参加葬礼的人执着酒杯,到墓前与墓主道别,祁珍主动从主持葬礼的巫师手中接过一杯酒,他忍着伤痛,用受伤的右臂举杯,口中念念有词:“我是文邑祁州之子祁珍,听鹰击说你生前跟我父亲认识,我父亲已经物故,我今日代父前来,为你送行。”

墓主是鹰击的亲戚,生前亦是祁珍父亲相识的人,祁珍来到大鹰城,遇到一场葬礼,为了熟悉当地的习俗,特意前来参加。

青露坐在内城城墙的石阶上,抬头望天,天很高很高,高空中还有只游鹰,自由自在,迎风翱翔。

他真有些羡慕它,哪怕爬上最高处的城墙,他仍旧无法一窥大鹰城的全貌,自己要是只鹰就好了。

初来大鹰城时,青露即震惊又惊惧,震惊的是大鹰城极为宏伟,像是由神创建,而不是凭借人力;惊惧的是城中守卫那一张张凶悍的脸,与及他们手中锐利而坚韧的青铜武器,仿佛稍有不慎将他们招惹,便会倒在血泊中。

初来大鹰城,通过瓮城时,青露发现四面都是墙,唯一的通道是条长长、幽深的门道,他抬头看上方,弓手的弓都是蓄势待发的状态,如果箭雨落下,进入瓮城的人们还没摸着城门,就会被射成血刺猬。

从未见过如此森严的武备,也从未感受到如此紧张、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

在高地,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命不在自己手中,而掌握在他人之手。

来到大鹰城已经好几天,青露还是没能找回在文邑时的那份松弛感,他一度觉得就是那些拥有武器,杀气腾腾的人随处可见,自己才感到紧张,今日坐在这里,将周边看遍,他看到了肃杀与冷冽,是所处的环境,使人无法安心。

人们在这里过冬,有足够的储粮吗?

冬日是否会挨饿?

这样干凉的大地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有丰收的场景。

在来大鹰城的路上,青露见过不少建在土坡上的窑洞,见到在窑洞里生活的居民,他们在屋旁搭猪圈,在河谷边种粟菽,在坡地上饲养牛羊。

这般想来,只是这里的环境与故乡截然不同,与岱夷与地中也不同,没有茂密连绵的森林,没有哗哗直下的大雨,不是处绿意盎然的地方,打破了以往的认知,才会萌生焦虑情感。

青露正在发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叫唤声,他回过头,见到一位年轻男子正朝自己走来。

那人身形修长,肤色白皙,身上穿着大鹰城常见衣服,发饰却很不同,漂亮的发髻上插着白玉笄,手腕上戴着一件联璜璧。

他在说什么?高地语我听不懂。

他为何唤我?

可是挡了他的道,他要登城吗?

青露从石阶上下来,退到一旁,就在这时,青露突然听见年轻男子问:“你是哪里人?”

他因为太过吃惊,猛地抬起头,对方说的是岱夷语。

见青露有反应,反应还很大,年轻男子说:“这下听懂了?奇怪,你看着不像岱夷人。”

没等青露回答,那人又说:“我听说文邑派来使者,使者队伍里边有岱夷武士,还有一位羽人族巫祝,你和他们一伙的?”

青露疑惑地看着对方,用岱夷语说:“你也不像岱夷人。”

“白棠,我名字,我是白湖人,我母亲出自岱夷。你去过白湖吗?离文邑不远,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就是没去过,应该也听说过。”白棠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亲和。

这时,青露才留意到对方只比自己大几岁,很年轻,有双清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