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或许是方才的情绪起伏太大,体内蛰伏了许久的万花毒忽然爆发,比以往都要来的猛烈,残虐的不讲道理。
那副好看艳丽的皮囊之下,没人知道他正在忍受宛如被数万只虫蚁啃噬蚕食筋骨血肉,烂肉黏连在一起,又被重新扯开,牵扯着全身,骨头似乎被一寸寸碾碎,每一下都混合着自己从喉咙处堵截,再强咽下去的痛哼。思绪好似混沌一片,却又偏偏万分清醒。千次百次,无穷无尽,漫长望不到头的酷刑。
素慕嘉觉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
好痛
好想,杀了自己。
指甲早已嵌入掌心,腥甜的味道填满喉间。
他痛苦的微微闭眼,苍白的额头上瞬间便渗出肉眼可见的冷汗,眼皮抖动轻颤。
再睁眼时,那双在外人面前向来带着几分笑意与可怜的眸子,染上了一些肆意的疯狂。无边痛意侵袭而来,让他几乎要失了神志。
李祁不是瞎子,此刻自然也察觉出了不对。
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正在一点点越加收紧,皮肉紧绷,突出骨节,而那只手却在无法自抑的微微颤抖。
李祁和苏慕嘉一起痛着。
他似乎看见面前的苏慕嘉正在被撕裂,他痛苦的挣扎着,在可怕的地狱梦魇中无法逃脱。透过手腕处传来的微薄痛意,李祁忽然就窥见了几分对方那些藏于深处的无人可知的漫长细碎而又喧嚣磅礴的折磨。
“苏十一?”
李祁蹙眉轻唤了一声。
被叫的人眼中的混沌稍稍退散了一些,他有些脱力的跪靠在了李祁的身上,额头抵在李祁脖颈间,嘴里呢喃着在说些什么。
李祁没听清,他稍微低头,靠近了些,下颚擦过对方额间,细腻皮肉只传来冰凉一片。然后便听到那气息微弱而又莫名带着狠厉的话,说的是,
“我不会死。”
那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混杂着浓烈的不甘,仿若地狱中的恶鬼在低语。
我不会死。
我靠着在破烂长街之上与恶狗争食才活下来,靠着与人在兽笼中撕打搏命才活下来,靠着在万安山上与虎谋皮才活下来,靠着在周府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才活下来,我踩着尸骨亡魂,苟延残喘直到今日,理应配的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才对,我怎么能死?
不甘心
真是,太不甘心了。
这念头甫一冒出,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狠劲撑着苏慕嘉最后一点意识,他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撑着地面,试图看着对方说话,却又因为脱力而只能堪堪仰起头来。带着凉意的唇瓣摩挲着李祁脆弱的脖颈,嗓音与薄皮之下正在流动的血液一起嗡鸣,震的李祁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
“殿下,救我。”明明是哀求的话,却又带着昭然若揭的威胁与自傲,苏慕嘉说,“我对你有用。”
手腕上的桎梏陡然松了,原本抵靠着自己的人没了动静,一点点从肩头滑落,李祁下意识伸手护住对方后颈,失去意识的苏慕嘉似是被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李祁似乎也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指尖还泛着冷意。
“备马车,送人去青山院”
李祁身子没动,苏慕嘉苍白着一张脸亦是一动不动。李祁的声音依旧冷静,只是吩咐完了却少见的催促了一句,“要快。”
青山院离猎场的位置不远,不过再往东七八里地就到了。
院子不大,依山傍水,隔绝人烟,主人家在四周种了些花木草药,一看便是个养人的地方。
月白奉命带着人过来的时候,苏笑笑正在专心研究她的新药方,熬了一天的药才端起来,就被外面的突然闹起来的动静吓得手一抖,瓷碗摔在了地上,褐色汤药撒了一地。苏笑笑朝外面瞥了一眼,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深夜里急促慌乱的拍门声格外清晰,门口蹲守的两只身形可怖的大狗估计是见了生人,张着满嘴尖牙朝人吠叫着。
外面人狗还在对峙的功夫里,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少女穿的一身青绿,手腕系着一串铃铛,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发髻扎的随意,眼神小鹿般灵动干净。不过此刻不大高兴,瘪着一张嘴看着月白。
“太子殿下呢?”苏笑笑偏着头往月白后面的马车看了看,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这次·······病的这么严重?”
月白没吭声,侧身掀了马车的帘子让苏笑笑自己看。
苏笑笑好奇的往里望了一眼。
一个她没见过的人。
“这人是谁?这是死了吗?”苏笑笑或许是知道了这次要治病的不是太子殿下,便开始变的有些漫不经心起来。
李祁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皇太子体弱,又生的怪病。当初太医院上上下下百十人,愣是没有一个能瞧出病因的。先皇便下了布告,遍寻天下只为求一良医为小皇子治病。
那时候田神医早已声名在外,传闻他脾性古怪,常年独居,虽为医者,却无仁心。只对一些疑难杂症感兴趣,寻常的病症,哪怕给他千金万银他也是万万不愿给人瞧的。
李祁三岁那年,田神医进宫为其治病。时至今日,十八年过去。田神医耗费了整整十八年的心力在李祁身上,至今却仍无对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用药将人命吊着。
苏笑笑是田神医捡回来的孤女,自小一直跟在田神医身边学习医术,这段日子她师傅出去采药去了,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青山院。
“殿下说,”月白似乎是看出了苏笑笑没当回事,于是将太子殿下的话转述给了对方。“怎么治他的,就怎么治这个人。”
李祁是第二日卯时来的青山院,天还没亮全,来的时候苏笑笑正坐在院子里煎药,她一手扇着扇子,一手撑着脑袋,上下眼皮正在打架。
脑袋猛地点了一下,人就惊醒了过来。
她看着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李祁先是吓了一跳,而后立马站起身来老老实实的喊了声,“太子殿下。”
李祁微微颔首,也看出了苏笑笑的疲倦之态,“辛苦苏姑娘了。”
“不辛苦不辛苦。”苏笑笑连连摆手,弯眼笑了起来。“好长时间没看见殿下您了。正好让您尝尝我新做的药丸,这次我掺了糖霜,药效和之前那些药是一样的,不过这个一点都不苦,甜的。”
苏笑笑说着有些期待的把药纸递到了李祁面前,药纸里躺着些白色小巧的药丸。
“我来这里向来没什么好事,只会麻烦你们。”李祁拿起一颗药丸尝了放在嘴里嚼着,清浅笑道,“还是少来的好。”
“说的也是。”苏笑笑皱着眉想了想这话,又有些懊恼的道,“我好像又说错话了。”
“没有。”李祁轻声安抚着眼前的小姑娘,嘴里甜腻的味道渐渐化开,他评价道,“的确很甜。”
说到这个,苏笑笑又变的眉飞色舞起来。她正想和人大谈她是如何想到这个点子的,又尝试了多少种法子才做出来这带甜味的药丸。
只是她还没开始说话,就听见李祁先开口道,“昨夜送来的人,劳烦苏姑娘带路,我去瞧瞧他。”
被人这么一问,苏笑笑这才想起来屋子里面躺着的那个人。
李祁看见苏笑笑的神色突然落寞下来,心中某处也跟着忽然发紧,牵引的心口隐隐作疼起来。
李祁垂了眸子,略有些不安的转了转手上那枚扳指,“人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当然还活着。”苏笑笑见人误会,连忙解释道。“昨夜已经醒了一次了,这会儿应该还睡着呢。只不过······”
苏笑笑天赋秉然,身边又有田神医时常教导,在行医救人的事情上,还鲜少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此刻她有些挫败的与人说道,“只不过我没瞧出来他的病因,既不像是寻常病症,也不像是中毒的症状。我昨夜翻了好些医书,猜测或许是蛊毒。不过我也不敢贸然断定,若真是蛊毒我也没本事救他,只能等师傅回来,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了。”
“蛊毒?”李祁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那是什么?”
“据说最早是从苗疆传来的,将活人当做兽物驯化的恶毒法子。蛊控人,毒杀人。而蛊毒两者皆占。寻常毒物或许还能让你死个痛快,但这东西只会让人生不如死。听说大多中了蛊毒的人,最后都是不堪折磨自尽而死。”苏笑笑说,“但这些都只是传说而已,自从苗疆一族覆灭之后,渐渐的这东西便失传了。到现在,听说过的人都寥寥无几,更勿论知道如何用了。”
苏笑笑将人带进了屋子里,就折身回去继续煎药去了。
李祁立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苏慕嘉侧着身子,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他人还没醒过来,只是眉间紧紧皱着,似乎是在忍疼,又似乎被困在了什么梦魇之中。
脸色惨白如纸,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点皮肉,生生逼出一点血色出来。
李祁忽然想起昨夜这人额间近乎渗人的冰凉,他怕人着了凉,又不知道对方此刻冷暖,于是伸出了手,手背轻轻的贴在了对方的额头之上。
意料之外的烫意,让李祁很快便想要将手收回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手就先被人抓住了。
原本还在昏睡的人陡然睁开了双眼,漂亮的眸子里带着浓烈的戒备与杀意。但却又在看清楚来人之后迅速散了个干净。
“我弄醒你了?”李祁像是昨晚那些事情都未发生过一般,淡淡问道。
“没有。”苏慕嘉的嗓音还有些困倦疲惫的沙哑,他没松手,拇指在李祁那只手的虎口处摩挲了两下,“殿下怎么没穿氅衣?手冻成这个样子不冷吗?。”
李祁是骑马过来的,夜里露重,等到青山院的时候氅衣早都湿了。于是他便索性脱了下来,不穿了。
露白之前正是寒气侵体的时候,李祁平日最是怕冷畏寒,方才却好像全然忘记了这回事,直到此刻听到对方这么说,才惊觉自己手脚生寒,冷意突至。
“无碍。”李祁从人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屋子里忽的陷入寂然,两个人一人躺着,一人站着,相对而视,无声对峙。
亲昵温情不过片刻错觉,繁杂尘事横在两人中间,无端生出许多隔阂嫌隙。
他们都在等,等着对方先开口。
“你好好休息,”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李祁似乎是对此失去了兴致,率先移开了视线,不想再和对方试探周旋。
他正欲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苏慕嘉突然伸手扯住了李祁的一截衣袖。
“殿下。”苏慕嘉叫的很轻,语气里面裹挟着无限的疲惫与沧桑。听起来却又像是带着委屈的祈求,
他问说,“可以抱我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