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明天见
「悼念」。
适合使用什么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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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pha没那么容易死亡。
缔造“光明”与“正义”的胜利者没那么容易死亡。
后来相当长一段的历史记叙中, 这次混乱的“新秩序”并未被真正承认。
不止是因为它放纵仇恨蔓延、理想变质、对“自己人”的立场甄别极端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更因为它维持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
短暂。
覆灭的源头是一艘反常燃烧的指挥舰。
“冰河舰”,属于死亡的帝国紫罗兰长剑:格云瑟·海因里希, 旧帝国的守墓人,令人恐惧的战争天才与野心家。
最后一次大规模星际战争, 他驾驶这座指挥舰率军浴血奋战,捍卫了垂死的帝国舰队最后的荣光。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后, 冰河舰已经和它的驾驶者一样残破,无法维修,不得不从舰队中退役。
后世很多人认为, 倘若格云瑟不是beta、不是被禁药摧毁身体, 所谓的新秩序根本无法战胜帝国舰队。
而就是这艘早已确认无法维修的残破指挥舰, 在新秩序的前领袖瓦格纳被宣称叛变,挟持海因里希的尸身坠入舰仓后,于某个无月之夜诡异复活。
它变成一艘缠满赤色荆棘,燃烧着永不熄灭赤炎的空壳。
……现在这具燃烧的空壳停泊在新帝都。
这是第四十七个被袭击的实验室, 袭击它的罪犯看起来十分可怖:身上缠满混乱的绷带,依然有枪洞在崩裂、渗血,有荆棘从伤口里探出,单手拎枪微垂着头,瞳孔深处同样是缓慢生长的红色荆棘。
身椒汤份不难确认。
因为枪洞的位置分明, 这些枪伤, 就是谢弗勒尔·瓦格纳抱着格云瑟的尸体被枪杀时, 被倾泻的弹雨洞穿的。
它们没有愈合, 被烈焰烧焦, 又崩裂,流出新的血。
被捆缚的研究所人员跪在狼藉的焦土前。
手脚都被子弹洞穿。
“瓦格纳!”新领袖被迫赶来, 额头冒着冷汗,紧攥着拳高声开口,“别再犯错了,你已经完全背离了你的初衷,不是吗?你明知道新秩序是要有牺牲的!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
“难道什么代价也不付,就能实现我们当初的理想?你明明也知道这不可能——你明明也认可!”
“什么都可能是代价!包括你和我!”
“你入了迷障,这是那个野心家的阴谋,他用死亡诅咒了你,让你动摇,让你发疯,你……”
充斥荆棘的瞳孔微微动了动。
袭击者拎着枪抬起头。
完全沙哑的、仿佛吞下硫磺与焦炭的嗓音,缓慢吐出字句:“谁?”
新领袖语塞。
格云瑟·海因里希……这名字已经变成禁忌。
没人愿意提起,没人敢提起,这是新秩序最不愿面对与承认的丑闻,他们陷入仇恨,痛快折磨敌人的首脑、野心家海因里希时,解恨到几乎忘记了一切。
他们忘记了,冰河舰是为了守卫这片星云,战斗到伤痕累累、残破不堪的。
“瓦格纳。”新领袖的语气变低,近乎商榷,“我们的确会犯一些错——每个人都会犯错,可你真的忍心,这么摧毁你为之奋斗毕生的成果吗?”
“我们已经取缔了极端派,他们的理念太极端和激进了,他们是错误的。”
“现在我们愿意接纳一切,包括旧帝国的人,当然也包括你,回来,继续做我们的朋友,谢弗……”
倾泻而出的子弹扫射向蒙住眼睛的俘虏。
几乎没有什么惨叫声,血污短暂飞溅,弹匣被清空,满地残叶碎枝。
这是第四十七个被摧毁的实验室,实验室囚禁的“试验品”被释放,很多已经奄奄一息,不成人形,新秩序丑闻缠身,几乎已被铺天盖地的非议淹没。
袭击者换了个弹匣,抬枪指向新领袖。
这自然引起更激烈的交火,极端恐惧下的枪炮恨不得把这个幽灵轰碎。
但没那么容易,暴虐的烈炎炙燃着腾空而起,仿佛已经千疮百孔死透的躯壳,胸腔痉挛了下,伤口再次在烈火里愈合。
他向后摔倒,跌进灼烧的“冰河舰”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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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舰里的谢弗勒尔·瓦格纳干净。
他吞服药物,用些实验室见到的残忍手段,把自己弄得像个人——就像当初格云瑟被作为货品处理妥当。
这一步要稍微花些时间。
谢弗换了身宽松休闲的常服,他握着一束紫罗兰花来到阳台,银色的月光下,格云瑟正躺在宽大的木质摇椅里。
缎子似的银色长发散落,银白色的睫毛下,空洞的、匀质一片的雾紫色眼眸,完全涣散地望着某颗星星。
谢弗轻声问:“想去那吗?”
他扶住摇椅的椅背,这样轻微的晃动,让头颈软坠,脊背塌陷,格云瑟落在扶手上的手臂滑落,身体倾倒弯折。
谢弗小心捧住这具轻飘的空壳。
他拢着微仰的头颈,用颈窝贴着柔顺的银发,轻轻抚摸,拥在怀里抱着。
他今天在实验室里看录像,看试验品被一点一点敲掉自我认知,摧毁意志,坍塌骄傲,最后忘掉一切不再痛苦,匍匐着舔舐被锁铐磨得渗血的伤口。
有短暂恢复神智的旧军官,对着自己愣了一会儿,彬彬有礼向他行帝国军礼,并索要一把枪。
不止一个人用枪轰碎了自己的脑袋。
“为荣耀和骄傲。”
那些人无一例外地说:“为海因里希阁下。”
雾紫色的瞳孔静静变得湿润,谢弗低头,他知道这是因为今夜雾浓,空气湿度大,有水汽凝结。
银白色的睫毛上也凝结了露水。
格云瑟原本有无数机会逃脱,无数个机会,他没有选择这么做,因为新秩序承诺只要他愿意投降,就会优待他的部下。
迂腐过时的旧帝国野心家,不知道新世代的叛乱者毫无信誉可言。
谢弗翻出最柔软的绒布,仔细擦拭这些水汽,暴雨要来了,他把格云瑟抱回浴室,泡进特制的淡紫色液体里,银发在水中散开,冰冷的躯壳慢慢沉没进去,没有气泡,格云瑟睁着眼睛,静静漂浮,被添加了花香浴盐的液体裹挟着,在砸落的暴雨声里寂静幽冷。
谢弗等到这场暴雨休止,夜晚也在暴雨中结束,天气放晴。
他把所有遮光帘都严严实实拉上。
前车之鉴,上一个被他勉强用草木灰复原出的格云瑟,就是被阳光烧毁。
那天他不慎睡过了头,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怀中的躯壳上,他眼睁睁看着格云瑟在他眼前安静地燃烧成灰烬。
而上上个格云瑟被他不小心碰碎。
至于最初的、真正的格云瑟。
真正的格云瑟。
谢弗打开自己的精神海,豁开厚重的血色荆棘丛,反复寻找,小心翼翼剜出一颗紫色宝石,放进微张的霜白口唇中。
真正的格云瑟被他不小心烧毁了。
那天谢弗以为自己死了,他以为自己运气好到能抱着格云瑟咽气,可显然这是痴心妄想,他是贪婪撷取他人精神力、生命力的alpha,格云瑟最后逸散的力量全被他吞噬,暴燃的烈焰让他活过来。
他愣愣看着自己怀中紧拥的、缠绕着紫罗兰枯藤的纤细白骨。
他不敢动,不敢动。
他不敢呼吸。
他的心脏跳了一下。
无法取下的镣铐就这么掉在地上。
就这么该死的、很不起眼的一下,他狼狈地妄图阻挠骨骼碎裂、花藤凋亡,就像妄图阻止一场暴雨,他疯狂往怀里捧,往怀里护,他歇斯底里奉上一切哀求乞求命运垂怜留给他一具骸骨,却只攥住满掌轻飘柔软的灰……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有阵可恨的风,夺走了这些灰。
灰烬跟着风自由飘散。
格云瑟早就变卖了所有家产。
格云瑟的城堡被狂欢的战胜者摧毁。
谢弗勒尔·瓦格纳没有得到格云瑟的遗体,除了残破的冰河舰,也没有得格云瑟的任何遗物——除非算上精神海里数不清的、熠熠生辉的紫色宝石。
这一颗剜出来的宝石,让草木灰做成的格云瑟慢慢有了近似生者的反应:睫毛轻掀,紫色眼珠也微微转动。
谢弗跪下来,捧起他的脸,轻声说:“格云瑟。”
紫色的眼睛空洞地慢慢转向他。
“我是谢弗勒尔·瓦格纳。”谢弗说,“我来认识你,做你的朋友。”
他把草木灰做成的格云瑟小心抱起,不敢稍微放纵力气,他捧着冰冷寂静的头颈,一口一口,轻柔啜出混有紫罗兰香的水流,直到格云瑟的喉咙里轻响。
草木灰做的假格云瑟慢慢地重复:“谢……弗。”
谢弗笑了下,掌心轻轻抚摸柔顺的银发,仔细理顺,拢在耳后。
他已经很少说话,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说太多话,只是把人捧进怀里。
假格云瑟靠在他的肩头,这具空洞的躯壳里有了一点记忆作为支撑,慢慢有了些行动,又看向手中多出的匕首。
谢弗帮他把匕首横上自己的喉咙。
紫色的眼瞳迷蒙,像隔了遥远的水雾,记忆能承载的东西太少,爱不够,恨也不够,匕首只不过划出一道浅痕。
对alpha来说算不上什么伤。
假格云瑟被他喂橙子,不是很有兴趣,只是嗅了嗅,就又看向窗外,仿佛那片星空有无限的吸引力,怎么都看不够。
谢弗低声问:“想去那吗?我们养一些鸭子,种一片花。”
假格云瑟被他拢住手,慢慢转动眼睛,望向他,神情依然很迷茫。
谢弗让冰河舰往那片星云驶过去。
坐标很熟悉。
是当初冰河舰搁浅的地方。
是当初瓦格纳上尉违规混进指挥舰,僭越地抱紧海因里希准将,发着抖亲吻、拥抱、抵死不放的地方,格云瑟在他怀里笑着低声说:“谢弗……你啊。”
“你啊。”格云瑟说,“等我死后,你可不要用这种表情来看我。”
“那个时候。”格云瑟说,“谢弗,你就摆脱了这种两难的处境,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挣扎痛苦。”
“你终于解脱了,自由了,所以你应当得意一些、嚣张一些,耀武扬威。”
紫罗兰色的眼睛含着笑,含着这世上最璀璨、晶莹的光彩,含着永不坠落的皎洁月亮。
“你可千万不要认输。”
格云瑟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忘记你了。”
……
谢弗并不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
没必要记得,因为他就算说了,也无非是些不会被实现的冲动废话。
每当格云瑟陷入危急,命在旦夕时,他就急得六神无主,甚至毫不犹豫认为自己能为格云瑟抛下一切——可这种冲动也仅仅只能维持到格云瑟脱险。
格云瑟也早就很清楚这一点,
谢弗控制自己,他不能想太久那具缠绕紫罗兰枯藤的白骨,否则他又会发疯。
谢弗勒尔·瓦格纳在用最后的理智控制自己。
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理想早已变质,向往和憧憬只不过是无法落地的空谈,所谓的“新秩序”是只有他还愚蠢相信的谎言,是另一场私心与欲望狂欢的幌子。
所以他亲手摧毁这个变质的结果。
总不能真疯成无差别毁灭世界、害得数不清民众和无辜者流离失所的变态吧。
如果真是那样,恪守古板荣耀的帝国长剑,尊贵的海因里希阁下,第一个要鄙视他、看不起他、狠狠讥讽他,把他当垃圾和帝国之耻随手诛灭掉。
谢弗握住假格云瑟的手,取走匕首,继承了这一点记忆的草木灰空壳,又开始想要剖开自己的手腕。
哪怕上面已经没有镣铐了。
但记忆抹不掉。
抹不掉。
“想吃一点冰淇淋吗?”谢弗柔声说,“橙子味道的,我尝了尝,味道不错。”
假格云瑟看了他一会儿,紫色的眼睛很凉润迷茫,谢弗抱着他,小心帮他擦干,穿上厚实柔软的浴袍。
谢弗取来一点自己做的冰淇淋,用小勺子舀着喂给他吃。
假格云瑟低头,嗅了嗅,轻轻舔舐。
他看到谢弗手腕上的枪伤,被吸引注意力,这是那天被子弹洞穿的,谢弗无法真正修复这些伤口。
“枪伤。”谢弗摸摸他的头发,轻声给他讲解,“打穿了手腕,还要匕首吗?可以划烂它。”
假格云瑟动了动眼睛,握住谢弗递到他手中的匕首,在这道伤口上划了划。
也并没造成什么新鲜的损伤。
假格云瑟抬起头,抚摸谢弗的脸,把匕首贴在谢弗的眼睛上又划了划,扎了扎脸颊,戳了戳唇角,这把匕首其实足够锋利,但草木灰的力气太轻了。
恨也太轻、爱也太轻了。
浮皮潦草的“复仇”就这么结束。
假格云瑟失去兴致,扔下匕首,蜷回身后手臂恰好收拢的怀抱里。
谢弗柔声问:“还吃冰淇淋吗?”
他问了几次,没有得到回答,假格云瑟对他的话几乎没有反应,看了一会儿星星,就慢慢闭上眼睛。
谢弗低头,轻轻亲银白的睫毛。
眼眸望了望他,神情很陌生,似乎不满意他挡了星星,接着。
这一点陌生也消散。
瞳孔慢慢恢复成一片匀质的雾紫。
谢弗的手臂发紧:“格云瑟。”
他得不到响应,这一点紫色钻石的记忆消散,草木灰勉强拼凑的躯壳被他抱回卧室,放在柔软的枕头和被褥里,静静躺着,只不过是一具轻飘的空壳。
谢弗并不能经常这么做,空壳太脆弱了,承载不了稍重的记忆,他带着残破的冰河舰落在那片星云。
找一颗自然环境相似的荒星并不难。
他把自己锁上。
趁着还没彻底崩塌、失去最后的理智,他把锁铐钉入自己的手腕和脚踝。
他和一捧草木灰定居在这里,养鸭子,种花。
种一颗橙子树。
……「反派救赎系统」被派遣来时,一手缔造又亲手毁掉了新秩序、把自己流放荒星的领袖,刚给一株紫罗兰松好土、浇好水。
被火焰灼烧伤口,已经露出森森白骨的囚徒问:“谁是反派?”
系统也卡了壳:「呃……」
谁是反派呢。
系统一时间也无法判定,看着囚徒对自己毫不客气下手,改造,变回整洁干净的活人,穿军装、军裤、长靴,扎好腰带。
谢弗回到房间,和草木灰的格云瑟柔声打招呼,他把空壳轻轻抱到房檐下,放在垫了软垫的摇椅里。
空洞的瞳孔已经不是雾紫色。
翦密卷翘的银白睫毛下,是种极浅的、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紫色的淡白。
空壳的手腕刚被修过,用绷带仔细缠绕,脖颈和右肩精心缝合,胸腔已经修补过很多次了,现在里面放了一颗心脏,谢弗勒尔·瓦格纳的心脏。
所以草木灰做的格云瑟像是活着,甚至有一些虚幻的血色。
像是在安然午睡后醒来,被抚摸头发,轻轻拥抱,垂落的手被柔和拢住,亲吻指节。
谢弗陪他晒月亮。
谢弗给他找来一只小鸭子摸,握着冰冷苍白的手指,陷进柔软的浅黄色绒毛。
谢弗温声和他聊一些近期的新闻。
谢弗问他冷不冷。
系统说:「他死了。」
「死了很久了。」系统查看时间节点,「我来晚了。」
谢弗勒尔说:“我知道。”
他依旧精心调整被他捧着的头颅,让浅紫色的眼睛能看见月亮,他把小鸭子送回窝,握着很快又冰冷的手,说今天鸭子丢了一只,明天去找。
他问系统:“别的平行世界怎么样?”
星际时代——有很多东西已经不难理解,谢弗勒尔很快理解了系统的存在,随即就想到平行世界。
他走进木屋给格云瑟找一条毯子,沉重锁链拖行在木地板上,微微苦笑了下:“比我强得多吧?”
或许有去他的见鬼新秩序、横下心跟着海因里希阁下干的瓦格纳?
或许有虽然政见相左,但从始至终坚持保护格云瑟,甚至为此和同伴反目,最后在逃亡中被海因里希阁下相当刻薄地讥讽着“小可怜”、“简直愚蠢”,两个人拌着嘴吵着架一起不小心死掉的瓦格纳?
那样应当很不错吧?谢弗勒尔有时候会这么想一想,格云瑟大概会高兴的,格云瑟说不定会回抱住他。
他们死死抱在一起,尸骨被烧焦得无法辨认,也无法剥离,他们就这么被埋葬。
那该是种叫他嫉妒到眼红发疯的幸福。
谢弗勒尔问系统:“他们都干得不错吧?”
系统茫然:「什么‘他们’?」
谢弗勒尔在这句话里定住。
「你们这个星系……没有平行世界。」系统说,「只有这一个格云瑟·海因里希。」
系统特地确认了下:「只有一个。」
而且格云瑟·海因里希说他不需要被救赎。
也明确拒绝了临终关怀。
有些特别傲慢的反派是这样的:你可以伤害他,可以毁灭他,可以背叛、折磨、辜负他,他都能扬着下颌安然承受。
但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可怜、同情。
这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所以这个世界,系统本来就没法干涉,格云瑟·海因里希要求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要求一切结果自己承担。
系统只是来看看。
看看谢弗勒尔。
「他让我找时间来看看你。」系统念海因里希活着时候的留言,「看看小谢弗怎么悼念他,是不是窝窝囊囊、哭哭啼啼,变成了个不争气的疯子……」
系统停下,有些不放心:「你还好吗?」
谢弗勒尔说:“没有平行世界。”
没有。
没有能让他嫉妒得发疯的、另一个遥远的成功了的野心家格云瑟。
没有讥讽他蠢货又抱紧他的格云瑟。
没有风里张开双臂,自由微笑的格云瑟。
没有。
整个宇宙里也只有这么一株紫罗兰。
已经死了。
死了。
死在他眼前。
死在他掌心。
谢弗勒尔摇头,他吃力地摇头,说不出话,按着胡乱缝上的、剜出心脏后被荆棘疯长填满的胸口,他踉跄了下,脸色变了,攥着毯子疯狂向外跑。
剧烈跳动的心脏提供了一点活力,让草木灰做的空壳从摇椅里站起来。
空壳站在月亮下面,望着外面的雨,这个星球很少下雨,今晚有云,但不多,谢弗勒尔以为不会下雨。
空壳像是被什么吸引,慢慢迈步,走向坠落的雨水。
谢弗勒尔张了张口。
发不出声。
他看着最后一点格云瑟剩下的草木灰,被吸引着走向雨水,他看着打湿的草木灰坍塌,他扑上去伸手抱住失去双腿摔倒的格云瑟,跪倒在地上,张着口,剧烈喘息,泪水慌乱砸落。
他手忙脚乱完全无措地剜出所有能剜出的紫色钻石。
“你看。”他说,“看,格云瑟,这些是我们,这些都是我们。”
“别丢下我。”
他说:“别丢下我,格云瑟,别不要我,我很……”
他想说“后悔”,想说“痛苦”,他想说“我很爱你”,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见这些钻石折射出光芒。
格云瑟耀眼的、璀璨的紫罗兰色眼睛。
骄傲的、美丽的、不染纤尘的。
紫罗兰缠绕盛放的雪亮长剑。
他看见格云瑟安静地注视他,抱着手臂,骄傲地注视着他,痛苦地注视着他,沉默地注视着他,他看见格云瑟按住荆棘丛生的右眼,靠着和所有者一样残破的冰河舰,看他走远,高傲地抿着失色的薄唇,眼眶里渗出最后一点温热的血。
他说不出口。
他给格云瑟的爱太廉价,前面排满了荒谬的理想与虚妄。
太可笑、太悲哀。
而整个宇宙里,只有一个格云瑟·海因里希,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有……平行世界,这是他让你和我开的玩笑是不是?他就喜欢开玩笑。”
谢弗勒尔抬头,他的视线空洞,吃力动着苍白的嘴唇:“有的,对吗?肯定有的。”
“肯定有……”谢弗勒尔说,“只有格云瑟·海因里希的世界,有吗?没有该死的混账瓦格纳。”
系统沉默地漂浮在雨中。
谢弗勒尔荒谬地笑了下。
他难以置信,吃力摇头,他低头捧着,捧着一片被雨水淋湿的月色。
他的心脏掉在地上。
盛装这东西的躯壳已经在雨水里融化。
谢弗勒尔没工夫管什么心脏。
他把紫色钻石吞进去,少了很多,他捡得手忙脚乱,和泥土一起吞下去,他似乎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他给系统讲每颗钻石的来历。
他说他和格云瑟曾经短暂并肩战斗,在那场保卫星系的星际战争里,他们同样作为新兵入伍,格云瑟背靠着他,手里握着闪烁锋利银芒的锁链。
他说格云瑟笑着开玩笑“真想拿这个把你锁回去算了”,他说他们九死一生,他受了重伤,格云瑟暂时回到后方,坐在最讨厌的太阳里陪他晒,微微偏着头看他,冰凉的手指摸他的脸。
他说他和格云瑟小时候在城堡里的那片紫罗兰花田手拉着手奔跑,银发的幼童被他紧紧抱住,望着他,苍□□致的面庞上,眼瞳里第一次淌出笑影。
他说格云瑟交给他一朵一碰就会开的花。
他最后跪在被雨打落的草木灰里。
谢弗勒尔问系统:“他想好了,怎么报复我吗?”
系统沉默。
没有。
谢弗勒尔问:“他有留给我的话吗?”
没有。
系统似乎不忍心,直接一口气告诉他:「格云瑟·海因里希死了。」
「没有遗言,没有要复的仇,没有放不下的人。」
「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遗憾。」
而谢弗勒尔要活下去,因为主角就是这样,尤其是救世或灭世级别的主角,谢弗勒尔要存活到被下一个主角斩杀。
他们这样沉默了很久,这场雨并不大,落在普通人身上,甚至不足以将衣物彻底打湿。
谢弗踉跄着起身,又跌倒,他那层正常人的伪装剥落,变成钉着镣铐、绷带下伤口崩裂灼烧火焰的囚徒,他恍惚着迈步,系统拦住他的手,以免他又多一个遗憾:「你这样是不能碰紫罗兰的。」
火焰会烧毁草木。
谢弗勒尔站了一会儿,醒悟过来,看着燃烧的自己:“……啊。”
“谢谢。”他说,很有礼貌,“天很晚了,我去睡觉。”
他已经很久没合眼、没睡觉,从他不小心打了个盹,眼睁睁看着上一个草木灰做的格云瑟在他怀中燃烧那天起。
他摘了一个橙子。
橙子树长得不错,他抬头,在枝繁叶茂间找了一会儿,没有自己乱爬树、等他抱下来的少年格云瑟。
没有格云瑟。
风把一小片云吹走,月亮露出来。
紫罗兰摇曳。
谢弗勒尔轻轻笑了下。
“明天见。”
谢弗勒尔说:“明天就回来,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