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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清晨院落中的琼花沾着雨露,静静绽放。

第45章

清晨院落中的琼花沾着雨露,静静绽放。
寺庙中传来一阵诵经佛法之声。

晨会散去,妙机与留下的方丈说了会话,走出大殿。

穿过七折八绕的长廊,妙机突然停住脚步。

开着琼花的院落中,白衡玉执剑演练,一招一式英姿飒爽。身形矫健如一只孤鹤,名动四方,流光飞舞。

收剑回鞘,风起惊澜,雪色衣摆微微摆动。

琼花树下摆着一方棋盘,棋子被收好在两个棋盅内。盘上摆着一盏茶壶,两个茶杯。

白衡玉弯下身,将两个茶杯溢满。叶片在茶水里舒展了一个卷,水温还烫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算算时间,等茶半温不凉最好饮用的时候,妙机也就差不多回来了。

白衡玉拿起树底下的一把扫帚开始扫地,刚刚练剑的时候惊起了许多叶片,他扒拉几下将叶子堆扫在树底,这是妙机教他的,说是掉落的叶子可以作为树木的肥料。

微风轻拂,琼花飘落,偶尔掉落在雪衣人的幂篱之上。

妙机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底生出一种从所未有的满足的感觉。

白衡玉余光瞥见妙机,放下扫帚,朝他看过来。

妙机走到他跟前:“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白衡玉净了手,回答说道:“近日气息通畅不少。”

他刚从黑暗深渊出来那会儿,可能是体内毒素尚未排清的缘故,体内的气息有些紊乱。这段时间经过妙机的调理,气息慢慢平稳顺畅。

至于脸……

自从他住进庙里,就没有再照过镜子。妙机也照顾他的情绪,叫人将四处可反光照射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虽然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而且妙机每天都为他看脸敷药,可是白衡玉并不知道脸上情况如何了。

其实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他那张千疮百孔的脸八成是治不好了,也难为妙机每次换药的时候还要对着那样一张惊世骇俗的丑脸。

又到了换药的点。

每到这个时候,妙机都会遣散四下的人叫他们不要靠近。他解释说明刚刚换了药还一直戴着幂篱的话,可能会沾到幂篱上,而且长久遮挡伤口也百害无一利,所以没回换药的时候,妙机就会刻意安排这样一段时间让白衡玉摘下幂篱,露出脸透透气。

白衡玉起初还觉得十分放不开,当初一个人人羡艳的绝世美人落到今日这副模样。可是经过妙机的疏导,他还是放下脸面。

而每日的这段可以露面的时间,就成了白衡玉最舒坦的时光。

白衡玉闭上眼睛,妙机为他换药。

层层轻纱被揭下,妙机看着白衡玉白玉无瑕的脸孔失神了刹那。只见原本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都被抚平,皮肤光滑白皙的好像是刚刚被剥开的鸡蛋,完美的挑不出任何一点瑕疵。

妙机迟迟没有动作,白衡玉睁开眼,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妙机站着,白衡玉坐着。后者抬起头来的时候,吊着一双桃花眼看着他。许是晨雾还没散开的缘故,白衡玉的一双桃花眼在轻薄的雾气中显得湿漉漉的,眼尾还带了一抹红。那点朱砂痣更是充满了引人遐想的诱惑,轻轻骚动着人心。

他本来长得就是与世绝伦,这次的伤好之后让他更加惊为天人。

只一个眼神,就可以掠夺人的呼吸。

妙机的呼吸停滞了。

白衡玉的手掌子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妙机这才回过神来。

白衡玉眼中闪过一抹伤心之色,不愿被妙机察觉。复闭上眼,感觉到妙机的温润的手指蘸着药膏一点点涂抹在自己脸上,涂满整脸后还会用指腹轻轻地打着圈。

这感觉酥酥麻麻的,但是很舒服。起初还很不习惯,浑身都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来,久而久之,白衡玉享受起来。

他开玩笑道:“你这手艺是哪儿练得,不做个和尚去开个医馆做按摩也不错。”

妙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脸,说到:“只有你享受过。”

白衡玉闻言心情更好:“那我可真是荣幸之至了。”

妙机眉眼含笑,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舒适。

“你的脸好的很快。”妙机的双手都贴了上去,掌心若有似无的贴着,像是在捧着他的脸颊。

白衡玉苦笑一下:“你不必安慰我。我看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要是不介意,我就在这庙里陪你念念经,扫扫地,来抵伙食费如何。”

白衡玉其实就是随口说笑,关于未来他还没想好怎样。

妙机没有马上开口,白衡玉后知后觉这话好像叫他为难了。对方肯收留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他方才那话说的好像要赖上对方了。

白衡玉急忙道:“我就随口一说开个玩笑,没有赖上你的意思,等过段时间我就离开,你别多想。”

突然一双手覆上了他的眼睛,白衡玉一顿。

随后感觉到有人在他的发顶轻轻地吻了一下:“没关系,我很愿意。”

白衡玉瞬间当机,当他再回过神来,发现妙机还以刚刚那个姿势站着,好像方才那个落在发顶的吻,只是他的错觉。

白衡玉一是分不清到底是错觉还是什么,妙机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要离开想去哪儿?”

听见这句与自己方才说的话无缝连接,白衡玉认定刚刚一定是自己的幻觉。

他飞快道:“当然是去……”

他又突然停住,是啊,他要去哪儿。顶着这样一张丑陋的脸回玉仙门吗?那还不如让师父师兄都以为他死了更好。可是不回玉仙门,他还能去哪儿?

察觉到白衡玉的失落,妙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好之前,你可以一直留在佛宗。”

“好。”

妙机有个法会需要主持,需要离开三天,交代了一个小和尚按时衡玉涂药。

妙机离开时,白衡玉目送他离去。

他尚未戴上幂篱,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小跑着冲进来。

他看见白衡玉的第一眼,瞬间痴愣在了原地。

白衡玉看见他这副明显受了惊吓的样子,赶忙戴上幂篱,转身走了。

·

白衡玉决定去街上给自己置办几套衣服,就算是脸毁了,也不能像个山野莽夫似的不注重仪表。

他走进当地最大的一家布庄,店里有不少客人在挑选衣料。

白衡玉虽然戴着幂篱,但是身拔修长,气质出众,一下子便鹤立鸡群。

掌柜的一眼瞧见他,又见他身上的衣料极为贵重,一眼认定他是个贵客。

热情上前领着人一匹一匹地介绍着店里最好的衣料。

白衡玉拿起其中一匹织云锦,不论是做工还是刺绣都极为精致:“就它了。”

“好咧,客官。您再看看这新到的布料,也是上好的工艺……”

白衡玉又挑了几匹,与店里的裁缝说好要做个什么样式,正要交付定金时,身侧的一名孕妇被人鲁莽的撞了一下。

白衡玉急忙伸手去拉人,结果人是拉到了,孕妇却下意识拽住了他的幂篱。

那一瞬,白衡玉整张脸都烧红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众露出毁容过后的脸,他听见四下一片抽气之声,顿时羞愧难当,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白衡玉见那孕妇还在愣神,从她手中夺过幂篱重新戴上,低着头快步离开的店铺。

走出好远,白衡玉仍旧不敢抬头,好像四周总有人知道他是个丑八怪。

直到又被人撞了一下,这回白衡玉紧紧的捏住了幂篱一角,以防它再掉下去。

忽然鼻尖闻到一阵香味,在剧烈的紧张感中白衡玉饿了。

在药物的调理下,如今他已经可以吃下凡间的食物,只要不多吃就不会过敏。

白衡玉点了一碗馄饨,打算打包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再吃。

他正在等馄饨的时候,有两个妇人也各要了一碗馄饨坐下。

现在正是早晨,馄饨摊上有许多客人,就白衡玉坐的这桌还空了位置。

两个妇人抬头看了白衡玉一眼,可能觉得这大热天的还有人戴着幂篱有些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开始闲聊起八卦来。

“这傅家仗着薛家可是不得了,就连九连庄那一片听说都给傅家当彩礼了。”

白衡玉一听见和薛家相关,心里无端有些不是滋味,站起身去催促馄饨打包好了没有。

身后的八卦声还是不自主的听到耳朵里。

“可我听说上回娶亲的是薛家的表少爷,姓慕容,不是薛家本家人。”

白衡玉提起馄饨的手突然一顿,他微微侧过脸去看那边,那两个妇人也注意到他的动作,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

白衡玉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从那二人身侧经过,想再听听她们说的什么。

“唉唉你说的这事儿我也知道,那慕容元是薛妇人的侄子,和他妹妹慕容青从小在薛府里长大,薛家祖母也疼这两个小的。”

“薛家给一个外姓的后背娶亲都那么大手笔,闹的所有人都以为是薛少爷娶亲,可不疼嘛。”

白衡玉心不在焉的走在街道上,脑袋里不自觉一遍一遍回想刚刚那两个妇人说的话。

他敏锐的捕捉到一些信息。

娶亲的不是薛轻衍,而是在薛家长大的慕容元,慕容元有个亲妹妹。

他突然回忆起那天晚上,他在新房外听见那个女子喊新郎“哥哥”,态度亲昵,喊的是“哥哥”而不是“表哥”。

薛轻衍是薛家独子,并没有妹妹。

难道真是他误会了?

·

沧州街头,屈缙战战兢兢地走着。

他之所以这么小心谨慎,是因为隔壁站了个祖师爷。

百里芜深身上自带隐身属性,路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可是他修为高深,屈缙有些受不了这威压,浑身上下那叫一个难受。

前几日掌门师伯突然把屈缙拽出来,叫他去沧州一趟,具体什么事情却又没有交代。屈缙只捕风捉影的听说,好像是和白衡玉有关。既然和师父有关,他自然义不容辞。

只是在看到和他同行的人竟然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师祖时,屈缙彻底萎了。

这一路屈缙过的那叫一个难受,从前白衡玉是刀子嘴豆腐心,而百里芜深是刀子嘴刀子心。他的人生乐趣全部都被剥夺了,就像是块听话的木头,师祖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屈缙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眼睛都直了,腿也走不动道。

他看了百里芜深好几眼,可是对方无动于衷。

屈缙瘪瘪嘴,只得再跟上去。

他走出一道距离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刚刚的糖葫芦旁走过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当下喊出声:“师父!”

屈缙瞪直了眼,脚步比脑子动的快已经飞快地向白衡玉跑去。

他跑出一段距离才想到喊百里芜深,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师祖的身影。

屈缙再一回头,刚刚那个酷似白衡玉的背影也都看不见了。

·

听见屈缙的喊声,白衡玉心下一惊,强忍着没有回头,当下加快了脚步。

等到将人远远甩开,白衡玉四下探望一眼,见无人跟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结果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来了薛府后门。

白衡玉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围墙里传来一阵谈话声。

“哥哥,表哥到底怎么样了啊。”

是上回那个女子的声音,好像是叫慕容青。

慕容元深深的叹一口气。

慕容青急道:“哥哥,你说表哥怎么那么想不开,怎么会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她的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这都三年了——大家一开始说表哥跳崖殉情,我还不信…….呜呜呜呜呜呜……表哥他是不是必死无疑了啊。”

白衡玉听见“三年”“跳崖”“殉情”这几个词眼时,心里突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冲进去问个究竟。

可是他当即又想到百年前月桂树下,桀骜的少年对他的轻视。

白衡玉突然丧失了勇气,双手不自觉紧攥成拳。

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薛轻衍就算是跳崖殉情,那人也不一定会是他,自己这样贸然进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想到这点,白衡玉当即想要转身离开。

可是他刚一回头,当下停住。

百里芜深正站在不远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

“呼哧呼哧——”

热闹的街道上,白衡玉只听得到自己的剧烈的心跳与粗重的呼吸。

薛府外时遇见百里芜深,他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他修为不及百里芜深,往空旷的地方跑一定会被抓住。

那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白衡玉逃得飞快。

百里芜深在后面紧追不舍,无奈街面上正在搞什么活动,人山人海的一片,有一个演出队正好各个穿着雪衣头戴幂篱。

百里芜深的目光那群人身上逡巡一遍,突然听见一声极其熟悉的抱歉。

定睛看去,一个雪衣人不小心撞到人,头上的幂篱也跟着掉了下来。四下一片抽气声,大家似乎都在这一刻定住了。

雪衣人捡起幂篱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百里芜深的目光。

百里芜深在看到白衡玉那张脸时,神魂一滞。

就那会儿的功夫,白衡玉飞快逃窜。

白衡玉逃离开,人群之中爆发出一片惊叹之声,骚动比之前更甚。

前方人头攒动,眼见着就要看不见人了。

百里芜深心念一动,周遭的一切瞬间静止下来。

表演的歌舞、欢闹的人群、正在吆喝的摊贩,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百里芜深穿过停滞的人流,走出圈外的一刹时。时间恢复流动,被打断的惊叫声急促地拔高一声然后寂灭。

百里芜深立在人群之外,一双浅淡的琉璃曈映出一条漫长街道。

可是这条街道上,没有白衡玉的身影。

·

白衡玉背靠街角,方才的奔命叫他心跳的很快。

他没想到过会在这里遇上百里芜深,他还没有做好顶着这样一张毁容的脸去见他的准备。

至少现在没有。

白衡玉转身走进一条巷子里,巷子里有几个半大的儿童在玩耍。

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味来,方才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掉了幂篱。

可是那些人看他的反应好像并不是被丑的受了惊吓的模样,他似乎还听见从前他还貌美如初时的惊叹之声。

不过当时跑的太快太急,所以白衡玉也没有多留心。

他脑海里又不自觉回忆起,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小和尚和布料庄里人看见他的反应。

可是四面没有镜子,白衡玉瞥见那群正在玩耍的小孩,他们正在玩扮鬼的游戏。

白衡玉眼珠子一转有了想法。

他蹲下身子招招手:“小朋友。”

一个半大的孩童傻乎乎的跑过来:“哥哥,有什么事吗?”

白衡玉看着他呆萌的模样,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子的罪恶感来,要是他的脸还是那么惊世骇俗,把孩子吓出心理阴影来了可怎么好。

这样想着,白衡玉打算放弃这个举动。

没料一个调皮的小孩偷偷出现在他背后,伸手一揪就把他的幂篱给掀了开来。

眼前一群半大的孩童瞬间愣了神,离白衡玉最近的那个嘴边口水都流了下来。

半晌过后他才傻乎乎道:“哥哥,你是天上来的神仙吗?神仙哥哥可不可以给我做媳妇儿啊。”

·

沧州郊外,四下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芦苇荡,漫天的飞絮飘飞。

白衡玉蹲坐在溪水边,低头看着潺潺水面映出的他的脸孔。

虽然水面有些晃动,但是也不难看出来,水里映出的是怎样一张竟是绝伦的面容。

白衡玉伸出手去抚摸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原本斑驳凹凸的脸上早就半点疤痕也摸不出。

他的皮肤细腻光滑,甚至比从前更水嫩许多。

再摸摸眉眼,眉尾处一道狰狞的疤痕也已经消失不见。

白衡玉静静蹲在水边,下巴自然抵在双膝之间,手上握着一只芦苇,芦苇的一端漫不经心地扫在水中,随波摇曳。

他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也可能是做了太久见不得光的丑八怪,反而习惯了卑微的姿态。

这个时候,白衡玉突然想起黑暗深渊的那个怪人。

对方最好一次看到自己,是自己最丑陋的模样。

他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追悔的念头。

他想让怪人看看自己美丽的样子。

虽然他最无助最狼狈最丑陋的模样对方已经全部见过。

可是……

手里的芦苇一遍又一遍搅弄着水中倒影出来的清影。

就是因为见过,所以才更想让对方见一见自己截然不同的一面。

白衡玉叹一口气。

他的内心何尝不明白,他这辈子和那个怪人恐怕再也不会再见了。

他想起他们最后见的那次,对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已经那种不要命的疗伤方式,那个男人还在不在人世都是一个未知数。

不知过了多久,白衡玉的腿都有些蹲麻了,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幸好被人扶了一把才没有跌倒。

白衡玉下意识说一声“谢谢”。

谢谢刚出口,他就瞬间愣着,僵硬地回过头去。

男人俊美如铸,又冷漠如千年雪山积雪的面容映出眼帘。

“师尊。”

·

马车颠簸。

妙机闭眼打坐如一尊活佛,于马车内岿然不动。

许久之后,马车窗突然飞进一只小鸟。

小鸟抖落了脚上的信笺。

信笺飘在半空中,里头传来一个声音:“不好了师兄,衡玉真人和百里前辈回玉仙门了。”

妙机有条不紊拨动的佛珠的动作突然一顿,睁开眼,眼底一片暗色。

他看着那张字条,信笺转瞬化为了灰烬。

·

车轱辘压过大道。

白衡玉与百里芜深坐在回玉仙门的马车上,中途百里芜深嫌屈缙吵闹,转眼将人扔下了马车任他自己想办法回山门。

白衡玉也落个耳根清净,屈缙抱着他撕心裂肺哭喊的时候,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惹得他很难受。

可是眼下马车里就剩下他与百里芜深,白衡玉又实在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他也怕对方会开口询问。

问他怎么出来的也就罢了,可是若对方问起来为什么活着回来不肯回玉仙门,而是去了沧州,为什么见着他就跑。

他要怎么回答?

白衡玉心里还没有编好答案,也就一声不吭。

自打上车后,百里芜深先是冷眼看了一段屈缙与他师徒情深,将屈缙赶下车后,又自顾自闭目打坐起来。

白衡玉小心翼翼观察,见他没有要睁眼的意思,刚想松一口气,就对上了百里芜深一双浅淡的瞳眸。

他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仓皇起来。

百里芜深并未有理会他的意思,侧身在马车内安置的棋盘上,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

从年少时开始,白衡玉就最怕百里芜深这副冷淡的样子。

从前这种情况,一般都是百里芜深等他自己去认错。

白衡玉心底也自觉这回是他做错了,就算他有千万个理由不回玉仙门,他也应该让师父师兄让所有担心他的同门知道——他还活着。

他在外面流浪这些时月,百里芜深和傅景明、乃至整个玉仙门都发了疯一样的找他。

白衡玉屁股挪到百里芜深身边,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

因为心中有愧,语气也软乎乎的:“师父,徒儿错了。”

百里芜深不理他。

白衡玉又伸手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师父,小玉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男人手中落子不停,清泠的声音响起:“你错哪儿了?”

白衡玉认错态度十分良好:“弟子应该第一时间回山门,不该叫师父师兄们担心。”

“担心?”

百里芜深放下手中的棋子:“你也知道为师会担心,那你跳下悬崖的一刻,你为什么没有想到,为师心里会如何。”

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明了白衡玉跳下悬崖的一刻,百里芜深也想纵身一跃跳下去。

可那时候他身上的旧伤突然发作,这一跃下去能不能找到白衡玉另说,八成会身死道消。

再加上那段时间,极渊假借寻找白衡玉为名频频试探底线,一场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百里芜深不能死。

百里芜深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衡玉,为师不能没有你。你明白吗?”

白衡玉第一回 在百里芜深眼底看到这样显而易见的、浓烈的情绪。

从他初见百里芜深以来,他从来都是冷淡的、不谙人情的、高高在上的。

就连他说要与自己结道侣那时候,白衡玉也没有在对方的脸上读出什么其他的情绪。

对方好像是在说一件类似于明天早上早起晨读一般寻常的事情。

白衡玉的脑海中不自觉浮起那天晚上藏锋对他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百里芜深明确表示自己想要什么。

白衡玉被这目光怔住,心里越发愧疚起来,他牢牢攥着衣袖,低头道:“师父,我知道了。”

百里芜深看见他小心翼翼地动作,心底又是一阵钝痛。

他并不想给白衡玉任何的压力。

他闭闭眼,将眼底的情绪化去,神色如常。

探出手,轻轻摸了摸白衡玉的脑袋。

白衡玉被他这个亲昵的动作抚慰,瞬间明白百里芜深这是不生他气的意思了。

他这人惯来得寸进尺。

三年黑暗深渊胆战心惊的生活,再加上前些日子在沧州时颠沛流离的日子,在嗅到百里芜深身上熟悉的清香时,白衡玉像是一叶漂泊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他告诉自己,其实这样就很好。

困意席卷来,他靠在百里芜深的膝盖上,后者轻轻摆正了身子,让他好依靠的更加舒适一些。

坠入梦境之前,白衡玉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

月桂树满树桂花纷纷落落,吹散在风中,满树桂花盈香。

有破风声袭来。

月桂树下有人持剑演练,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身姿潇洒。

水面波光荡漾,星碎在少年眼眸之中。无数的宝光月华尽落他艳丽冷冽的面孔之上,天地黯淡了颜色。

·

听闻白衡玉回山门的消息,傅景明火急火燎的放下外头与各仙门一起商议的会议回玉仙门。

当他赶回山门时,山门口已经一派寥落。

白衡玉已经回来了。

傅景明心急如焚直奔解红洲,却被百里芜深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拦在外面。

傅景明在外头等了许久,百里芜深从里头走出来。

傅景明是百里芜深收的第一个弟子,可是见到百里芜深的机会却不多。他这个师尊如外界传闻一般是个不世天才,却也是个不通人情的不世天才。性情淡漠,脾性难以琢磨。

傅景明与他做了几百年的师徒,可是却连百里芜深几次真面目都没瞧过。

这回百里芜深肯在他面前露脸,傅景明还微微愣了一瞬。

他即刻恭敬行礼道:“师尊。”

面容如霜如雪的男人额间一块金色印记,在日光底下格外耀目。

听说这是飞升过才会有的真仙印记。

彼时,他们师徒两相对立,彼此之间心知肚明,都是为了什么。

傅景明想进去看白衡玉,百里芜深沉默打量他半晌,终于颔首,放他进了解红洲。

解红洲内,白衡玉躺在床榻之上,头发披散,闭着双眼,安稳的睡着。

傅景明看见他平安无事的一刻,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

没过一会儿,百里芜深突然转过身去,傅景明知道这是对方在催促他离开。

百里芜深只让他在白衡玉睡着的时候来见他一面。

男人可怕的独有欲。

因为怕吵到白衡玉睡觉,百里师徒二人慢慢走出去。

路上,傅景明禀明了今日十大仙门开会时讨论的话。

“对了师尊,沧州薛家这次没有出席会议。”

傅景明是故意提到薛家,暗下打量百里芜深的神色。

可惜百里芜深一如记忆中冷淡矜持的样子,半点破绽也难看见。

见百里芜深没有回复的意思,傅景明又自顾自道:“听说薛家还在找薛轻衍。师尊,既然衡玉已经回来,那么同样跳下悬崖的薛轻衍也有可能会有生还之机。不知师尊是否询问过衡玉他……”

百里芜深打断道:“你今日的话似乎太多了些。”

百里芜深果然不愿意管薛家的事。

“是,师尊。”

“你以为,玉仙门就瞒下衡玉回来的消息吗?不出半月,薛家就会找上门来。”

傅景明大说道:“那师尊,到时候我们要如何应答?”

薛轻衍是为了白衡玉跳的崖,眼下白衡玉回来了,薛轻衍却还是没有消息,他们玉仙门要如何向薛家交代。

若是这次交代不好,保不准会与薛家反目成仇。

到时候,他们玉仙门就会站在整个中元界对面。

百里芜深沉吟道:“无需理会,你只需要记牢一件事情。”

“请师尊指示。”

“七日后,为师与衡玉的结侣大会将会重新举办。这一刻起,你就可以开始操办了。”

·

白衡玉在解红洲里睡了个昏天暗地,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重新回到舒适大床的怀抱,白衡玉醉生梦死了足足五日这才肯从床上爬起来。

这五日里,百里芜深每天都会来看他一次。

他有的时候强撑着眼皮与百里芜深说说话,有的时候强打精神和他下下棋。

更多的时候,他不自觉睡着,百里芜深就立在床畔看他熟睡。

叫白衡玉奇怪的是,这期间除了百里芜深外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就连刚重逢时抱着他大腿哭的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的屈缙也没了踪影。

若是放在寻常,屈缙回到玉仙门,第一时间就会跑来解红洲和他诉衷肠,然后不同的盘问他这几年发生了什么。

睡饱后的白衡玉无趣的盘腿坐在长廊上,看着天空落下微茫下雨。心里暗暗想着,没良心的东西。

百里芜深早晨已经来过一回,下午的时候白衡玉百无聊赖,终于肯走出解红洲去山门里看看。

玉仙门到处张灯结彩,冗长的石阶之上居然全部铺着红毯。

白衡玉心底下暗暗称奇,这场面比上回玉仙门建门千年的大典还要隆重。

这是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喜事发生了?

白衡玉走在山道上,几个弟子手里抬着一块巨大的牌匾走来。

白衡玉出声喊住。

见他的弟子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匆匆忙忙向他招呼道:“见过掌教师叔。”

其中一个弟子轻轻敲打了那个喊他掌教师叔喊的最响亮的第一一下:“还喊掌教师叔。”

那弟子像是突然惊醒:“对,对,不能喊掌教师叔了。可是那该喊什么啊?师祖母……?太师娘?”

师祖母?太师娘?

白衡玉眉心一跳,这是个什么鬼称呼。

他后知后觉这些人直接把他当成百里芜深的道侣了,可实际上那回的结侣大会并没有完成。

他刚欲开口否认,余光瞥见他们抬着的一块巨大的牌匾上刻着一个大红的“喜”字。

“这是……”

一名弟子欢快答道:“后天就是师祖与掌教师叔的结侣大会,我们当然要早作准备,掌教师叔放心。这回的现场一定比上回布置得还要隆重,还要好看,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嘛。”

那弟子本想在白衡玉面前邀邀功,哪怕白衡玉肯对他笑一下也是极大的恩赐。可是眼见着对方的脸色越发难看,身侧的同伴轻轻踹他一脚,几人飞快对了一个颜色,说了声掌教师叔再见,然后飞快扛着“喜”字牌匾跑远了。

·

这段时日,白衡玉一步都没有踏出解红洲。

傅景明又碍于百里芜深的结界与警告,无法见他。

眼见着结侣大会的日期越来越近,傅景明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心里很清楚,占据他心头最多的一种情绪,叫做不甘。

这份不甘不仅仅是对他自己,也有对百里芜深。

那日吾思崖上,他赶到的时候,正好撞见薛轻衍纵身一跃跳下万丈深渊。

而他的师尊,他想要将白衡玉托付给他的男人,却一动不动,站在崖边看着。

傅景明不甘心。

而且这段时间对百里芜深的试探,他心里已经大概明白,白衡玉还不知道三年前薛轻衍跟着他跳崖的事情。

傅景明心里更加门清,百里芜深为何要上下封锁白衡玉活着回来的消息,又为何要这么急着结侣。

这次的大典虽然准备的十分隆重,但是为了避免和上次一样节外生枝,所以并没有邀请任何的外宾。只有他们玉仙门内部出席。

等薛家得到消息找上门来,就算薛轻衍还活着,生米煮成熟饭,一切也都晚了。

他心事重重地走在铺满红毯的山道上,满目的张灯结彩。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白衡玉就要与他人结为道侣。

而这场隆重的大典,还是由他傅景明亲手操办。

多么可笑。

傅景明顺着山道向下而行的时候,迎面撞见几个抬着大红喜字牌匾的弟子。

这块牌匾还是由他亲自挑选,到时候要放在大殿上,供百里芜深与白衡玉结侣仪式结束后,去内室拜天地用得。

大红的喜色,几乎刺痛了傅景明的眼眶。

那几名见着他,停下脚步。

“见过掌门。”

傅景明点点头,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

拾阶而下时,他听见背后弟子议论道。

“这牌匾可真是重死了。今天什么日子,又遇到掌教师叔,又遇到掌门,中途还得把牌匾放下来,可得把我给累死了。我看今晚啊,我这肩膀、老腰胳膊腿的都得废了。”

那弟子刚把牌匾重新扛回肩上,却见已经走开的傅景明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幽灵似的突然又出现在眼前。

吓了他一跳,牌匾砸了脚,痛的原地哇哇大叫。

傅景明并不理会他的鬼吼鬼叫,忙问道:“你们说,你们刚刚遇到了谁?”

其他一个弟子回到说道:“就在刚刚,遇到掌门您之前,我们见到掌教师叔了。”

“在哪儿?”

弟子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我看见掌教师叔好像是往五指峰的方向去了。”

弟子话音一落空,就见他们家从来都是行的正,坐得端,走得慢,人前板正庄重从来不肯是了半分风度的掌门,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一下子就跑了个没影。

·

白衡玉正向五指峰走去,打算去前殿找傅景明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又要与百里芜深结道侣了。

白衡玉走到一半,突然又想起百里芜深第一次询问他要不要结道侣时的模样。

以及那天傍晚,藏锋与他说过的话。

——师兄与你结道侣,我不是很惊讶。

——我和师兄做了几百年的师兄弟,他太完美了。我年少的时候总是嫉妒师兄,就和他闹别扭、抢东西,师兄这个人看起来冷漠无情的,可实际上非常大度,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外界都传他要飞升的时候,他突然领着你回了山门。那时候我看你有趣,就和师兄说想要你做我的弟子。师兄第一次对我说了不。

——其实这回结道侣的事情,我们师兄弟几个比你知道的更早。师兄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但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见师兄明确说,他想要一样东西。

白衡玉微微垂下眼睑,想起那日马车里百里芜深看他时的眼神,他的心不自觉软了下来。

罢了。

白衡玉告诉自己。无论早晚,既然他已经答应过百里芜深要结道侣,那么结侣大典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既然如此。

他还有什么可问的。

白衡玉缩起步子,打算走回头路,一转头,就听见傅景明惊喜喊道:“衡玉!”

·

结侣大会前一日,白衡玉说是想亲自下山置办一些东西,并且拒绝任何人跟随,包括百里芜深。

百里芜深纵容他,便放他下山去了。

可是当天晚上,白衡玉一夜未归。

第二天结侣大会如期举行。

百里芜深峨冠高束,换好礼服,身姿端正等在大殿。

他在等。

他在等白衡玉回来。

并且他的内心也一直这样相信着。

山门中的长老弟子一个个陪他等着。

百里芜深的修长身姿像是凝固成了一尊雕像,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暮色四合,天地之间拉上帷幕。

大殿内点了灯火,火光在风中摇曳明灭。

其实大家都等的累极了,却半点都不敢出声。

傅景明见状,用眼神示意各峰长老带弟子安安静静退下。

许久之后,殿内只剩下百里芜深一人。

他负手而立,抬起头看着大殿上悬挂的那张“喜”字牌匾映在他的瞳眸之中。

倏然之间,千百盏灯火。

熄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长!

师尊很好,但分给你们吧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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