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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破镜难圆

第45章 破镜难圆
圣人弟子已经够拉仇恨了, 再加上一颗沧海安魂珠,麻烦加倍。

在琳琅阁中,谢景行当众把珠子交给沈游之, 请他帮忙制药。宝物转到渡劫老祖手中, 自然也就没人敢打主意了。

拍卖会准时结束, 谢景行走出琳琅阁时,月明星稀, 夜色正盛。

谢景行并未跟着风凉夜回到客栈, 推说有事没办完, 打发了他,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集市间。

作为修真大城,云梦城没有宵禁, 此时正是夜间灯市。

市集里交易的货物, 虽然没有琳琅阁那般珍贵,但胜在天南海北,热闹而有特色, 偶尔也能淘到些不错的修炼材料。

谢景行看不上那些基础的材料, 只挑挑拣拣, 买了个凤凰模样的花灯, 提在手中, 旋转间有着七彩的光。

谢景行穿过拱门,行至灯影穷尽时,人影阑珊处。

在河岸边的小巷中,他停顿片刻, 回眸笑道:“怎么,还要跟着我多久?”

黑暗中没有声息。

银汉迢迢,背后是熙攘人潮, 前方却是寥落灯影。斜巷无人,河岸下蓝莲摇曳,芦苇飘荡,正是情人私会时。

谢景行也不恼,拨弄着那振翅欲飞的凤凰花灯,七色流转,照着他淡淡眉,温柔脸。

他莞尔:“方才替我撑场面时,陛下当真霸道,一掷千金,震慑全场。私底下,怎么躲着我,不爱露面了?”

被他叫破身份,披着无涯子马甲的帝尊才勉为其难走出黑暗,站到他身侧。萤火漫漫,两个人的身影落在骀荡的波光中。

殷无极似是嫌弃,从他手中拿过花灯,不悦道:“这灯,工艺拙劣,与你不配。”

谢景行纵着他莫名其妙的脾气,哄着他:“集市粗陋之作,论工艺,当然比不得别崖这样的炼器大师的作品。只是图个热闹,应个景罢了。”

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两盏琉璃灯,强行把他手中的花灯换成自己做的,又自己提了一盏,满意几分:“这样才算相配。”

“别崖这阵仗,怕是要把我的吃穿用都全包了。”

谢景行也不逆着他,白衣广袖展开,等殷无极给他披上群青色的披风,笑道:“陛下温柔贤惠……”

“先生又取笑本座。”殷无极将他的墨发撩出披风,捋平,有些责怪道,“仙门大比持续日久,入秋了,您来河边吹风,得注意身体,寒症三分靠治,七分靠养,否则,您再服几颗沧海安魂珠,用处也不大。”

“说得对,听卿卿的。”谢景行眸如澄清秋水,也在阑珊灯火下看着他,难掩多情。

殷无极一顿,却见青年低头静观花灯,白衣临江,雅致而风流。

“您怎么唤起了这个称呼?”

帝尊的眸光轻动,被他一声多情的“卿卿”唤过,慌忙侧头遮掩,脸颊浮现淡淡的绯。

多情总被无情恼。他一见师尊,情难自已,却被谢景行提着灯照过来,抓了个正着。

“怎么,恼了?”谢景行带着些诙谐,见他羞了,想到言语间蕴含的暧昧迷离,耳根也有些微微发热。

“是我唐突……”

“……没有恼。”

他们同时出声,却又住口,又在月光下看着对方的脸。光影斜照,他们的目光勾缠住,好似有糖丝牵扯着,半晌也挪不开。

谢景行善解人意,主动打圆场:“先前在琳琅阁里有应酬,饮了几杯。今夜灯影如旧,说些醉话,难免唐突,陛下勿怪。”

“先生原是醉了。”殷无极镇静了片刻,也捡回了些从容,端起了矜持高贵的帝王风度,试图糊弄过去。

“都是些年轻时的黑历史,那时本座总是胡闹,缠着您,说些孩子话,先生勿要当真。”

他还矜着,不肯承认呢。

谢景行若不是看过殷无极带在身边的灵位,知他早已心里认定了是他的“未亡人”,说不准真的会被他故作不在意的态度骗到。

“既然闹市偶然相逢,也是有缘,不如一起走。”

谢景行善解人意地给他递梯子,让帝尊下得来台。见帝尊动容,他又主动伸手,牵住孤身一人的他,带着他慢慢从寥落黑暗中走出来,向着前方闹市走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殷无极欣然,又像是有什么顾忌,在进入光明的时候,不自觉地抬手遮了遮眼睛。

仙魔道别,他在黑暗里呆的太久,见不得光,已经忘却与圣人光明正大地同游闹市是什么滋味。

“有何顾忌?”谢景行敏锐地觉察出徒弟的情绪变化。

“无涯子这个身份是道门的,与圣人弟子同游,还是要挡一挡。”殷无极收敛了情绪,淡淡笑道,“先前说归说,能少给您惹些麻烦总是好的。”

谢景行从袖里乾坤取出半扇面具,黄金铸就,勾勒出眼睛与半面容貌,抬手为他戴上,道:“这面具名为‘天妒’,有隐藏容貌的效果。”

他说罢,又将徒弟的发挽到他耳后,看着那张天也妒的容貌被遮挡大半,只露出秀致的下颌线条,惋惜地摇摇头,笑道:“陛下倾城姿容,挡了可真浪费。”

殷无极抬手触碰,看不出他如今心绪,笑道:“戴了两层面具,才能在您身边如常陪伴行走……”

谢景行牵着他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别崖太招人,合该挡着,回去摘了面具,给我看就行。”

殷无极一噎,他从向来见不得光的惆怅,蓦然变成被师尊独占。这种隐含的意味,他品味良久后,抑制不住地弯起唇。

仙门大比期间,主办的仙门城池将会迎来五十年里最繁华的一段时光。

就算云梦城中暗流涌动,也是仙门上层该烦恼的,对于前来观赛的修士来说,云梦集市天不夜,就是繁华最好的注脚。

但是,对于宛如修真界活史书的圣人与帝尊而言,如今仙门,比起当年最鼎盛时,还是落魄许多。

殷无极转着花灯,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侧,说些闲话。

“谢家,到底怎么回事?”殷无极偏头,看向他盈盈的黑眸。

“一团乱账。”今夜闲暇,谢景行不介意与他分说,“还是世家最陈腐的那套,嫡庶之别。以前的谢大公子在家族中的地位颇为尴尬,因一些阴私病逝,我才得以凭依这具躯体。”

“将真相揭露,讨回公道,斩断与谢家的因果,就能了结他的心愿。”谢景行道,“在明镜公堂上,我会一并解决。”

既然他这样笃定,殷无极也就不问了,转而说些别的。

“你离去后,仙门今不如昔,仙门大比的影响力大减,也不再实打实的对决,几乎沦为宗门实力的表演,优胜名额更是为仙道上宗门垄断,再也不是普通修士的通天之径……”

“遥想圣人时代,仙门钟鼓馔玉,遍地流金,万国衣冠……”

“那是一个整个五洲十三岛,都以仙门为风向标的时代。”他顿了顿,怅然道,“圣人当年的改革成果,被如此践踏,就算是作为魔修的本座,也会觉得可惜……”

谢景行听他猛踩宋澜,明里暗里抬高他,就知道殷无极这些年颇多抱怨,却无人倾诉,就变着法子向他告状。

“失败了,就说明改革还不够彻底。”谢景行阖眸,复又睁开,好似漠漠寒雪,“能够死灰复燃,就说明真正的时机,还没有来到。”

他们穿过拱门,绕过扇形的花灯立屏,走过几步,金色锦鲤在灯罩上鱼跃。

集市喧闹,散修的讨价还价声传来,原来是到了珍宝街。

飞升前备下许多法宝,谢景行不缺钱,当然也没有指望能在珍宝街上淘到好东西。殷无极的九重天魔宫,更是奇珍遍地。两人闲逛,也就真的是随便逛逛。

谢景行在一个小摊边驻足,却看摊主用草帽遮住脸,卖东西也不甚诚心。

摊上东西并不值钱,但他掠过那些灵气暗淡的法宝,目光落在了一面还有裂纹的碧玉琉璃镜上。

“有点眼熟。”殷无极思考片刻,神色有点不好看,“是儒宗旧物,怎么会散落……”

若是儒宗旧物进入散修市场,只有一个可能——

四百五十余年前,宋澜率仙门围了微茫山,谋夺圣人遗物。

虽然当年仙门大部队没能上山,但是儒宗弟子一盘散沙,携宗门灵宝夜奔下山,出卖宗门,改投门庭的,数不胜数。

在那时,一部分的圣人旧物就散落入世间,连圣人居所天问阁的陈设都丢了不少。

隔了五百余年,那些旧物大多数都湮灭在时间长河中,却不料,此时他们随便逛逛,就能遇到曾经陈设在天问阁里的物件。

“那镜子过去是个不错的宝贝,可以抵挡术法伤害。但是它转手太多次,被过度使用,灵气耗尽,已经裂了。”

摊主见他们有意,将草帽取下,善意地道:“再看看别的吧,这镜子修不好了,顶多再能用一两次吧。”

谢景行拿起镜子,果然看见那琉璃镜灵气暗淡,有一道深深的裂纹横贯镜面,将他的倒影分割两半。

“不必看别的了,就这面镜子,多少灵石?”谢景行取出乾坤囊,问道。

“这么多好好的法宝不挑,偏挑一面破镜子。”摊主嘟囔,“我也提醒过了,既然你们执意要,三枚中品灵石,带走吧。”

谢景行放下一枚上品灵石,收回镜子,淡淡道:“不必找了 。”

摊主看他们走远的背影,愣住,甚至还咬了一口灵石,发现是真的,感叹:“今夜竟然有这等冤大头……老子要发达了?”

走出不远,谢景行将破碎的琉璃镜递给殷无极 ,看他拿着镜面,对月一照,问道:“别崖,能修吗?”

殷无极摩挲过那裂痕,轻叹:“能修是能修,但中间残缺的的琉璃太多,想要弥补这裂痕,实在太难,只能把镜面更换了。”

谢景行见他凝眸时的认真,微笑道:“那就更换镜面吧,意外得回旧物,只要能修好,就不讲究这些了。”

殷无极却摇头:“你要寻回天问阁旧物,换了镜面,补了裂痕,这镜子,难道还是当初承载回忆的那一面吗?”

说到这里,好像是一语成谶,两人俱是沉默。

谢景行面色沉冷,漆黑的眼眸一片晦暗。他拂袖,向前走去,甚至失态到没有理会帝尊。

殷无极抱着镜子,像是个执着的孩子,紧紧跟在他身后。

“谢先生……师尊。”

“陛下既然认为破镜难重圆,又何必跟着吾。”谢景行顿足,并未回头,语气寒肃如当年圣人。

“伤害早就铸成,吾给不了陛下什么承诺,更不能还陛下一面完好的镜子,既然心里介意,何不及时止损?”

“……”

殷无极张了张口,却没说话,试图去拉谢景行的雪白衣袖。

谢景行转头,目若寒星,冷笑道:“无论再怎样修复,现在的镜子,都不是当初的那一面。陛下执着的,到底是当年镜花水月中的虚影,还是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吾?”

转世圣人联想到殷无极见到天魂时的种种反应,心里的别扭与怒火就是压不下去。

站在今生,却在吃前世的醋。他简直没救了。

谢景行向他伸手,索要那面镜子,语气锋利如霜雪:“陛下既然觉得破损的琉璃镜,已不是当年那面。不完美的东西,何必留存于世,这镜子不要了,摔了吧。”

殷无极哪里肯给他,像是抱住宝贝那样,拥紧了残缺的镜子,倒退两步,拒绝道:“不行,不能摔。”

“怎么不能?”谢景行眸底沉黯,冷笑。

“无论碎成什么样,至少这破碎的两半没有分开。就算有裂痕无法修复,只要好好保护,维持原状,还能够像一面镜子,这就够了。”玄袍的魔君陛下沉默半晌,道。

“……这就够了?”谢景行目光深深。

“您说的,不提过往恩仇,就当重新相识。”殷无极咽喉里淬着血味。他倦了,不想追究当年事了。

过往一碰即痛,他虽然依旧想知道圣人当年为何飞升,却已经不愿一条条掰扯对错了。

因为那些仙魔对立的过去,本无对错,只有立场相别。

他嘴上说着谢云霁负他,实际上,谢云霁又做错了什么?他又有何立场来这样斥责他?

不是师徒,不是父子,不是挚友,更不是道侣。

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无亲无故,只是相杀多年的死敌宿仇。

谢景行端详着他的神情,他看得出来,殷无极隐瞒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却佯装无事,笑意盈盈地凑过来,好似镜面从未破碎。

但实际上,他们都清楚,隔世经年,他们之间哪能没有裂缝?

“我的原意,不是教你逃避。”谢景行顿了顿,轻声道,“而是教你等我……”

“等?”却不料,原本进退失据的殷无极猛然向前踏一步,极端的情绪在眼底涌动,“谢云霁,你还要本座等你什么?”

谢景行不答,他也有事情隐瞒。

“也罢,又是不能说。不为难您。”殷无极敛眸,将情绪压抑回去,却是将面具摘下,露出他苍白昳丽的容色。

他努力露出一个看似高兴,实则有些惨淡的笑容,道:“这镜子,我会修修看的。”

两人又行至河岸边,只见满月天穹下,无数烟花在天空中绽开,凋零,吹落星如雨。

在河岸边,殷无极看向河中飘荡的孤舟,轻身落在舟楫上,然后向谢景行伸手。

谢景行如轻飘飘的一叶,落在舟上,殷无极用竹篙撑船,小船渐渐驶离芦苇荡,顺流而下。

岸边飘起些孔明灯,寄托愿望,融融的暖。灯影落在水面中,却显得格外寥落。

“我设想过很多遍,您回来的时候,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殷无极的声音随着水流,很轻很轻。

“起初是怨恨,我设想过,要把您用寒冰玄铁锁起来,幽囚于魔宫,我会玷污您,掠夺您……让您彻底成为我的人,让这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您……”

“后来就是慌。时日久了,我找不见您,也就没那么自信了,就一遍一遍地翻过五洲十三岛,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我总得证明,我的想法是真的,您还留有布置,谢云霁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

谢景行坐在小舟中,看着逝去的流水,目光动容。

耳畔仍是殷无极的絮语,他的神情无波无澜,好似平静的一潭深水,叹息道:“到了现在,殷别崖已经没有多余的要求,无论是说爱,还是说怨,都是奢侈。”

“只要见您好端端地归来,我还能跟着您,再走一段路……如此,就好。”

“别崖。”谢景行从小舟上站起,白衣临水,墨发随烟波飘荡。

他看着天边月明,微微笑道:“你知道,为何古往今来,破镜难重圆吗?”

“为什么?”

“或是战胜不了世事跌宕;或是敌不过人心难测;或是衣不如旧,人不如新……”

“……”

“跨越了五百年的山与水,连生与死都走过一遭,就算暂时还有裂痕,无法弥合,但只要长长久久待在一处,慢慢地修,再深的鸿沟,也是能填起来的。”

“走过了生与死吗?”殷无极阖起眼,笑了。

“这镜子就算是碎了,也得碎在一处,碎片纠缠在一起,哪怕裂成千片万片,碾成齑粉,彻底换了存在的形态……”

谢景行看着碎裂的镜中倒影的明月,微微勾起唇角,笑道:“谁能说,这不是镜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