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天涯海角
夜深人静, 云消雨歇。
他们惯例闹腾到后半夜,互相擦拭后,没有像过去那样再做一次, 而是各自换衣安寝。
殷无极睡在狭窄木床的里侧,呼吸清浅, 簇雪般皎白的背部朝着他,肌骨舒展, 未消退的红印与指尖的划痕一起一伏, 如同莹润瓷器的裂纹。
暗淡烛光透过绯纱,笼下影子, 如同水波游荡在他随呼吸舒展的肩胛上。
正如一张纯洁的白纸, 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铺展。
谢衍心里不静,侧眸,极力避免注视他的躯体,转而凝视黑暗中纱帐的破洞,默默反省。
他们今晚做之前, 殷无极着手换了套丝缎的床褥, 谢衍才勉强满意。
中途, 殷无极还无奈对他说:“床实在狭窄, 还没钉牢,一动就咯吱响。”
殷无极抵着他不好做,肢体舒展不开;谢衍跨上去也不好动, 摇床声在深夜里太明显。
客栈的隔音差得很,若非提前设下了结界,多半会被人半夜锤墙谩骂。
挑拣、局促、尴尬,种种细小纷乱的情绪,是多年未曾出现的“好恶”。
圣人压抑到极致, 等于以身代“秩序”与“公义”,这种分明属于人的情绪,他不应该有。
谢衍思维游荡,想起,当年的他还是天问先生,也是这样有读书人的坏毛病,讲究、注重体面。
他不喜欢闷热和风沙,亦不适应边陲的狭窄局促,甚至说过,“终老于山水之间”,亦希望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成圣之后,圣人谢衍的七情六欲压抑,物欲极低,甚至有段时间连“人格”也模糊。
这是典型的圣位初期,暂时无法驾驭境界的征兆。
直到殷无极以惨烈的方式背离仙门,谢衍才从一场噩梦里清醒过来,作出决断。
圣人以身饲魔,是大慈悲。
只要能救回别崖的性命,他不介意被徒弟侵夺、利用,所以他会主动放弃反抗,任他施为。
他不介意时,在什么地点,不重要;怎么做,亦然无所谓。
破坏、暴力、侮/辱,犯上,圣人不在乎。
他足够强,足够包容。别崖那点道行,是弄不坏他的。
圣人不畏天道,不惧神佛,唯独怕那个孩子,抱着他哭红眼睛。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杂念甚至是欲望的?不记得了。
或许是鬼界重逢那一次,或者更早,他不敢承认。
不同的是,比起单方面的布施,谢衍开始在乎自己得到的“体验”,亦然过分地要求他献上全部。这并非为人师长之道。
他教养徒弟,塑造他的知识、人格和方向。
他调/教情人,独占他的爱恋、情/欲与痛苦。
他费尽心血地养了他千年,既然别崖爱他,凭什么为了所谓道德与伦理放手?
谢衍的内心深处生长出最幽暗的低语:
攫取、掠夺、征服。别崖不是期待这些吗?
他成长到足够强了,或许能接受全部的你。
敢不敢试一试?
……
“停下,不能再想。”谢衍猛然支起身体,黑眸冰冷可怖。
良久,他那森然的神情才渐渐缓和,以手扶额,强行抹去这一段明显错乱的思维。
那不是谢云霁的想法,而是被情劫诱导出的“魔性”,是代表“神性”的天魂的对立面,地魂。
不想被“道”反噬和污染,就不能去思考“情从何处起”。
“魔性”如何产生?那是欲望最赤/裸本真的表现。
假如某天,圣人放弃所有道德,破坏自己亲手订立的秩序,只余下本能时,说不准,真的会克制不住去将今日所想变成真实。
谢衍分明知道红线在哪里,也知道他的异常,却无法可解。
心上那股灼燎的野火不灭,他始终会被殷别崖吸引,最终控制不住地走入这场大火。
情人似乎困倦得很,谢衍没吵醒他,拂开披散的长发,轻若无声地躺了回去。
“若非明日有要事,无忧城又是最近的中转枢纽,我们本该约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镇或村落,隐姓埋名。……每年只有这段时间,我和他约好不争吵。”
“无论有什么矛盾,碍于君子之约,每年定期双修,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不会闹得太过火……”
定期见面,虽然能稳定情劫,助他分辨虚幻与真实。但是离别的日子里,谢衍也并非毫无困扰。
光是维持冷静,他就要消耗大量的精神,别说再忍受逐步攀升的思念、仙魔双方的压力和情人如刀的言辞。
但再难忍受,还是要见。
清净的山林也好,无名的镇子也罢。他们甚至有次约在海边,住在废弃的渔家水上聚落。
古老的礁石山上镌刻着天涯海角,他们住在孤悬的水上聚落里,不分白天黑夜,始终在撕咬与交缠。
直到别崖逮住一只搁浅在海岸上的鲛人。
海岸光炽烈,鲛人都被曝晒成鱼干,扑腾不动,珠玉般的鱼尾也黯淡几分,垂垂欲死。
“真是可怜。”殷无极俯身,微微叹息。
谢衍悲悯生灵,随手捏诀,激起临岸的海潮,巨浪转瞬间打上岸边,将海的子民卷回海底。
“喜欢鲛人的模样吗?”殷无极捡起一片暗淡的鱼鳞,对还不知事态严重的谢衍,眨了眨绯色的眼眸。
“谢云霁,鲛人,本座给您变一个?”他无辜又绮丽的笑容,带着海妖的暗示。
余下的记忆有多晦乱颠倒,他们又尝试了多少种刺激,谢衍决定藏在海岸线里,根本就不想回忆。
所以,再难受也要见。
痛苦么,那就熬着。
哪怕是冷语相向,言辞逼人,总比见不到要好。
只要还能拥抱、亲吻,缠绵,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哪怕今夜,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像样的情话,只是沉默无言地例行公事,背对背入眠。
“您真的睡不着吗?”突然间,本该沉睡的殷无极动了动,他维持一个姿势,已经有些酸麻。
“谢云霁,你的呼吸声不协调。”
殷无极转身,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碰,却触及他摆在一侧的冰冷手指。
“……无事,确实是睡不着。”
“环境太差?”殷无极不讲究,他甚至还贴心地侧身睡,把绝大多数位置让给师尊。
他也有点懊悔,难得的见面,居然这样局促不堪,甚至没说上几句温柔的话,连双修都没尽兴。
他们之间的交流,身体都比言辞有效了。
人是会说谎的,尤其是立场不同的他们。警戒和防备无处不在,除非身体与元神共攀巅峰的那一刻。
见谢衍撇头,沉默不答,殷无极又猜测:“在思考如何应对‘海市蜃楼’?”
谢衍实在睡不着,捡起床边挂着的外袍,披在雪白中衣上,随手一挽长发,翻身欲下地。
“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别崖,我出去走走。”他心烦意乱,必须去收拾下心情。
忽然,殷无极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颌靠在他肩膀上,抱了好一阵子。
“不想,和我待在一处么?”
殷无极忍耐不住,哑着声音问:“与我同寝,就这么不适应,辗转难成眠?”
这语气,显然是委屈坏了。
殷无极这些年,已经很少在谢衍面前撒娇讨怜,或是扮些天真情态。
他逐步成为知情趣,懂进退的完美情人。
“没有,只是……”
“上次也是,除了做之外,都不怎么和我说话。谢云霁!你和我双修,除了履约,还是为了压制我那劳什子心魔吧。我维持正常,不会发疯,对你、对仙门来说才是正事,我的心情,你问都不问一句的!”
殷无极紧紧抱着他的腰,愣是不撒手,微微磨牙道:“你呆在我身边,还一副恨不得早点走开的样子,好,好,圣人到底是厌倦了本座的身子,觉得本座不年轻了,用本座用的太熟了,所以两看相厌……”
他看着温柔缱绻,正常得很,实际上像个雷,一点就着。
谢衍也把情绪积的太久,打算去调试好,免得牵连好不容易见面的情人,却没想到是殷无极先炸了锅。
“把难得的见面和正事混在一处,摆出若非约定,根本懒得相见的态度的,难道不是陛下?”他也恼了。
“拒绝本座去看星星提议的,难道不是圣人?”殷无极继续磨牙,他记仇死了。
“吾提出早点来客栈,陛下不是也没拒绝。”
“谢云霁,你分明就是嫌弃这里环境太糟糕。”殷无极咬他耳垂,耳语抱怨,“挑剔。”
“不是事实吗?”谢衍冷冽。
圣人系好衣衫,又恢复了白衣凛冽的模样,居高临下地俯瞰袍服散乱,长发披拂的美丽魔君。
“走不走?”
“去哪里?”
“看星星。”谢衍很快拿起了剑架上的山海剑,随手把房资丢在桌上。
还好这次没压坏床,不用赔钱。
殷无极顿时脸色阴转晴,把手伸出帐子,摸索几番,勾到外衫,然后隔着绯色纱帘的遮掩,专心穿衣。
“腰带哪去了……”殷无极迷茫,没摸见。
谢衍剑柄一挑,从歪斜的凳子上勾下玉带,将那华贵的玉带递过去,“别摸了,在这。”
“圣人的风度呢,转身,本座更衣呢。”殷无极系好腰带,把优美动人的身躯裹缠住,才伸下双腿穿靴。
谢衍哪里惯着他矫情,似笑非笑道:“有什么不能看的?快些,动作再磨蹭,天就亮了。”
“圣人好烦。”
殷无极随手拿起剑,解开结界,就直接翻窗出了客栈,环视着曾经来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他上回在这里走失到心魔之城,还是谢云霁把他捞回来的呢。
矛盾的确消磨亲密关系,制造间隙、孔洞,猜疑。但他们之间,又不止是亲密关系。
难得回到旧地,不去好好看星星,亲吻,拥抱,为什么要冷战。
“走,去东方,大漠银沙中的绿洲,我们去找海市蜃楼。”
在夜空中,殷无极衣袂翻飞,真是意气风发。
谢衍孤立于月下,持着长剑,不知何时双袖鼓荡,竟是冯虚御风。
“去大漠和星空的尽头,去天涯与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