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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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很多事情, 都不太能记得清了。
身体机能濒临极限,我的意识在梦境一般的世界飞来飞去,那感觉如同化身灵魂在空洞的天空被风吹的粉碎, 擦过周围的薄雾,在一片又一片彩色的画面中捕捉破碎的画面。
这段记忆从最开始就对我来说清楚又模糊,我能清楚的看清莉莉丝的每个表情,却又模糊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我记得莉莉丝笑了起来,她露出了一个明媚的,快乐的, 如同正常女孩一般天真的笑容。她牵着我的手向前走,蹦蹦跳跳,发丝在风中摇来晃去。
她的手好冷。
她牵着我的手,指尖深陷我的皮肉。尽管我没有痛觉,却仍然感觉到了一种冷冰冰的拉扯, 如同要将我的手掌硬生生从我的手腕扯下。
我们向前走,向前走,我的意识越来越破碎, 到了后来, 只剩下跟着她的力气,看不到她的脸, 也听不清她的声音。
终于,终于在最后, 她停下脚步, 看向我。
「——」她说了什么, 我没有听清。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大概之后,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之后便是永别。
不知为何,我突然伸出了手,试图抓住她的影子,却抓了个空。
而恰好是同一时刻,一股庞大的推力自我的胸口爆发,那力气极大,身体僵硬而猛然向后倒去——
刹那间,天旋地转。
黑暗中,我看见无数人的影子,影子摇摇晃晃,高矮不明,如同鬼影。
耳边是嘈杂却无法分辨的喊声,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目光落在在天空中的璀璨星河之上,群星互相依靠,在风与云的摆布下明暗闪烁,一道美丽的色带从天的一边渲染开来,浩浩荡荡的霸占了整片天空。在黑暗的世界中,这是唯一鲜明的美丽色彩。
在一种莫名的怅然之中,我缓缓失去了意识。
……
在极夜雪原迷失十一天后,我在救助站的边缘被救援队发现。
军队紧急将我带回,为我安排了最好的急救。
当我清醒时,已经是第五天。
十一日,一场大梦。
……
……
在离开军队后,我成为了一个冒险家,一个邮递员。
两个月之前,我决定去深入极夜地区,去一处坐标地采集材料,完成我闲暇时因有趣而接手的邮递工作。
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食物,水,药物,保暖物品。我本打算在两周之内完成工作,因为目的地并不远。幸运的话或许还能见到极光,对于这次行程我信心满满。
直到遇到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我迷路了。
没有足够的食物与水,也没有足够保暖的设施。为了维持体温,不得不保持清醒拒绝睡眠。因此我几天几夜没有睡觉,全凭着意志力向前行走。
不能倒下,不能昏过去,不能睡觉。
永远向前,直到走出这片极夜。
人在极端环境下,精神会难以避免的出现问题。产生温暖的假想,产生安全的假想,甚至产生明亮的假想。
在一片混乱之中,我隐约看见太阳从东方升起,如此明亮,如此温暖,那光亮照亮了整个雪原,雪地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我知道这是雪盲征兆,心中激动之下,想要闭眼回避更严重的伤害。
可下一瞬,僵硬的身体悚然打了个寒战,如穿过重重迷雾的一次睁眼,惊惧之中被所见之物震撼的遍体发寒。
——我在行走中睡着了。
所谓的太阳不过是一个梦境,而所谓的闭眼,是昏倒前身体的摇摇欲坠。
差一点,差一点就死在了这个地狱。
……
我经历了无数个差一点。
环境的幻觉干扰着我的认知,幻听和幻视令我在生死之中徘徊。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梦境中扮演不同的角色。记忆逐渐零落,思绪逐渐凋亡,最终身体内只剩下本能。
我只知道要活着出去,我只知道好冷。
我不再记得自己在哪里,也不再记得我要去哪里,于是我走入了一个黑色的城镇,遇到了城镇中的女孩。
她说她叫莉莉丝。
此时我已经忘记了所有事,空白的如同一张白纸。
她轻笑着牵着我,低声喃喃着亲昵的爱语,想听我说我爱她。
我至今都无法判断,那是否是个幻觉。
还是,这是一场为了自救,而无声中持续了数天的庞大梦境?
……
……
老师劝我回军队,她说军队怎么都要更加安全。
她含着泪,不知为何,乍一看要比多年前苍老的多。
我怔怔的看着她,我问她:
「你有没有后悔救我?」
她咬紧嘴唇,将白发梳向耳后,脸上露出了悲伤又隐忍的神色:
「你这样的孩子,要怎么才能活下去呢?」
我讨厌她,但我不怪她。
我知道自从多年前她将我救起,自从多年前她为我做了一台成功的手术,自多年前她将我带入军队。我就亏欠了她很多很多。
我对她厌恶,对她憎恨,我讨厌她的自作主张,讨厌她的强行逼迫。但想杀她这件事,只是说说。
只是离她远一点,更远一点。只要足够远,彼此的刀刃才不会将彼此刺伤。只要足够远,曾经的恩情与善意才不会被无尽的平凡与冲突消磨。
我说:「不会受伤害的话,不是会活的更好吗?」
她怔住,恍惚间,见她在沉默中绝望,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
梦中是漫天繁星,梦中是饱含爱意的絮絮低语,梦中是极乐世界的血色天堂,梦中是军区解剖房内的具具人尸。
于是惊醒,看到极夜雪地反射出的淡蓝微光,窗口素白的瓷瓶内,淡粉的花渡上了薄紫的外壳。
沉默着,怔愣的看着那影子,许久之后起身,打开了卫生间的房门。
我看到了我的脸。
男女莫辨的脸,少年期的手术剥夺了女□□官,因此激素失衡,反而溢出了许多男性的特征。
我说:「我会保护我自己。」
镜子里的人微笑,眼中充斥着满溢的爱意。
我说:「我不需要爱,我不再是以爱与痛为食的怪物。」
镜中的人的眼眶莹润出泪光,红色的双目闪烁着淡粉的荧光。
我说:「我是……」
我……我是……
我动动嘴唇,不知为何,竟然一时间有些哽咽。
——「我是……我是莉莉丝。」
我是莉莉丝。
少年时饱受爱意与痛苦,疯癫时在迷茫之中走向末路,因大量药物而冲毁神经,最终被迫接受手术失去性别。
莉莉丝见过最深最深的地狱,莉莉丝享受过至高无上的爱意。
莉莉丝无所畏惧,莉莉丝无所不能。
「莉莉丝舍弃了自己,莉莉丝不再疼痛,莉莉丝将保护自己。」
一种莫名的快乐从心底满溢。
爱与痛的循环无法终止,唯有对自己的保护,如此纯粹,如此温暖。
若是被爱意伤害,那就拒绝爱意。
若是被疼痛伤害,那就舍去疼痛。
若是感到危险,那就将危险排除。
生活是无止境的悲剧,人间是乏味的天堂。
母亲说:
「人若想活下去,就要适应这个世界。」
我舍弃了你,我适应了这个世界。
无爱无痛的莉莉丝,已经找到了最适合她的方向。
莉莉丝终于找到了救赎。
……
你说你爱我。
你也觉得这很合适,对吧?
《爱与痛》尾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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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爱与痛》的尾声,在最后一篇发表之前,江户川乱步跟社长请了假,连夜搬到了神社里,寸步不离的跟着千间幕。
中井也想请假,但中井在侦探社的工作非常多,不像乱步大多数时间都在悠闲划水,他负责了百分之五十的异能力者工作,实在没办法腾出空来。
最终,中井只能忍痛给家里准备了充足的冰块和冷水,还准备了一个厨房用温度计备用,以防千间幕自燃没有水灭火。
千间幕:这次应该不会了……吧?(犹豫)
那一日65度高烧实在惊世骇俗,让人至今都有一种做梦一样的不可置信感。如果放千间幕一个人在家里,可能最终他也不会出事,但他们岂不是就错过了这种奇迹再现,实在血亏。
而太宰治,因为已经搬进了港口黑手党大楼,不能回来,只能打电话大声叫嚣。
森鸥外不太管太宰治,只要人能干活就行,哪怕太宰治冲出去自杀森鸥外也只会淡然一笑,仿佛老僧一般镇定。但森鸥外真的不管太宰治吗?
不管是指在一定范围内想干嘛就干嘛,但这个一个范围的规定,则是长期的若有若无的监视。
他们从未互相信任,他们永远互相警惕。
太宰治如果彻夜不归,免不了一阵试探。虽然千间幕不怎么害怕暴露在森鸥外眼下,但太宰治觉得这样很多事情就会变得麻烦。而且瞒着森鸥外有一种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偷情的刺激感,让他每次看见森鸥外都有一种暗搓搓的快乐。
……真有你的,太宰治,你开始有点变态了真的。
所以,太宰治再怎么想飞过来也只能打着电话哇哇叫,不知道怎么忽然谈论到痛与爱,于是发表了长篇大论,痛批爱的虚伪虚无莫名其妙,认为爱自己也是天方夜谭,可恶,可耻,讨厌至极!
于是千间幕问他:“这么讨厌吗?”
太宰治却倏然沉默下来,许久后,他说:
“无聊。”
已经长大了很多的少年仍然在寻找人生的路上,他沿着长长的河流,孤身一人,不悲不喜。
可千间幕突然笑了起来:
“总觉得太宰会变成一个很别扭的人。”
太宰治沉默了很久,然后狠狠把电话挂了。
挂电话的时候,江户川乱步正撸着猫吃点心,他拿点心逗猫,但并不给猫吃。等猫眼巴巴看着,他就一口吃掉。气的猫不可置信睁大眼睛,愤怒的喵喵叫,尾巴扫来扫去,像是个扫把精。
千间幕隐约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于是突然想起某年某月某日太宰治逗附近邻居的狗,回神社后一天没吃饭,据说吃饱了。中井出去看了一圈,憋着笑回来。搞得千间幕一头雾水,也出去看了看,发现邻居家的狗守着一个空碗气的呜呜哭,很难相信一只狗脸上能出现这么悲伤悲痛的表情,哭的那是一个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他当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现在,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离谱的想法。
不是吧……
眼看着千间幕表情略有空白,乱步望了他一眼,问:
“怎么了?”
“太宰治,好强啊。”千间幕喃喃。
“怎么感觉好像不是什么正面评价……”江户川乱步嘀嘀咕咕。
绫辻行人在冲咖啡,可靠的打工人中井英夫在得到武装侦探社工资不久后陆陆续续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绫辻行人也有份,是一台很高档的咖啡机,他非常满意,虽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几天猫很开心。
绫辻行人和江户川乱步的关系很微妙,如果说关系很差,其实两个人都有在发短信交流。但如果说关系很好,但一见面两个人并不热络,也不怎么说话,有一种超强的距离感。两个人最多的交流是有关于谜题和案子,往往三言两语在别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结束了。交流完就自己干自己的,无事发生。
这可能是侦探之间的惺惺相惜和同类相斥所产生的共同作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江户川乱步会突然降落神社,但他也不去问,决心要自己找到答案。他开始觉得有挑战性的时候就会狂喝咖啡,这个规律还是千间幕自己摸索出来的。于是江户川一来,神社就淡淡溢出了咖啡的香气。
黑猫闻了闻味道,不去管坏人江户川乱步,在千间幕腿边蹭了一圈,得到一个敷衍的摸摸。然后高高扬起尾巴,带着调整好的心情去找绫辻行人了。
“最近有在烦恼什么事吗?”虽然早就注意到了,但矜持的侦探最后慢慢悠悠仿佛不经意之间才提起这件事。
“嗯,的确有些问题,刚刚有些眉目。”
“大笨蛋,都说了有问题要找侦探。所以是什么事情?”江户川乱步眼睛一亮。
很少有问题能难倒千间幕,虽然他不擅长解密,也不想成为一个侦探。但他的直觉和逻辑能力非常强,横滨的情报网几乎大半都是依靠着他的推断建立起来的。
他的技能点点在了收集情报和整合方面以及人际交往方面。
能让千间幕觉得有问题而且让他调查了很久的事情,就算是江户川乱步,也不得不承认那应该是个有趣的谜题。
“你有没有听说过龙头家族?”
“……那个已经几乎灭亡的黑手党家族?”
横滨的黑手党发展实际上经过了漫长的演化,最早横滨的黑手党受到意大利黑手党的影响,以家族为一个集团,更像是一个家族企业。
黑手党家族的优点是在发展过程中十分稳定,重要人物都是家族成员,唯一会稍有波动的就是在新老交替时期,会因为所有权的变更而进行权利洗牌,但一旦稳定,家族黑手党的稳定性远远胜于目前的黑手党结构。
但这是在异能力者出现之前的横滨黑手党。
在异能大战之前,或者说异能力者突然如春笋一般冒头之前,横滨是一个比较繁忙的港口城市,名为‘龙头’的黑手党家族是这里唯一的一股势力。他们占据了整个港口,横滨有很多港口最初都是他们决定并建立起来的。他们垄断了这个城市的对外贸易,大胆与横滨政府七三分,一时间风头无二。
只能说横滨政府一直都是饭桶。
但异能力者的出现,打破了局面。
血缘是维系关系的坚不可摧的锁链,血缘能够赐予一个人权利。人与人彼此的琢磨与恐惧,来源于对彼此能力的审视。但血缘这种无厘头的东西,往往能够战胜才能智慧等等元素,直接成为能力的全部。
所以才会出现皇权交替,明明继任者毫无才能,但所有人只会接受这个事实。这就是能力无法突破的来自血脉的束缚。再有能力又如何,刀再锋利也只是武器,不可能成为主人。纤细的dna区分了物种,亲缘关系划分了层次,人上人与人下人的关系,能深厚到多年的苦读与才能的积累,也能浅薄到投胎是否选好了人家。
讽刺,但不可能改变。
直到出现了异能力者。
人的才能能够左右权势,能够赚取金钱,但人不能凭空生出火焰,不能够凭空创造物体,不能够直接操控精神。当无法血缘继承无法培养随机诞生的异能力者出现,这种非正常的能力直接穿透了血脉的厚障壁,直指每个人最基础的东西,即为才能。
战斗力,智力,人脉。一个人最重要的三种东西,在超自然能力的作用下开始被重新分配权重。而异能力的随机性,直接把血脉论碾碎,丢进垃圾堆里,狠狠的践踏,直到一点残渣都不剩下
龙头家族开始走向衰竭。
一个家族中能诞生多少个异能力者?一个世界会有多少作家拥有一个姓氏?家族企业不得不面临的重大问题是,他们必须开始雇佣异能力者,而他们不是异能力者,他们的权力受到了异能力者的威胁与冲击。保住权力就不得不面临衰弱,不想衰弱就要让渡权力。
要么向非黑手党家族的方向转型,要么守着这最后的高楼去死。
而让一个百年来都是主人,被娇生惯养,脑子里灌满你是人上人思想的家族,去和其他人平起平坐,和那些可能是他们看不起的普通人同台竞技,何其困难。而且这个问题的最终点是,黑手党的首领,真的能一直都是家族的人吗?
所以龙头家族拿捏着最后的尊严,绞尽脑汁寻找办法。
在那几乎被时间冲刷的过去,龙头家族做出了很多惊世骇俗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囚禁异能力者,逼迫异能力者和家族成员生子繁育,或是拿异能力者做实验,猎杀异能力者,搜寻异能力者并从小洗脑,药物操控,精神操控。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人力无法战胜非自然力量。
而异能力者的随机诞生,实在是太过险恶,也太过特殊。
异能力者的随机性,就是这个世界所选择的至关重要的根本规则。
龙头家族轰轰烈烈的异能力者猎杀行动只持续了几年就在异能力者的疯狂报复抵抗中就没有了声音,尽管家族中偶尔也会有异能力者的效忠,但只是杯水车薪。只不过几年,龙头家族的对横滨的掌控力就大幅度衰减,非家族血脉论的黑手党组织遍地开花,龙头家族逐渐收拢了权势,在自己的小世界中称王称霸。
但很快,大概是因果报应,龙头家族的血脉逐渐凋敝,曾经霸占横滨的家族越来越瘦弱,最后甚至只剩下一道主脉和几个旁支。这个家族意识到危险即将到来,所以全力隐匿,从此横滨就没有了他们的影子。
十几年前,有一则消息曾经在横滨引起过不大不小的轰动。传闻说龙头家族有一个孩子拥有了一个不得了的异能力,似乎十分强大。但很快那消息就散去,在很多人都在疑惑龙头家族到底是谁的时候,就已经飞速的了无痕迹。而在几年之后,异能大战爆发,横滨成为战场,大量内部人口流失,大量外来人口侵入,信息一轮又一轮的清洗,过去的故事就好像发黄破损的报纸,被一层层的压在悲剧和噩耗之下,被时间腐化侵蚀,碎成了渣滓。
龙头家族的故事,成为了一个老臭的杂谈,只在老人口中化做一声叹息,没有了提起的价值。
但,故事会过去,权力会消失,高楼会倒塌,金钱却不会凭空人间蒸发。
换句话说,账对不上。
如果横滨有会计,此刻那个会计大概已经尖锐爆鸣了几十年,甚至早就做好了蹲牢子的准备,但没人发现,也没人抓他。
再次重申,日本的政府就是一个大饭桶。
常言道,一鲸落,万物生。在一整个龙头家族的兴衰史中,如果感官稍微敏锐,就会发现一件事。
龙头家族没了,钱呢?
在龙头家族失落的全过程中,黑手党都还没有成体系,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和龙头家族对抗的资格。龙头家族的敌人是异能力者,不是一个团体,而是一个个个人。而龙头家族的退让,是一种狼狈但还算得上体面的退位。
在他退位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黑手党组织得到了营养成分,没有任何一个异能力者是从霸占资产的方面进攻而得到胜利。而政府除了地皮和回收的港口这类固定资产之外,也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现金收入。
所以,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