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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一处池苑, 位于台塬之上,看见它时,青南很意外, 台塬之上并没有水源, 池苑的水从哪来?

第46章

一处池苑, 位于台塬之上,看见它时,青南很意外, 台塬之上并没有水源, 池苑的水从哪来?
高地人会在居住区内打水井,很深的水井, 往里头一探,看不见井底, 只有黑黢黢一片。

井水仅供居民饮用,池苑的水却是通过畜力, 从台塬下方的河道运来, 大鹰城的统治者为营建池苑,可谓费劲心思。

就像黄土台塬上长出巨大的石城一样不可思议, 在植被稀少的城中,竟会出现鸟兽鸣啼,树木葱翠,水池粼光的池苑。

位于大鹰城最高处的王居充满神圣色彩,它与池苑融为一体, 从远处望去似悬空般存在, 神秘而梦幻, 宛若仙境。

鹰金浑身上下珠光宝气, 手臂上是绿臂护,脖颈佩戴珠玉, 长袍上点缀黄铜泡, 腰间的吉金刀光芒闪耀, 他在随从拥护下穿行池苑,对出现在池苑中的文邑使者视若无睹, 没表现出应有的礼貌。

祁珍行礼的姿势变得僵直,青南收回礼仪,抬起身,淡漠地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

“果然跟传言的一样,真是无礼。”祁珍整理冠缨,仰着头,他压低声音:“我听说鹰击说大鹰君疲懒,近来稍稍将权力转交给嗣子,也就是长子鹰金,但族人似乎更拥戴四子鹰膺。”

瞥眼前方的鹰膺,他与玄旸仍在廊下交谈,祁珍继续说道:“传言他们俩兄弟互相不服,明里暗里争权,我们身为使者,亲近任何一方都要遭另一方敌视,想来他们大鹰城人早分成两派,私下里还不知道斗成什么样子。”

青南盯着水池,似乎水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好一会才听他回道:“我听说鹰金擅长谋划,做事果毅,才干在鹰膺之上。鹰膺体健力强,武力超群,为人又亲善,也难怪族人喜爱他。”

“与我们倒无关系,我们在大鹰城住不长久,等玉料运来,便就离开——觋鹭,水里是什么!”

祁珍猛地往水中一看,似乎看见一节木头,但那绝非木头,因为它瞬间又消失不见。

青南回道:“鼉。”

“鼉?”

祁珍目瞪口呆,他手指四周缺少植被的丘陵,正想反驳,这环境哪里有鼉,但这回他看清楚了,因为那根木头又从水里浮出来,距离比先前近,确实是一只鼉(扬子鳄)。

“这东西地中都不常见,怎会跑到高地来!”祁珍朝池子探身,还顺便捡了根树枝,试图将它驱赶。

“别看它长得可怕,我听文邑的岱夷匠人说,鼉不会咬人,爱吃螺贝,偶尔吃点水鸟。”

祁珍边挥动树枝边分析,他属实有些胆大妄为,也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唤声,祁珍抬头望见对岸站着一位男子,奇怪的是他在有节奏的叫唤,招手,举止怪异。

那只鼉随即改变方向,朝对岸男子慢悠悠游去,它优雅地甩动尾巴,张了张长有钝齿嘴巴,显得很惬意。

比在大鹰城见到鼉更吃惊的是,那男子从竹篮中取出什么东西,正在喂食池中的鼉,不多时,他身旁已经聚集三只鼉,两大一小,朝他讨食。

鼉吃食时,那男子还伸手去摸鼉的脑袋,就像在摸一条小狗。

祁珍算得上见多识广,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

“白棠,他和那几条‘龙’都从白湖来,他是白湖君的孙子,‘龙’是白湖进献的珍奇。”

鹰膺和玄旸不知何时过来,鹰膺听见青南和祁珍的讨论声,瞄了对岸的白棠一眼,言语平淡。

高地人看来称鼉为龙,大概鼉因为在地中罕见,而且它的形体又有几分近似天上的龙星,才这么称呼。

龙嘛本就是世上没有的动物,它在天上,是东方星宿。

“我听说他是白湖质子。”

青南言语柔和,目光一直落在白棠身上,见他正在将肉食切碎,一点点喂食小鼉,对周边人的目光丝毫不在意。

“当年大鹰城与白湖因为一些事情互相猜疑,我父将一名王族子弟送往白湖作为质子,白湖君送来一个孙子。”鹰膺望着对岸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说道:“想来是最不受宠的孙子。”

白湖属于地中,那里气候温暖,人人富庶,白湖君的孙子自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忽然被族人送至异乡,举目无亲,想想多少有些凄凉。

两条大鼉吃饱饭后,慵懒地趴在岸边,一条小鼉在白棠脚边爬行,白棠将它抱起,轻轻放回水中。

他伫立在树下,目光终于往对岸投去,那视线落在青南与玄旸身上,很快就移开。

池岸,水青树下,白棠的仪态优雅,他身穿高地常见的大衣,暗色的大衣内却是白色的丝袍,腰间系一条朱色腰带,有份与粗犷高地不契合的秀美之感,令人印象深刻。

大鹰城的内城已经十分宏大,更别提正在营建的外城,当外城的城墙竣工时,大鹰城将是天下最大的一座城。

大鹰城的“大”体现在方方面面,极其巨大的城,雄伟的宫殿与神殿,无比开阔的中心场地,鳞次栉比的民居,与及从台地延伸至谷地,一望无边的手工业作坊区。

此地的手工手与别处不同,它不是因治陶、治玉、髤漆而繁荣,而是因为制骨与冶炼。

大量的羊骨被输往制骨作坊,在能工巧匠手中,制作成骨针与口簧,并作为交易品被输往四方。

近些年气候寒冷,人们更需要御寒的衣物。

骨针不是一枚,而是制作数枚,并成组装在骨制的针管里,它是纺织用的针,不仅仅用于缝缀衣料。

每家每户都需要纺织,每一个人都需要衣装,人们对骨针的需求是无限的,大鹰城的骨器作坊从未停歇。

对大鹰城人而言,他们并不觉得生活“苦寒”,曾经有过暖和的时期,曾经有过粟黍丰收的时节,那样的日子很美好,如今的日子也不艰难。

当晨曦升起,人们扛着耒耜外出,爬下台坎,穿过沟壑,来到河岸边的田地里,翻动松软的泥土,在地里头耕耘,在农闲暇时吹奏口簧,消磨时光;当晚霞照耀时,高大的石城下也有不少牧者的身影,无数牛羊的身影,还有那或高亮,或低沉,时而短促,时而悠长的口簧声在城郊奏响。

战士们用青铜匕首的匕柄敲击手中的木盾,敲击声与吆喝声齐整,他们洪亮的声音,掩盖黄昏归城的牧者的口簧声。

白日将近,夜间的守卒便在此时登上城楼,与白日的守卒换班,当盾刃齐奏鸣时,就是换班的时候。

青南沿着制骨作坊外沿的一条小路行进,听见守城战士交接时齐奏出的声响,抬头看看夕阳,他加快了脚步。

制骨作坊远离权贵们的居住区,它的气味不好闻,能将路过的人熏得捂鼻,无数的牛羊骸骨废料随意倾倒在沟里,几乎要将整条土沟填埋。

此刻,城门即将关闭,一支风尘仆仆的贸易小队逆向而来,行色急匆匆,可当他们与青南擦身而过时,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领队停下脚步,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向青南问询。

不是高地语。

青南留意到领队穿着一件很长几乎垂地的斗篷,斗篷上别着一枚青铜别针,他举起的右手上戴着一枚青铜戒指。

别针与戒指都是青南后来才认识的物品。

言语不通的事情在以前时有发生,青南一路走,一路都在学习各地的话,青南猜测他们出自西北族群,而他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族群。

领队还在不停陈述,青南不慌不忙朝四周察看,若是有人路过,或许那人正好能听懂,可以帮自己解释一番。

“他们是西离人。”

青南吃惊地抬起头,寻找声音来源,却没见到说话的人。

“他们在西离见过你的同伴。”

青南已经意识到声音的来源,他往城门外探看,果然说话的人在瓮城中,却是鹰金。

鹰金身穿戎装,携带弓箭,他的随从也是全副武装,可能刚从城外巡视回来。

那支西北来的贸易小队见青南一直不明所以,鹰金的随从又嫌他们挡道,一再催促,领队便就带着成员离去。

鹰金说的是地中语,而且显然,他也能听懂西离语。

“他们见过觋鹳?”青南喃语,留意贸易小队离去的方向,正通向他来时路过的骨制作坊小道。

“人们说,文邑王派遣的使者里边有岱夷武士,有羽人族巫祝,看来如今文邑真成为天下之中了。”鹰金打量青南,从头到脚,看得很仔细,他显然正通过衣着和配饰去核实青南的身份,他说道:“我认识觋鹳,他有着强大的巫力,渊博的学识,他的能力甚至能支配国君的意志。觋鹭,你以文邑使臣的身份前来大鹰城,有什么目的?”

鹰金的言语并不友善,他予人强大的压迫感,这份压迫感并不是由力量与体魄来体现,而是他的眼神,他的谈吐。

“我来自羽人族的都邑——羽邑,和觋鹳都是羽邑祠庙的巫祝,我们的族人受水患之苦,多年前觋鹳远行,渴望在远方寻找治理水患的方法,从此再未返回。”

“人们传言他死了。”

鹰金穿过城门,来到青南跟前,他的态度不再显得轻慢,他言语平淡:“几年前西离发生大瘟,许多人死去,那是个荒凉的地方,瘟疫发生后很久,才有路过的旅队将消息向外传播。”

“可是有人亲眼看见觋鹳的尸体?”

青南半信半疑。

鹰金回道:“旅人间的传闻,总是似真似假。”

“羽邑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瘟疫,觋鹳在那场瘟疫中救活不少人,他能医治他人,也能自医,那传闻多半不实。”

听到青南的话,鹰金的目光落在青南的羽冠上,若有所思。

“你在寻找觋鹳?”

“是。”

“哪怕在西离,你也会去吗?”

被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注视,青南习以为常,回道:“我听闻西离路途遥远,途中又多劫匪,要是有识路的伙伴结伴同行,我会前往。就算人已经死去,总该有些遗物在那儿。”

“觋鹳给过我一样东西,说是羽人族的神玉,我留着没用,你要便拿去。”

鹰金挽起袖子,将手腕上佩戴的一件玉镯取下,掷给青南,青南接住,拿起一看,大吃一惊,那是件玉琮。

玉琮残缺,失去三分之二,剩余部分正好被打磨成玉镯。

“他给我时东西就已经残破,高地不需要羽人族的神明,我只当它是寻常玉饰,让玉匠将它加工成镯子。”

鹰金拥有可观的财富,使他能将珍稀的远方之物,随手掷予远方之人。

抚摸手中的残琮,青南颇为感喟:“你是觋鹳的朋友?”

“他曾教授我们兄弟几个历法和草药,算得上是我的老师。”

鹰金留下这句话转身便离去,他为人高傲,不谦和,又似乎是个重视情谊的人。

初来大鹰城时,起先并不觉得特别冷,直到一日气温骤然下降,严冬来临。

大鹰城的冬天十分严寒,天寒地冻,北风彻骨,这种寒冷,使南方来的青南和青露一时难以适应。

身为文邑使者,待遇优渥,居所有仆人供差遣,有炭火御寒,青南身披皮袄,头戴暖帽,坐在炉火边烤火。

外面飘着雪花,风声呼啸不止,人们除非不得已,尽量居家,连身上长毛的动物都畏缩在畜棚里,不敢外出。

青南伏案书写,他在布帛上记录大鹰城见闻,写着写着,手指冻得受不了,他又会将双手放在火旁取暖。

屋中寂静极了,仆人似乎不在院中,大概是外出取水,准备炊事吧。

青南搓了搓手,抬头往院门外望去,见到飘舞的雪花,见到远方的丘陵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想到这样的天气,玄旸正在参加冬猎活动,也不怕冻掉耳朵。

听说今年的冬猎活动和往年不同,大鹰君不再参与,由嗣子鹰金率领狩猎队伍,活动很盛大,高地众多城邦的武士纷纷前来参加。

青南执笔继续书写,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歇笔,整块布帛已经写满文字。如果仔细看的话,那上面既有文邑的文字,也有羽人族的竹文、江皋人的图文,青南把各区域使用的符号与文字糅合在一起。

将字迹未干的帛书晾在一旁,青南离开木案,步入院中,风很大很冷,天冷得他刚出来又想缩回屋里头。

听见院门处的脚步声,青南瞥见青露的身影,他匆匆进院,将肩上的什么东西卸在地上。

“觋鹭,打猎的队伍回来了!鹰庚给白棠不少猎物,白棠说他吃不完,要是在平日他能用来喂鼉,现在鼉都冬眠了,叫我拿来。”

将那袋东西提起,青露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他还给我两罐白湖的细盐,听说十分珍贵,这种盐用白湖的秘技制作,一小罐在高地就能换头羊。”

“你说的鹰庚?可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就是他。”青露已经进去厨房,厨房内传出他的声音:“我见他时常给白棠东西,有时还会在白棠那儿过夜。”

忽然,青露不再往下说,厨房里再没传出任何声响。

夜间,玄旸也总往青南屋里头去,青露见过几次,这番联想,使他觉得自己话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