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此时 此地 此刻
按照展游一贯的工作节奏,谢可颂请假之后,他们将不会有太多时间见面。
二人对这点心知肚明,不想把最后能够温存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便早早地起了床。
早上六点零八分,太阳被乌云遮挡,地面沁出点点雨渍。
谢可颂坐在床边,表情寡淡地侧平举双手,让展游帮他穿衣服。谢可颂不想的,但嘴巴里塞着温度计,说不出话,又觉得展游好像十分乐在其中,于是就随人去了。
“三十七度八,还有几分寒热。”展游举着温度计往客厅走,“你人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可颂把热毛巾敷在眼睛上,“眼压有点高。”
“看傍晚会不会反复吧……”
谢可颂视线受阻,展游搂着他走。他们来到餐桌边,展游把谢可颂按到座位上,自己两步跨到沙发边,捞起遥控板,打开电视。
“……上海市今天多云转阵雨……”
厨房里,展游系好围裙,打开电磁炉,准备做早饭。
不知怎么的,今天他话特别多,一边在锅沿磕鸡蛋,一边跟谢可颂讲一些很无聊的话。如果谢可颂几秒钟没回答,展游就会暂停手上的动作,抬头确认谢可颂还坐在那里。
展游很不专心,因此打坏两个鸡蛋,把台面弄得很脏。
“《史努比》的原名叫《花生漫画》,”展游继续说,“所以我们今天在吐司上抹花生酱好不好……”
说到一半,展游才发现可以在煎蛋的同时烤面包,丢下锅,把吐司塞进面包机,手忙脚乱,碰掉了谢可颂放在台面上的杯子,砸出响亮的一声。
展游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在谢可颂探寻的目光中,展游蹲下,起立,手里抓着那个谢可颂喝水用的陶瓷杯。杯体完好无损,只是旁侧的把手脱落了。
陶瓷杯是公司发中秋礼盒的时候送的,展游和谢可颂有两个一模一样的。
“当心手。”谢可颂的声音传来,“坏了就坏了,丢掉吧。”
展游“嗯”了一声,没丢,把杯子放到台面上,继续做早饭。
煎蛋,培根,吐司涂上厚厚一层花生酱,还要给谢可颂倒一杯苹果汁。展游好像被那声敲醒了,恢复成原本有条不紊的样子。
他们清醒的时候都很聪明。
最后,展游拿着番茄酱挤了两下,端着餐盘,坐到谢可颂对面。
谢可颂低头,发现煎蛋上画着两个红彤彤的爱心。
谢可颂动了动嘴唇:“你……”
“我爱你。”展游忽然说。
谢可颂像个被强光晃到眼睛的人,愣了愣,没说什么,沿着番茄酱的边缘,默默将爱心煎蛋切下。
天气预报继续播放。
“……接下来让我们来看看下周的天气情况……”
叉子上的煎蛋送至嘴边,谢可颂忽然转过头,对着电视说:“下周一就是签约仪式了。”
“嗯。”
电视里的小太阳图标映在谢可颂眼睛里,他又说:“是个晴天,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展游始终看着谢可颂的侧脸。
一段时间的沉默。
展游拿起遥控板,把电视音量调响了一点。
“我……”“你……”他们同时开口。
收声。
“你先说。”“你先说吧。”
再次收声。
“我上次回家,”谢可颂缓道,用叉子戳着煎蛋,看蛋黄慢慢流出,“我妈说想要见见你。”
展游忘记把嘴里的吐司咽下去。
“我说你很忙,可能最近没空来家里做客。”谢可颂浅浅笑了一下,“不过,下周一早上打开电视的话,或许能看到你在新闻里出场。然后……”
“然后?”展游追问。
“然后她说,她非常期待。”
在展游如炬的目光下,谢可颂把那片爱心煎蛋放入口中,咀嚼,吞咽,随后左手朝前摸去,勾了勾展游的手指。
“我也很期待。”谢可颂一点一点给展游描述未来的场景,“我会很早起床,吃好早饭,跟爸妈一起坐在沙发上,等你出场。”
“那我……”展游嗓子哑了哑,咳一声,笑道,“那我得好好表现才行。”
“不要给摄像老师添麻烦啊。”谢可颂佯装警告。
餐盘中的食物一样一样消失,最后剩下番茄酱锈红色的污渍。碗碟碰响,厨房响起哗哗水声,展游去厨房里洗碗。
谢可颂吃了颗感冒药,给展游泡板蓝根,双手抱着展游的杯子,在饮水机旁等水烧开。
下雨,窗户只开了一条缝,房间里有点闷。
谢可颂靠坐在沙发扶手上,盯着展游的背影看了半晌,随后挪开视线,慢慢打量自己这一整间出租屋。
垃圾袋是粉色的,谢可颂和展游逛超市的时候,展游随手抓的,他说跟粉红色的围裙很配;冰箱上贴满了各类面包的冰箱贴,展游路过便利店就进去买,谢可颂拉也拉不住;墙角堆着展游的哑铃和卧推凳,展游有时候在家健身,谢可颂路过,会在组间休息时亲他汗涔涔的脸颊。
“嗒”一下,饮水机红灯转绿。
谢可颂如梦初醒,接水泡冲剂,恍恍惚惚地想,是不是自己到了该买房子的年龄。
杯口冒着袅袅白雾,谢可颂路过展游搭在沙发背上的大衣,不小心踩到展游荡到地上的数据线,一步一步来到展游身后。
展游没有回身,谢可颂就用脸颊贴上他的肩,表现出些许依恋。
“怎么了?”展游动作顿住。
浪费钱而已,展游的房子还不够多吗。谢可颂这样想着,说:“没什么。”他伸手,递上感冒冲剂,“给你泡的。”
展游擦干手,接过,一饮而尽,顺手把杯子跟碗一起洗掉。
谢可颂的脑袋依旧抵在展游的肩后。
“是不是又烧起来了?”展游问,“我感觉背后烫烫的。”
“没有。”谢可颂说。
展游默了默,再次提:“今天一定要去公司吗?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处理。”
哪有领导帮下属上班的。谢可颂摇了摇头,伸手环住展游腰腹,闭上眼睛。
谢可颂的胃有点涨,他在忍耐。
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谢可颂都没怎么进食,刚刚一下子吃了太多,胃里感觉像两瓣黏在一起东西被撕了开来,撑得不舒服。
展游不想让谢可颂带着低烧上班,一个上午也不行,但还是答应了。谢可颂没什么胃口,但依旧把早餐吃了个干净。他们都向对方做出了让步,却没有因此获得任何好处。
没有人赢。
他们的恋爱就好像一场充满了无谓牺牲的、没有休止的战争。
不上班的时间过得飞快。
稍微收拾了一下屋子,二人出门,展游开车送谢可颂一起去公司。路上,谢可颂察觉到展游的视线数次飘过来,但他不打算说话,便合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签约仪式下周将在yth园区的某个宴会厅举办,今天进行第一次彩排。
很多事情自己亲自看过才放心,谢可颂要先去场地张望一眼,再回yth大楼的办公室,抓人交接工作。
汽车缓缓驶停在宴会厅门口,谢可颂松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小谢。”展游突然出声。
谢可颂维持着拉住门把手的姿势:“嗯?”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去喝酒?”
空气陡然一窒。
谢可颂重新靠上副驾驶的椅背,紧闭双唇。他的行为在展游看来几乎等同于一种抗拒。
“算了,没事。”展游不勉强,轻松道,“你先下车吧,拜拜……”
“我睡不着。”谢可颂像是彻底放弃了什么,一股脑地说,语无伦次,“我睡不着,所以……就像有人睡前会小酌一杯葡萄酒那样……我想睡得好一点。”
“工作压力大?”
谢可颂含糊道,“算吧……”
“你应该告诉我的。”展游松开方向盘,去握谢可颂的手,“我或许能帮你分担压力。”
谢可颂:“你不能。”
展游惊讶于对方的斩钉截铁:“为什么?”
谢可颂不再说话,姿态重新变得坚硬。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展游侧过头,隔着扶手箱,打量谢可颂的侧脸。
如果离谢可颂远一点,展游能看出更多东西,比如商业谈判时,又比如现在。他冷静地想,谢可颂也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隔了很久,展游松开谢可颂的手,趴到方向盘上,目视前方,轻声问:“你在我身边工作开心吗?”
谢可颂愣了愣,缓缓偏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展游对谢可颂苦涩地笑了一下,换上松快的语气,“你先去吧,好了给我打电话,我送你回去。”
谢可颂坐了一会儿才说:“等会儿要彩排,你忙完也记得过来。”
“好。”
“再见。”
谢可颂说完,下车,背对展游,撑着伞渐渐走远。展游的视线紧紧跟着他。
“我们之间好像出了点问题。”他们谁都没敢说出口。
谢可颂和展游好像绑在同一个炸弹上的两根火线,一动不敢动,生怕酿成恶果,只好胆小地期待着,伤痕总有一天会自己愈合。
哒哒雨声中,谢可颂毫无预兆地绕回车边,敲展游的车窗。
车窗下降,露出展游神色不定的脸。
“我没有后悔。”伞沿落下一连串水珠,谢可颂隔着雨幕跟展游说,“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去你身边。”
展游双目撑大,眼神在下一秒变得温柔:“好。”
谢可颂戴着口罩,公司范围内也不好做什么,就用手指碰了一下展游的嘴唇。
在他左手无名指指根,那枚宝石戒指在雨天中闪烁着柔和的光。
车辆远行,雨声被隔绝在建筑外。
面前是宴会厅厚重的雕花大门,谢可颂立定,转了一下戒指,将宝石朝向掌心,随后推门而入。
一辆装满物料的推车直直朝谢可颂撞过来,刹停——
“乒!”“砰!”“啊!”
灰尘飞扬,满满一车物料轰然倒塌,在谢可颂面前堆成一座小山。
“不好意思哈,没想到前面有人。”一颗脑袋从物料山后冒出来,不认识的面孔,“这辆推车刹车不大灵敏,领导受惊了吧?”
“没事。”谢可颂心脏堪堪恢复跳动,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白。
涂料和PVC板堆了满地,人们朝着对讲机大声喊叫,柳青山的狗不用上班,到处乱逛。
宴会厅的筹备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地产行业人员流动很快,现场有一大半的人,谢可颂根本不认识。他在场地中游走,找不同的负责人沟通情况,不知不觉间,身后跟了一大串人,就像贪吃蛇玩到最后尾巴总会越来越长。
谢可颂看起来就很靠谱,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想来问一嘴。
“领导啊……”来人指着不远处正在调音的乐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过场?”
“等一下,”谢可颂莫名其妙,“为什么是交响乐团?”
“柏总说流行乐队不够优雅。”
“但我们演奏曲目是……”
“《好运来》和《恭喜发财》。”
谢可颂一阵晕眩,随手拉了个办公室眼熟的工作人员,提溜到乐队面前:“你们有事问他吧。”
把琐碎的事情甩给别人,谢可颂轻松抽身。
“领导啊。”谢可颂又被叫住。
来人手里领着一桶花,望向入口处的拱形花架,面露难色:“你们定的花架尺寸不对吧,跟天花板的顶饰撞了,能不能……”
谢可颂听着,眼疾手快地捞过从身边蹿过的徐稚,推到花匠面前:“你找他,他会插花。”
锅从天上来,徐稚懵懵的。谢可颂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脱身。
宴会厅主舞台前,谢可颂找到莫总,审核领导发言终稿,调整邀请嘉宾名单,并一张一张确认名牌上的姓名有没有打错。
谢可颂清点名牌,发现少了几张,对照名单问:“Honey&Honey的徐总不来吗?”
“没空吧。”莫总回答,“打电话给他秘书确认过了,徐总最近好像挺忙的。”
谢可颂点了点头,把徐总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又摸出手机,给莫总发了几个文件,让对方在他面前点开看。
“这是什么啊?”莫总念道,“突发情况应急预案……”他往下翻了翻,字完全不进他的脑子。
谢可颂知道莫总没看进去,拉着人没让走,一条一条详细解释,最后说:“我最近请病假,你们可能不能随时找到我,目前我能预想到的情况,都写在里面了。”
听到谢可颂不在,莫总脑子才生出一根筋,正经地答应下来。
签约仪式中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设备故障,重要人员迟到缺席,合作方临时要求更改条款,媒体的敏感提问……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谢可颂都想了一遍。
谢可颂不是展游,谢可颂只考虑最坏的情况。
“领导!”又有一个人跑了过来,“宣传视频格式要mp4还是mov啊……”
谢可颂眼瞧着苗头不对,四下望望,俯身抱起柳青山的狗,塞进莫总的怀里,点点小狗脑袋交代:“你问它。”
“小谢——”一道声音从二楼包厢处传来。
身边,小狗富贵正条理清晰地“汪汪”作答。谢可颂仰头,看见杜成明大大咧咧地趴在围栏上冲他招手。
谢可颂嗓子哑,喊不出,手指朝向自己,意思是“找我吗?”
杜成明喊:“对,有空的话来一下呗!”
谢可颂上楼梯,身影消失在回廊下。
二楼包厢,天花板下吊着水晶灯,红色帷幕重重叠叠,私密性极佳。
活动开始前,落地执行的人忙得晕头转向,展游团队的其他人反而闲了下来。
“展游动作挺快啊。”杜成明吹了个口哨,坐回沙发上。
“怎么了?”柳青山问。
杜成明浮夸地伸出一只手,手心手背地展示:“猜我刚刚在小谢左手上发现了什么?”
“你不会看错吧?”柳青山大呼小叫,一拍柳白桃的大腿,“真的假的?我被资本家剥削,还要送他份子钱?”
杜成明和柳青山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柳白桃全程静音,大腿被妹妹拍得发麻,也没有参与二人的讨论。
“诶,你今天怎么不说话。”杜成明问柳白桃。
“我……”柳白桃笑了笑,岔开话题,“喝啤酒吗?我去冰柜给你拿。”
杜成明:“哦、哦……”
“是展游和小谢……”柳青山敏锐地问,瞬息间改了副表情,“怎么了?”
柳白桃坐回沙发,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小谢看起来不太开心。”
柳青山撇撇嘴:“看来展游寡了三十多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最近啊,我有时候看小谢一边咳嗽一边上班,觉得孩子挺可怜的。”杜成明咂摸道,“倒不是说带病上班可怜,而是为什么想不开,非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三人同时叹了口气。
“说起来……”一抹记忆从脑海中蹦出,柳青山回想道,“我第一次见到小谢的时候,替他算过一次塔罗牌。”
“哦?”杜成明好奇道,“结果怎么样?”
柳青山:“尽管都是宝剑、祭司这样的牌,但当时我打一眼就觉得,他跟展游什么锅配什么盖……后来小谢不是听我话上49楼了嘛。”
“怪不得……”柳白桃若有所思。
“还是我帮他开门的呢。”杜成明说。
“老板你们也知道的。”柳青山嘟囔道,“个性鲜明的人,立场坚定,能扛事,跟他在一起容易起冲突;性格太软的呢,听话是听话,但又会被他当做无聊的东西,转头就忘。”
“确实呢……”柳白桃笑了笑,“小谢好像在两者之间。”
“嗯……”柳青山说,“我更觉得小谢两头都是。”
“你俩管这么多有啥用啊?反正年纪轻,让他扛吧。”杜成明远远望去,眼瞳中出现谢可颂的上半个身体,“等到哪天他扛不住了,就老实了。”
谢可颂迈上最后一阶楼梯,朝众人走过来。
“诶,”杜成明唯恐天下不乱,第一句话就是,“展游跟你求婚啦?”
谢可颂:“啊?”
柳青山和柳白桃:“噗。”
“来,”杜成明笑容微妙,“伸出你的左手,让大家看看。”
“行了。”柳白桃捂住杜成明的嘴,脸朝向旁侧,跟谢可颂说,“你去试试吧。”
谢可颂脸上的红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顺着柳白桃的视线望过去,沙发背上摊着一套罩着防尘袋的西装。
深灰色的羊毛西装,戗驳领,双排扣,宽松收腰的板式;细条纹衬衫;藏青色领带;还有一枚红宝石胸针。
“展游准备给你签约仪式穿的。”柳青山出声解释,“我们的都已经试过了,你去休息室换上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让他们今天拿回去改。”
谢可颂目光扫过西装,轻声说:“没事,我不用。”
“咋啦?”杜成明问。
“有点发烧。”谢可颂说,“得请一段时间假了。”
“那也试试吧。”柳白桃忽然说。
谢可颂和另外两个人一道望过去。
“就是因为没机会穿了,所以现在才要试试啊。”柳白桃笑着歪了一下脑袋,“不然多浪费啊。”
指尖抚过西装防尘袋,发出琐碎的声音。
“好吧。”谢可颂说,眼底有光晃动。
*
yth大楼,50层,总经理办公室。
展游跟柏继臣聊完正事,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要辞职。”柏继臣在背后说。
展游跌回椅子:“啊?”
柏继臣神色淡淡,展游目光试探。
他们静静地相互打量彼此的神情,似乎在玩一场没有恶意的抽鬼牌游戏。
半晌,柏继臣笑了声:“我开玩笑的。”
展游并没有松下一口气,肩背挺直,嘴上却说:“是吗?吓死我了。”
“少来。”柏继臣先行起身,拍了一下展游的肩膀,催促展游跟他一起走出办公室。
时间差不多到了,展游和柏继臣都要去宴会厅彩排。
走廊里混着两道脚步声。
“你也别当我说的话全是假的。”柏继臣意有所指,“等这边工厂告一段落,研发团队整个搬过来,你呢?你准备怎么办,回伦敦吗?”
“嗯。”展游心不在焉道。
“那小谢呢?”柏继臣继续问,“跟你一起回摄政街?”
“到时候再说吧。”
“之前在我面前滔滔不绝畅想未来的人去哪里了?”柏继臣站定,瞥眼看去,“发生什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展游也跟着停下,“有时候或许不用想太多以后的事情。”
二人面前竖着一扇陈旧的木门。
展游从前的办公室。
“要进去看看吗?”柏继臣询问,“葛洛莉娅偶尔会叫人来简单打扫一下。”
展游点点头,从裤兜里摸出工牌,刷了一下那个老式的读卡器,“滴”。
“我曾经以为你不会找人商量任何事。不想跟爸妈讲话就躲进房间,毕业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人生,后来……”柏继臣欣慰道,“没想到现在身边还有人了。”
展游笑了一声,按下门把手。
“哦对了。上次小谢来找我,我还跟他说,想进这里得找你亲自开权限。”柏继臣闲聊道,“他来问过你吗?”
“没有。”展游顿了顿,没有推门,反而朝电梯间走去。
“柏继臣,如果你有一天能辞职,你想去干嘛。”展游没头没脑地问。
柏继臣速答:“干什么不比上班好?”
“也是。”展游漫谈,“可是你十几岁就环游了世界,体育、艺术,每样东西都懂一点,如今还当过集团董事长……如果你不上班,我真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度过余生。”
“你和小谢都是怀抱着某种意义才能生活的人,我不是。”柏继臣说,“我不想活得那么累。”
电梯抵达,柏继臣和展游一起跨入桥厢。
“不过如果我真的有机会向董事会递辞呈。”柏继臣托着下巴,认真思索,“我应该会试着去好好谈一场恋爱。”
“嗯?”展游出乎意料。
“我想体会一下心甘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的感觉。我以前谈恋爱,都是等价交换,斤斤计较,盘算该付出多少真心。”柏继臣说,“而你好像没考虑对方该为你做些什么。”
“小谢的话……”展游语气柔和,“他只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待在我身边就好。”
“听上去像家长对小朋友的寄托。”柏继臣说。
“是吗?”展游无所谓地笑了笑,“但我真的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
柏继臣冷不丁发问:“你喜欢小谢哪点?工作能力强?”
“我不知道……就是不知不觉间,眼睛就跟着他跑了。”展游诚实道,“然后不知道从哪天起,就发现他对着我的时候,好像有一点窒息。”
“怎么回事?”
“工作压力太大,但是不好意思跟我说吧。”展游猜,他觉得自己很懂谢可颂,“他是个自我要求很严格的人,有时候会把自己逼得太紧。”
“是这样吗?”
电梯下到一楼,他俩走出办公楼。
柏油路上开出两朵黑色的伞花。
“休息一下吧。”展游的声音隐在雨声之后,仿佛在祈祷,“他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柏继臣问:“要是没有好呢?”
“我不知道。”展游呼出一口气,白雾晕开,“说实话,最近一想到我跟小谢以后的事情……不是工作计划,就是单纯的未来……我会有点害怕。”
柏继臣觑了他一眼:“你也会有害怕的事情?”
“是啊。”
宴会厅近在眼前。
二人拾级而上,雨水从伞尖滴落。
展游把雨伞插入伞架,脱下大衣,抚去外套表面上的水珠。
他今天下午有会,大衣下穿着黑色西装,搭配同色领带,点缀红色条纹。他把白衬衫扣子扣到顶,整个人罕见地流露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稳重。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我和小谢八十岁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一对没头脑不高兴小老头。”展游一步步走向宴会厅的大门,“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时候我大概早就不在了。”
柏继臣稀奇道:“这不像是你会纠结的事情。”
“嗯,我一直觉得未知对我而言,是一种值得兴奋的挑战。”展游弯了弯嘴角,“可是一想到我和小谢有一天会分开,我就相当害怕。”
宴会厅的入口越变越大。
他们停在门前。
“我或许应该放手。”展游自顾自地讲。
柏继臣抬眼问:“什么?”
“如果小谢觉得待在我身边很痛苦,如果我们总有一天要分开……”展游低声道,“我就不应该勉强他,用戒指绑住他。”
“我倒不认为是这个原因。”柏继臣慢悠悠地说。
展游慢慢摇了摇头,说:“我搞不明白。”
感情对展游来说就是一张陌生的地图。他很茫然,始终找不到方向,心情随着谢可颂的举止,难以抑制地共同消沉。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柏继臣讲。
“嗯,我知道。”展游换了一口气,“总之,先工作吧。”
展游上前一步,推开了宴会厅的门。
“吱呀——”
眼前先浮出一片曝光的纯白,片刻后,厅内的全景呈现于眼前。
入口处,拱形花架依次排列,构成一条蜿蜒的小径。人群簇拥在台下,交响乐团调音,金银乐器闪烁着辉光,奏出简单的长音。
金片涌动,花瓣飘动。脚下的红毯无限延长,末端站着换好西装的谢可颂。
谢可颂身穿展游为他准备的西装,怀里捧着一束鲜花,挺拔地伫立在原地。廓形西装,风度翩翩,脸上少了些血色,眉目因此更为分明。
有人过来找他,谢可颂把捧花还给对方,指间闪耀。或许是听闻人群躁动,又或许只是心有灵最后,谢可颂朝展游望过来。
他们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静止了。
四周再也没有任何声音,所有的过去,现在,未来,如漩涡般纠缠在一起,汇聚到现在这点。
此时此刻,展游好像窥见了未来的一角。
那是一个充满谢可颂的未来。
刹那间,展游眼角变得通红。
他什么都不想了,分开,放手,这些狗屁的话,展游统统都不想了,脑子里有且仅有一个念头,他不管怎么样,想尽一切办法,就算被说自私也好,都要跟谢可颂在一起。
脚步挪动,展游朝谢可颂走过去,跑过去,飞奔而去。
舞台上,乐团指挥示意,调音结束。
“唰”一下,指挥棒扬至半空,与灯光融在一起,即将落下。
“请问,”柏继臣在舞台下问,“你们要奏什么?”
“呃……”指挥如实汇报,连说带唱,“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
柏继臣脱下西装,一边往舞台上走,一边把衬衫袖口卷至小臂。他对指挥友好地笑了笑:“指挥棒借我一下?”
“哦、哦……好吧。”没什么道理,乙方总得听甲方的。
《婚礼进行曲》庄严地奏鸣而出,人群交头接耳,不知为何开始鼓掌。
展游气喘吁吁地来到谢可颂面前。
“你急什么?”谢可颂问。
“跟我来。”展游急切道,一把攥住谢可颂的手腕,带他离开全是同事的会场。
展游步伐很大,三步并两步,拉着谢可颂的手腕走上旋转楼梯。他们不知道在同什么追逐,像灰王子和他的老板,一定要在午夜十二点之前离开舞会。
一楼楼梯口,柳白桃三人充当爱情守卫,对想要上二楼的人胡扯,“上面在装修,你们等会儿再上去。”
二楼包厢,帷幕一层层坠落下来。
展游把谢可颂扯进怀里,紧紧抱住,又托住谢可颂的后脑勺,同他一起倒在沙发上。
“我觉得我们之间出现了一点问题。”展游在谢可颂耳边说。
谢可颂环抱展游的手臂紧了紧,闷声承认:“嗯。”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展游坦诚道。
谢可颂:“我也是。”
展游松开谢可颂,翻身躺好,眼睛被水晶灯闪到,脸上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过我们可以慢慢解决。”展游说,他侧躺着,拄着脑袋面对谢可颂,“我们之前说好,等这两个礼拜忙完,等你身体好了,就出去度假,对不对?”
谢可颂回想,说:“对。”
“嗯。”展游刮了一下谢可颂的鼻尖,“你知不知道皮卡迪利广场底下有一个玩具商店?我以前逃课,无聊的时候就去那里当收银员。”
“不知道,伦敦吗?”谢可颂瞪着眼睛问,“你怎么又逃课?”
“嗯……偶尔。”
内心的不安要用无尽的话语填满,才不会害怕。
展游絮絮叨叨,说以前的事,又列了很多他们以后要去做的事,一起去国立美术馆看透纳的画,去杜维埃赛帆船,还问谢可颂喜欢山还是喜欢海。
“我们慢慢来吧。”展游最后说,“在酒店的床上躺着,盯着一望无际的海,总能……”
“总能把话说出口的。”谢可颂讲。
展游闻言,把谢可颂抱得更紧,紧得谢可颂有些窒闷。他说:“会好的。”
跟所有工作中遇到的困难一样,问题总会迎刃而解,他们缺的只是一段能坐下来好好聊聊的闲暇时间。
生活里只有工作,身体和大脑相当疲惫,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讲,想“以后”,想“等我空下来了”,想“总有一天会的”。
展游和谢可颂依旧需要各自忙碌。但至少在现在,他们达成了短暂的默契。
*
周一,工厂融资签约仪式当天。
阴雨绵绵中难得一见的风和日丽。
会场里热闹非凡,媒体长枪短炮,严阵以待。
过道里偶有工作人员飞奔穿梭,调度指挥,半空中漏出一句,“嗯?徐稚怎么今天请假了吗?”
人流如织,观众席第三排正中,坐下三个熟悉的面孔。
“你们有没有看见展游今天的样子?”柳青山吐槽,“跟花蝴蝶似的。”
“就是啊,”杜成明也说,“恨不得抓个摄像过来,对着他,跟拍。”
“你们别这样说。”柳白桃忍俊不禁,“毕竟小谢没来嘛……”
话筒尖啸,主持人站到舞台中央,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引导词下,领导就位,签约仪式正式开始。
万众瞩目,在电视台的转播下,展游穿着跟谢可颂配套的西装外套,上台,坐到长桌后,跟银行和政府代表共同签署文件。
掌声雷动,展游起身,同其他代表一一握手,合照示意。
随后,展游下场,拿上发言稿,从另一侧重新上台。
他路遇一位媒体老师,特地停下脚步,凑近摄像头笑了一下,才转身迈上演讲台。
“非常感谢各位今天的莅临,出席这场重要的签约仪式。”展游扶了一下话筒,继续说,“今天,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与各单位共同签署这份合作协议……”
展游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现场的每一个角落。
柳青山闲不住,拿着手机给展游录像,等下发给谢可颂当小彩蛋。
“……与合作伙伴一起,为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贡献更多的力量。谢谢大家。”
展游致辞结束,朝众人微微点头,把主持人请回台上,配合地又被拍了几轮照片,终于走楼梯退场。
他心里正想着晚上要不要去把谢可颂接回来住,听见场下忽起一片喧哗。
媒体区,记者的手机齐齐响起,“滴滴嘟嘟”不绝于耳。
一颗颗脑袋低下看消息,抬起,不约而同高举相机和录音笔,喊着展游的名字。主持人在台上左支右绌,根本控制不住现场。
展游见情况有异,再次回到舞台上,拿过话筒,沉声道:“大家别急,这位穿白衣服的女士,请问。”
“展总您好,我是新闻晚报的记者。”记者问,“请问您知不知道,就在刚才,哈尼哈尼有限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徐总因涉嫌职务侵占,挪用资金,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等罪名,被警察带走……”
展游稳定心神:“我……”
“展总,展总,我是晨间日报的记者。”又一人站起来问,“根据公示,H&H是本次工厂融资的担保人,请问这会对之后的融资产生什么影响吗?”
“我听说yth跟H&H深度合作了很多年,这会对公司股价产生多大的负面作用呢?”
“yth前两年更换了员工食堂的供应商,是因为知道了H&H的非法行径吗?”
……
展游站在台上,紧紧握住话筒,眼前被闪光灯照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