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黎宗平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赶到大兴机场。
庄玠等在舷梯口,依旧穿着那件挺阔利落的风衣,停机坪上的风吹得他脸色苍白如纸,衬衣领上下翻飞,眉眼匀成天地间唯一浓重的墨色。
黎宗平把包交给驾驶员,抬手替庄玠拂开吹到眼睛上的头发,指尖碰了碰他的脸,正色道:“脸儿还是白,凝血障碍病人都这样,如果我是医生我会建议你居家,最好像大熊猫一样保护起来,而不是到处跑,随便受一点伤都可能让你丧生。”
庄玠点点头,没有躲开他的手:“所以我要带着你跑路,做我的移动血库。”
“……我很荣幸。”黎宗平笑了笑,听见他这样直白也不以为忤,“你说话真是一点儿余地都不留,幸好我没有高血压,趁年轻可以让你多气几回,打算去哪?”
“阿勒泰。先去天山看看你的故居,从那边口岸出境,再飞奥斯陆或者哥本哈根。”
黎宗平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回过头来望着庄玠:“私人飞机不用过安检,这我很不放心,我可不想在享受蜜月的时候突然被一个警察拿枪指着头,鉴于你有过用那张脸骗我的先例,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
庄玠面无表情地抬起胳膊。
黎宗平上前一步,两手贴着他腰侧一寸一寸摸下去,把大衣和西裤都翻了一遍,又到机舱里转了转,看到庄玠冰冷的脸色不觉笑起来:“不能怪我,实在是前车之鉴,你对谁好就准没好事。”
“检查完了,可以走了吗?”
黎宗平把他的风衣掖好,拍了拍:“我包里有把HKP7,小巧方便,以后给你玩。走吧。”
程昱保持着一个舒服的姿势在沙发上一直躺到后半夜,目光被迫凝聚在刺眼的吊灯上,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天快亮时,那种可怕的控制力终于消失,他踉踉跄跄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飞机一早离京了,现在去空管局没用,他只能找蒋危想办法,蒋危的电话打不通,程昱问了一大圈才知道人在哪。
蒋危那天从庄玠家出来,没地方去,他在北京还有几套房都不想住,就给陆则洲打电话,把车开去了以前经常去的一个高级会所。
小圈子里这些公子哥儿对他结婚的事多少有些耳闻,蒋危就差拿个大喇叭上街喊我要结婚了,结果婚礼没等到,大半夜被喊去喝酒,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问。其中有个极有眼色的,是这家夜总会的真正老板,姓何,看见蒋危一杯接一杯光喝酒,说要给他身边塞两个人。
蒋危军装都没脱,一手捏着烟,拍了拍裤腿上的烟灰,说:“家里那口子天天扫黄打非呢,咱不干这违法的事儿。”
“这哪儿能算嫖,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学生,喜欢你想跟你处,我就是牵个线。”
何老板硬是把人叫了上来,他一早挑好的,瘦瘦高高一对姐弟,往门口一站,身段姿态,尤其是敬酒时别扭生疏的模样像极了庄玠。
蒋危那时候看着,心里微微一痛。
他以为男人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那天把庄玠打了,出来该怎么样还怎样,大不了就是生活里少个人,消沉几天。到现在才发现,他还是拒绝不了跟这人有关的所有,哪怕只有三份神似,一点点,都拒绝不了。
程昱来的时候,蒋危正把自己关在酒店里,喝酒喝到七分醉,从朦胧的烟圈儿里找庄玠的影子。
程昱气不打一处来,先掏出手机咔咔拍了两张照,踢开门口一堆衣服冲进门,蒋危抬头瞟了一眼,皱着眉说:“老子斗地主,妈的你拍什么照!”
“斗地主斗到床上去了?”程昱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牌,把那姐弟俩从床上拽下来,看看脸,指着蒋危的鼻子骂:“我还当你三两天就封心锁爱了,放着正主不去找,弄个长得像的算什么事。”
“我找他干什么,离了我他好得很。”蒋危被晃了一脸酒,手指张开按在杯口上,一甩头,暗红色的酒水从发梢淅淅沥沥滴下来。
“你倒是回家看看啊,你儿子都要饿死了吧。”程昱恨不得把酒杯扔他脸上,一扭头看见那俩人还站在屋里,指着门恼火地说,“还愣着干嘛?衣服穿好赶紧滚。”
蒋危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他没在家?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你相好的大半夜来我家,把我弄到床上……”看见蒋危瞪眼睛,程昱气急败坏地补充道,“开着我的飞机跑了!”
蒋危一下子酒醒了。
程昱三言两语跟他说清楚情况,蒋危已经穿好衣服,边系武装带边往外走,“什么时候走的?”
“五个小时前,北疆方向。”
蒋危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警备司令部的座机号码,下颌线紧绷出一条锋利的线,等到电话一接通,他立刻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向那边下令。
“封锁西北领空!兰州军区内全线禁飞!所有航班立刻着陆接受检查!”
“管他客机货机全都给老子弄下来!”
飞机平稳地穿行过天山上空。
“我幼年的时候,很少能见到父母。”庄玠靠窗坐着,微微侧身看着窗外的云层,双手交叠搭在腿上,十指相错,“自八个月断奶开始,我妈妈一周有六天待在研究所,从没按排班表上的假期休过,有时候回来了,一旦她那个监护对象出什么状况又得走,实验室一个电话,就能提前结束她得来不易的假期,什么时候能回来,在家待几天,都不确定。”
私人飞机的座椅是两两相对的,真皮质地,中间摆着一张黄花梨木方桌,没有铺桌布,展现出木材最原本最漂亮的纹路,黎宗平坐在他对面,表情有些微妙。
“我爸那时候是基层民警,只是西城辖区下一个派出所的所长,每天扫街、迎接检查,帮邻里邻舍解决难题,八九点才回家。我姥爷家的阿姨每天跑两边做饭,有时候也听老人抱怨,说我爸不顾家,想给他调个清闲的岗位。”
庄玠的手搭上桌板,若有似无地叩击着玻璃水杯,程昱找的飞行员水平很高,高原气流的影响下,杯中水一点儿也没有洒出来。
“后来他做了区公安局局长,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黎宗平抬起左腿压在右腿上,说:“老丈人是开国将领,想升个副处应该不难。”
庄玠笑了一下,“他毕业就分到街道,在基层干了八年,最后终于调到机关,是因为他在三角洲地区的缉毒行动中立了功,一级英雄模范,伤病不能再上一线,才得到这个坐办公室的职位。”
黎宗平似乎颇为惊讶,看上去有几分感兴趣的样子。
“他不会哄孩子,小的时候我问他要妈妈,每次他都会跟我说,妈妈是去做一件世界上最伟大的事,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后也要像她一样。我从很早的时候就确定我要参加英才计划,我有个警徽,是八岁那年父亲给的,我做过的每一分努力,都是为了那个目标。直到在天山塔时从你口中得知……”庄玠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沉默片刻,道,“你说得对,我的信仰崩塌了。”
黎宗平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信仰是最没用的东西,没了就没了,以后想做什么顺应这里就好。”
“但有些东西,最终是可以殊途同归的。”庄玠淡淡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莫名,侧身看向电视屏,“到什么地方了?”
黎宗平把正在播的电影切换到飞行图,瞄了一眼,“富蕴上空,还有一个小时过北天山。”
“……在阿勒泰机场停一会儿吧。”庄玠缓缓闭上眼,沉默着,像是在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片刻后转向黎宗平:“会开飞机吗?”
“会。”黎宗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本来就不用带飞行员,多一个人多重风险。”
“哥,到不了阿勒泰了。”飞行员在驾驶舱里焦急地说,“接到地面指挥中心消息,兰州军区对这片领空实行管制,要求空域内所有飞机在最近的机场立即降落。”
黎宗平皱了皱眉:“军事管制?没听说这两天有演习。”
庄玠隐隐有种预感,像落进了一张逃不开的网里,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冲击得他额角都在一阵一阵发痛。
是蒋危吗?他为什么会来?
话都说到那个地步了,他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驾驶舱里警报声已经拉起来了,有军用战机逐渐接靠近他们的航线,并且在不断尝试接入信号,庄玠手腕撑在桌上,空水杯在手里转来转去,日光折过玻璃,在他细长的手指间斑驳错落。
“不管他,开过去。”黎宗平拉开驾驶舱的门,果断切断了信号,“军演又没有提前通知,民航不停,解放军还能对驾驶员开枪不成?”
“不行!”庄玠骤然攥紧了玻璃杯,声音微微发颤。
准备这个计划的时候,庄玠就没想过单靠自己能赢黎宗平,枪一定会被搜走,他还不稳定的精神力不一定能控制S级的哨兵。所以在上飞机前,庄玠把其中一个跳伞包换成了TATP炸药,如果最后没能控制住黎宗平,他会把飞机开到北天山的无人区,在那里引爆炸弹。
庄玠太了解蒋危的性格,只要他们飞出领空,蒋危真的会开枪的……
一旦蒋危下令开枪,炸药提前引爆,飞机坠毁,将会对脚下这座城市造成难以想象的伤亡。
庄玠把水杯按在桌上,撑住桌沿,慢慢地稳住情绪:“出来的时候燃油没加满,油耗尽了还是走不了。就在阿勒泰停一下,把我带来的飞行员换下去,我们就走。”
阿勒泰机场已经被部队全面接管,停机坪上整整齐齐停着十几架航班,到处都是穿军装的人,正一架挨着一架飞机检查。蒋危对程昱带来的情报不放心,害怕庄玠跟他玩一手声东击西,拿着假身份证混进普通旅客里躲避检查,非要一个一个看,这样一来进度就慢了很多。
那些人被困在机场连机舱都不允许离开,已经怨言如沸,全靠出动了部队才勉强压着,蒋危带来的手下把几个登机廊桥全部停了,跑过来跟他汇报情况。
“有意见的叫他们滚去司令部领钱。”蒋危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十倍退机票,钱我出!”
飞机补充燃油的时候,黎宗平顺道儿去前面看了眼,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鹤立鸡群的身影,他略停了片刻,回来把庄玠叫进机舱:“走吧,再不走走不了了。”
庄玠回头看他,用目光询问。
“前夫追上来了。”黎宗平叹了口气,坐进驾驶舱,迅速熟悉了一下操作盘和仪表。
庄玠挑起遮帘朝外看了半晌,慢慢把遮光板拉下来,他走回座位坐下,从黎宗平的包里悄悄摸出那把HKP7手枪,裹进风衣。
“从西北角那个跑道走,他们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黎宗平按下了两个按键,看着仪表盘上的数字慢慢攀升,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机场上的特种兵已经发现了情况,喊叫着朝这边跑来。庄玠一眼就看见了跑在最前面的人,他的目光在那道身影上黏着了半分钟,果断移到一边。
跑道上的寒风在舱外呼啸,风声里突然泄出一道穿透力极强的狼唳,庄玠的手在袖中止不住颤抖,心跳骤然加剧,甚至连手里的枪都险些握不住。
“快拉起来!”
话音刚落的瞬间飞机猛地向下一坠,像有什么东西吊在了飞机上,短暂的失重感过去后,就听见一门之隔的外面传来砸钢板的声音。
飞机已经逐渐升高,地面上的建筑越来越小,隐没在云层下,那穿透机舱的击打声没有停止,一下比一下剧烈,震得人耳膜发麻。在高空的强气流下徒手拆舱门,只有受过训练的哨兵能做到。
黎宗平和庄玠对视一眼,默默打开了自动驾驶系统,站起来,转身看向门口。
加厚的舱门猛地被人拆了下来,冷风和刺眼的光瞬间涌进来,摆在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吹得当啷作响。蒋危把钢板扔开,目光如刀锋擦上庄玠的脸。
“我说过,今天没有人能离开这片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