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可她既没有回家,下午那会儿也没有去灯塔工作。
时明煦在怔愣间道谢,时岑短暂接手他的身体,代替他挂断了通讯。
电车已经到站,习惯牵引时明煦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远离其余临时离家、赶赴会议的灯塔科研人员。
他巡视一圈,果然没有看见文珺。
在望向休眠的城市时,时明煦叹了口气:“时岑,我总觉得文博士的异常,和178号紧密相关。”
他喃喃着:“祂原本只是一只墨西哥钝口螈,但从祂逃离乐园的那晚开始,似乎一切都变得离奇——178号身上,存在太多反常了。”
“祂的进化速度那样快,长满骨刺的尾鳍原本无法支撑其翻越出城,现在想来,祂在那一刻,或许也出现了对物理学上重力定律的违反。”
“除此之外,祂可以控制身形进行放缩,血液颜色的改变也意味着祂血液中蛋白质含量发生根本转变……这根本不可能,不可能。”
时明煦的声音低沉,轻微沙哑。
时岑听出了其中的难过,但他无能为力——他们甚至都不在同一个世界,只能借助短暂出现的时空谬误,来同彼此相依。
可他还是控制着时明煦的手,轻轻拍了拍另外一只。
时明煦感受到这种奇妙的身体直觉,他在时岑的宽慰中,继续说下去:“时岑,你知道吗?在目前已知的原生及变异物种中,没有任何一种生物的血液呈现淡金色。因而我甚至无法推断,178号发生了哪种跨物种基因自发融合,或许——”
时明煦视线上移,连带着他与时岑一起,望向更加浩瀚渺远的夜空。
他忽然产生一个格外大胆的猜想。
“或许178号的进化,是直接作用于分子层面的。”
这话刚落,电车抵达乐园的提示音就响起,车上三三两两的交谈声也顺势停止,科研人员们下了电车,走入银白色双螺旋建筑。时明煦同人群保持一点距离,他依旧没有学会太合群。
但此刻,时岑无条件地陪伴着他。
时岑问:“小时,你的意思是,178号的畸变进化,不是由基因链断裂引发的?”
“是。”时明煦眼睫低垂,“支撑我做出这种猜想的最重要一点,是178超高的智慧程度——自灾难发生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物种能够通过基因链断裂重塑,进化出可同人类相媲美的智慧。”
“时岑,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惟有人类的畸变永恒向下,为什么百年前同灵长类的那次尝试性融合,会带来犹如小型灾厄一样的反应……我们究竟触碰到了怎样的禁区?禁区的规则,又究竟由谁制定?”
“我们的头顶,像是有一个无边无际、无色无形的天花板,一旦向上攀爬到一定高度,它就会出现——并且警示人类,‘只可到此’。”
不可越过。
“小时。”时岑接管时明煦的左手,接触到腿侧,进行轻轻的拍击,进行他所能及的安慰,“你的部分猜想合理,但情绪已经受到影响。现在不能再思考下去了,好吗?”
他问得如此温柔,没有戏谑、苛责或者强迫,但成效显著——时明煦内心溢起的一丝无端恐惧被扼杀于萌芽,他从深思中回神,才发现自己刚才陷入了怎样危险的旋涡。
他险些……背弃掉某些基本的科学信仰。
“时岑,”时明煦勉强笑了一下,“谢谢。”
随后,他跨入宽敞明亮的扇形会议室,这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时明煦扫视一眼,没有文珺。
动物研究所主任去到台上,同科菲特一起小声交谈,过了一会儿,这位年近七十的老科学家拍拍麦克风:“安静!辛苦大家深夜来此,参加紧急会议。”
这是浴室灯被关闭的声音。
四下重新归于黑暗,时明煦的指尖,在发生某种微弱的生理性颤抖,他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时岑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对,对方仅仅是在阐述事实。
半晌,时明煦才听见自己开口,尽量平稳住声音:“……都不是。”
不是兴奋。
他隐去了后面半句话,但他很清楚,时岑能听明白的。
“我只是觉得奇怪,”时明煦下定决心,再一次摁开了电灯,他走向镜前的脚步很慢,抬头的动作更慢,“由于生活环境、日常食物摄入、锻炼程度等变量的不同,我们的长相可能受到影响,但终究……你我基因一致,差别不会太大。”
在这句话说完后,他总算彻底完成了直面镜子这一动作。
简直比等待实验结果,还要让他觉得煎熬。
并且奇怪的感觉没有消散,血液的涌流反而加速,他们汇聚到毛细血管密集处,在最贴近皮肤的地方,譬如耳廓,指尖,和眼尾。
时明煦就在这种无法自抑的感受中,望向镜面,同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对视。
没有人来强迫他抬头,可时明煦就是感到一丝微妙的身不由己。
实在荒诞又离奇……分明是很寻常的照镜子举动,看见的也是自己。这种事情,他曾重复过无数次的。
但此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另一个人,正透过他的眼睛,打量镜中他的一切。
白皙的面部,柔软的睫毛,眼下薄薄的皮肤——颜色隐隐有些深,那是恢复工作以来睡眠不足所致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对方瞧见了。
但这种感受又不同于公然展示,它并非登台表演,也不在聚光灯下,这里不过是一间小小的洗漱间。
安静又隐秘,只属于时明煦。
他和时岑之间的关系,也只属于彼此。
并无第三人知晓。
时明煦紧绷的神经,竟然在这种奇妙的想法中得以逐渐放松,他同镜中自己对视的眼神也相应改变。
从局促,到松弛,直至好奇感弥漫上来,轻柔地推促着他,告诉他——
还可以做更多。
于是时明煦伸出手。
手腕抬起,一点点靠近镜面,指尖血液聚集的情况还未彻底消散,指腹的颜色仍旧饱满,他就在时岑深深的注目中,缓慢贴上了镜面。
冰凉的,玻璃的触感。
……但不完全是。
一种奇异的、稍显温暖的触感,从指尖处隐约传递到全身,冷然交替间,激起轻微的酥麻感,像是行走在覆雪长街上,迎面拥向春风。
它是属于时岑的、略高于自己的体温。
时明煦安静地体会着这一切,紧张感已经彻底从他身体中消弭,虽然仍旧觉得别扭,但此刻安心代替了抗拒,使他更倾向于享受现状。
通感由内而外,包裹住他,时明煦在对方眼中,无处可藏。
可他并不排斥这种微妙的感受。
双方都安静地注视镜面,继而时岑开口。
“原来在另一个世界,我是这样。”时岑笑起来,声音轻微低哑,“小时……我该怎样来找你?”
“你想要打破维度的限制吗?”时明煦微微一怔,“从理论上来讲,这毫无可能。”
“任何生物都无法突破维度的限制,去往更高维的世界——就连你我,如今也都仍然是三维空间的产物。”
而在他身后,时岑已经取出食材,站在料理台跟前。
随后,雇佣兵用心声嘱咐:“去冰箱里拿同样的食材,跟着我的步骤来——别在索沛面前露馅。”
时明煦闻言立刻去取,当土豆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手心时,他终于踟躇着开口:“时岑,你不要生气。”
研究员觉得这是和提及“杜升”时类似的吃醋行为,于是他尝试安抚对方:“我不会喜欢上小孩子,也不会喜欢上唐博士。”
他顿了顿,小声补充道:“时岑,只有对你。”
他话没说全,已经初见成效,时岑冲洗土豆的速度慢下来,但手指浸泡在水流里,微微握紧了。
半晌,时岑才轻轻地说:“其实,也不全是生气。”
时明煦也跟着洗土豆,同时将牛肉泡在水中解冻,闻言问道:“还有什么?”
“唐·科尔文只要想抱就可以抱到你,我却不行。”时岑顿了顿,“小时,我现在甚至连引导你的身体都做不到了。”
他只能凭借通感,感受到时明煦在自己身体内的举动,却没法再牵引——或者说,及时将时明煦从险境中拯救出来。
他清楚地知道外城有多危险,眼下时明煦在自己体内,就意味着频繁面临死亡的威胁,遑论白日已经盯上了自己。
要是换不回来,时明煦就得在两天后,用自己的身体孤身赴约。
他没法不担心,可这忧虑像滑过松针间隙的稀疏落雪,除却带来寒意外,没有什么实质力量可言——要是话说得太明白,反而会给时明煦徒增烦恼。
于是时岑沉默片刻,只说:“还有一点点落寞。”
但似乎,通感对于情绪的传递作用加强了。
时明煦被对方低落的情绪拍打,又真切感知到忧虑——他几乎瞬间懂得了时岑没有说出口的话,那绝非对方所说的“一点点落寞”。
研究员清洗土豆的动作稍缓,温和道:“时岑,相信你自己的身体素质……也相信我。”
时岑一怔。
“这次发生意识剥离,是因为我看到了更加完整的记忆碎片。”时明煦说,“现在已经可以确信,我丢失的就是同安德烈有关的记忆。七八年前,他曾在方舟十三层待过一段时间,我同他之间有一些秘密往来。”
“他说他在‘世界尽头’碰见那只蝾螈,并且达成某种承诺——应当也能够确定,蝾螈是后来的178号。而所谓‘世界尽头’,就是陷落地。”
时明煦跟随时岑的动作,将土豆放到料理台上,给它削皮切块。
与此同时,心声的交流没有停止。
“也就是说,‘永恒的应许之地’与‘世界尽头’都是陷落地。”时岑刻意放缓处理速度,等待对方,“而曾在灾厄中被带去陷落地的人,就会遭遇时间膨胀,具体表现为生长发育的停止。”
“那小时,我可不可以直接认为,时间在陷落地中,成为某种可以被具体把控的因素?”
“严格来说,陷落地内的时间可能成为了一种‘矢量’。”时明煦开始削第二块土豆,“在以往的科学研究中,三维空间内的时间像河流,它只能单面运动,沿直线永恒流淌,因而不具备成为矢量的条件。”
“但当我们确定第四维的W轴是时间后,时间就成为了可以被探寻、甚至于被掌控的坐标轴……时岑!如果我们没想错,陷落地应该也具备了某些四维空间的特性!”
时明煦心声陡然振奋,险些切到自己的手指,他慌忙退开一点,顾不上去捡掉落在地的半颗土豆。
“在这处特殊的空间里,安德烈和侍者身上的时间都被静止,像被封存于琥珀之中,但又稍有不同——因为他们的神志,依旧保持着清醒。”
“当心一点,小时。”时岑补充道,“他们的神志清晰,依旧可以思考,所以能清晰认知到自己的处境。于是安德烈认为,他到达世界尽头,而侍者则将在陷落地的经历结合信仰,定义为‘永恒的应许之地’。”
“是这样!”时明煦俯身捡起土豆,难掩兴奋,“那么滤网理论应该稍微改善——时岑,或许这张网本身并非牢不可破。”
时岑问:“怎么说?”
“我们先前用三原色来降维解释它的影响。”时明煦说,“不是特别准确,现在要加上一条——虽然圆中的颜色依旧具有绝对意义上的强染色性,但它只有两个颜色。分别为黄色和蓝色,黄色依旧代表基因畸变,而蓝色代表反重力。”
“被黄色切割,就可能发生基因链断裂,被蓝色切割,就违背重力规律。”
“那红色呢?”时岑将牛肉放入小锅中焯水,“现在,曾经代表超光速悖论的红色去了哪里?”
“没有红色了。”时明煦也端起肉,“或者说,红色就是组成滤网的相关物质——这个滤网,它不牢固,它在一次次途经中被损耗了,网丝脱落,并最终降落于地球。因为它本身是四维材质,所以它会感染我们所在的三维世界,造成时空谬误。”
“滤网的小碎片落到你我身上,它连通平行世界,形成通感乃至于意识传输。滤网的大块残渣落到某处盆地,于是最终形成陷落地,并扭曲其中的时间流逝,乃至于波及到陷落地中心的所有生物。”
“安德烈与侍者,正在其中——那么曾经同安德烈有过约定的178号,应该也深受到陷落地空间特性的影响。”
严格来说,这时距离他与时明煦的人生分野不过两年——对方仍在方舟求学,自己也不过刚正式进入佣兵团一年有余。岂料,身体素质的差异已经很突出。
这种区别感,被稍显青涩的身体放大了。事实证明,十八岁的时明煦比二十六岁自己脸皮更薄。
佣兵眼睁睁看着镜中人的眼梢与鼻尖都浸上点红——另一个自己慌忙用湿毛巾去捂,却已经来不及。
鬼使神差般的,时岑开口。
“你欠我一次补偿。”时岑声音淡淡,“小时,分离那会儿。你说过,我可以自己来取。”
第 102 章 沉沦
时明煦:“……”
很坏,他被迫想起来了。
在分别来临之际,自己的确说过这种话——研究员还记得,他当时说的是“补偿与奖励”,时岑在这方面倒是厘得很清楚。
意识错位的现实时间太短暂,对方没能怎么改善他的体能,就没有提奖励这码事。
但,这也掐灭了时明煦拒绝的理由。
“小时,”时岑沉默良久,叹出一口气,“现在有关178号线索的行踪已经断掉,南方雨林中的事实也证明,我们无法从祂身上直接问出什么线索。那就只能依据现有线索进行探究——现在有两个方向。”
“一是警告本身。尤其是五十年前灾厄中,白色生物的警告。”
“二是安德烈,他本身也同灾厄紧密相连,除此之外,方舟十三层和溪知实验基地,应当也能收获有效信息。”
“但无论是方舟还是溪知,都需要通行权限,”时明煦自虚脱状态下缓慢回神,在对方的心声中,他艰难起身,“安德烈的档案被篡改,乐园高层很可能涉及此事,不能贸然行动,引发怀疑。”
时明煦沙哑地说:“时岑,处处都是阻力,我们像是、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死局。”
死局。
时岑思绪万千,强迫大脑迅速运转——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记起那片记忆闪回时所见的、静止的雨林。
继而他恍然:“对了小时!还有陷落地。”
“陷落地?”时明煦脚步虚浮地走到洗漱间,“陷落地跟安德烈……”
“陷落地一定与安德烈存在联系。”时岑重新闭上眼,在镜中,他看见时明煦苍白的脸。
研究员原本漂亮的狼尾散乱垂落,薄薄的皮肤下血色尽褪,就连血液的余温也很少,鞠水后指腹触碰面颊时,甚至觉察不出太多温差。
无助极了。
好像只需要稍微用力一点,他就会彻底碎掉,溅落满地,然后向下坠落、坠落到无人能够抵达的虚无中去。
时岑在这个想法间,忽然惊出一身冷汗——下一秒,本能快于大脑,帮他及时接管了时明煦的身体,终于勉强稳住对方发颤的指尖。
52号不知何时从沙发上滚下来,跟到了洗漱间,伏在时明煦脚边,轻轻地扫着尾巴。
属于时岑的温度,被通感传递给时明煦。恍然间,似乎连对方的血液也流淌在身体内,成为此刻支撑时明煦站立的大部分力量。
“小时,”时岑说,“不是死局。”
时岑操作着他的身体,为他洗净面上的汗迹与泪痕,又将双手伸至脑后,不甚熟练地,为他整理着凌乱的头发。
“小时,你听我说。”时岑所操纵的十指,在时明煦发间穿梭,从根部拢到发尾,试图将柔软的发丝聚合至一处。
在动作间,他柔声道:“昨晚同你通感时,我看清了你记忆碎片中,安德烈所展示的那片雨林。它植株繁茂、没有风声,很符合陷落地的特征。”
说话间,几缕头发从他指缝逃出去,绿色发尾落到研究员肩上,在洗漱间柔和的灯光下,像春光间伸展的细小垂枝。
时岑顿了顿,放弃将全部头发扎起来的念头。
他转而只拢合上半部分,并继续说下去:“那个场景中没有出现任何人类建筑,这意味着它甚至并非陷落地外围,很可能已经接近中心——小时,还记得我们找到安德烈骸骨时的场景吗?”
“那颗被苔藓类于霉菌覆盖的头颅,是被跟随178号的怪物带过去的。”
“178号曾出现于B-150号城市遗迹,那里已经临近陷落地。”时岑一手固定,另一手去捉洗漱间台面上的发绳,“这意味着,那颗头颅也大概率被从陷落地带来。178号,先去了陷落地,再抵达西部荒漠,为安德烈的尸骸寻回头骨。”
“所以,不是死局。我们并非毫无办法——我可以尽快做好准备,动身前往陷落地。”
这句话结束后,他终于为时明煦扎起一个粗糙的狼尾小揪。“第一,安德烈被白色巨鸟带走后,和侍者一样,都同白色巨型生物间建立了某种契约关系。但又被安德烈自己推翻,他转头跟178号建立了新的契约——这种推论,建立在178号与白色巨型生物间有分歧的推测基础上。”
“第二,安德烈被白色巨鸟带走后,直接同178号建立了契约关系,并受到这种关系约束,坚持回到陷落地寻找178号。但很不幸,他和178之间起了冲突,或遭遇意外,导致契约关系破裂,安德烈最终死亡。”
“但无论是哪种推论,有一点已经基本明确。”时岑接过他的话,“侍者顺从白色巨型生物的旨意,奉其为神。而我与178号产生的密切交集,会对他有所不利。”
“应该是。”时明煦将蒸熟的土豆摁软,又加入配料,“所以他再打过来的时候,可能会尝试拉拢我们、乃至于转变策略主动示好——毕竟恐吓对你我无效。”
听见开门声时,研究员正盖上锅盖:“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配合着装一装。”
“小时,”时岑的心声含笑,“学坏倒是学得比做饭快。”
时明煦:“……”
他一时语塞,继而滋生出几分不服气。
于是时明煦蘸取一点土豆泥,想要验证自己今天的成果——可事实证明,时岑的评价总是有点道理。
但那不重要,咸度是最容易调整的,乃至时明煦将土豆泥端上桌后,索沛并没有吃出什么异常。
不过。“这样说来,珺姐,你没有同意。”
岂料,文珺摇摇头。
“我假装同意了,”她说得有些勉强,“结果被祂发现。那个声音说,既然如此,就留在这里当石头吧。紧接着,在水雾全部包裹上来时,我也已经陷入昏迷,但……”
但谁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几秒,又或许是很多个小时。
直至一种类似于原野之风的声波,在耳道间泛起轻微酥痒,唤醒了她的意识。
文珺这才恢复神志,艰难掀开眼皮。紧接着,她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家伙。
178号。
准确来说,已经不大像是178号了——祂浑身上下覆满淡金色,尾部生有骨刺,作为墨西哥钝口螈的生物特征基本消失殆尽,但祂显然还认得文珺。
在这方同样淡金色的、空无一物的意识空间中,178号说:“你误闯此地,我将你送回并抹除记忆……下不为例。”
铂金色瞳孔悬浮半空,它似有实体,但仔细看去,却又分明属于空间的一部分。
文珺被这突如其来的奇遇弄懵了。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在颅骨挤压感愈来愈重时,疼痛也愈来愈烈——这种清醒状态下记忆抽离的感受很新奇,但在痛苦的空隙,在某个瞬间,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过分熟悉的身影,属于她的邻居,属于灯塔0716号实验室的主人时明煦。
对方不知站立在何处,被混沌物质裹挟住,仅在几息之间,时明煦就迅速老化,直至血肉腐烂、骨骼寸寸断裂崩塌,碾碎成粉屑。
他像一枝瞬时凋亡的白玫瑰……不对,不对劲。
怎么似乎,时明煦的身影有所重叠,瞬息腐朽的肉|体也有两具。
就好像,宇宙间存在两个时明煦那样。
但不过几息,他们就都成为粉屑,风一扬,散落于尘世间。
画面实在诡异可怖到了极点。
文珺心头剧震,不清楚这是不是记忆抽离所致的幻觉,但下一瞬,巨大的剥离感忽然停止了——铂金色瞳孔在无声间阖上,属于178号的声波与力量都消散了。
紧接着,是一个稍显青涩的声音。
“你看见了吧?”
就在此刻,少年形态的安德烈自虚无间走来:“你,是灯塔的研究员,你认识小时吧?”
文珺警惕地看着他,可安德烈没有被冒犯的意思,他只笑了笑:“如,你所见。刚刚是……未来的片段。抱歉,温戈沉睡的时间很有限,我们得长话短说。”
“我会瞒着祂,干扰祂的意识,偷偷保留你的记忆。”安德烈说,“你,你要告诉时明煦,叫他千万不要,去往世界尽头,否则……”
“否则我所看见的一切,就是他的下场。”文珺听懂了他的话,但她仍有疑问,“178号究竟是什么生物?还有你,你在这个地方,和他一起,一起‘生活’吗?”
安德烈想了想:“算是吧,我不能再离开沃瓦道斯了。”
他顿了顿:“至于前一个问题……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总之,请一定一定要阻止小时,他是个有些倔强的孩子,但未来并非无法改变。”
文珺已经无暇细究他对时明煦的称呼,她在仓惶间,在愈发黯淡模糊的意识空间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矿和石头,分别意味着什么?”
“人类。”安德烈声音很轻,“都是人类,人类是一种宝贵的资源。矿和石的界定,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反抗是徒劳的,维度差距的鸿沟无法弥补,我作为,链接的一部分,由我来承受就好……但请,不要再对世界真相进行窥探。”
“放弃吧,你和小时,你们都是。”
“一切就是如此,至于……重影,或许是我眼花了吧。”文珺呆愣着,她颓然捂住脸,苹果核就掉落到被褥间,“小时对不起,我不够勇敢。但我真的不能接受,你明白吗?”
时明煦垂着眼眸,拾起那只果核。
它已经彻底氧化,呈现出深褐色,直至将它丢弃至垃圾桶后,时明煦才说:“我理解您。”
文珺过去三十年间所建立的科学认知体系一朝崩塌,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住这样可怖的心理冲击,她选择自杀,或许就如同灾厄之中自杀的那位融合基因实验研究员一般。
因为她看清了未来的灰败,又认定人类无法逆转。
这是理性认知所带来的应然覆灭。
但并非必然。
幸好,时明煦已经逐渐见识过太多光怪陆离,承受能力今非昔比。
先是隐约重影,又是平行世界,时岑不仅能够共享他的感官,控制他的身体,也伴随他一点点探究这个世界,从三原色滤网论至如今,时间这样短促,但又似乎已经相互陪伴着,行过了很漫长的一段路。
“您没有眼花,的确存在另一个时明煦。虽然,眼下他并不在这里。”研究员顿了顿,在文珺的悚然侧目间,他轻声道,“珺姐,感谢您毫无保留地告知这一切——既然安德烈也说,未来并非无法改变,那么或许,一切已经变得不同。”
“小时,可你还是去了陷落地中心,我没能成功阻止你,你已经在朝那样的方向行进,你……”
文珺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下个瞬间,整个医疗中心都摇晃起来,房间内外警报闪烁,外头天色已经黯得好似长夜,但风雪声都变得异常可怖,有建筑外墙被打散又坠落,四下都是冰块撞击与凄厉风声,纷然踏至。
就连警报声,也在这样可怖的天气里被扯得支离,破碎成败絮。
“味道不错老大,但土豆汤已经是正餐了吗?”索沛舔舔碗沿,“没喝饱诶,我能再来一碗吗?”
时明煦冷眼瞥向索沛,后者立刻识相闭嘴,自己端碗去了厨房。
而另一世界所产生的愉悦情绪,被传导到他这里。
与此同时,唐·科尔文的声音模糊响起:“时!你简直吊打集中食堂!”
时岑坦然接下夸赞。他已经吃完,起身从一只单独的小锅中再给52号盛出半碗——今天猫猫也有土豆泥可吃,是特供的无盐版。
52号认饭不认主,已经彻底躺平,摊着肚皮任时岑揉搓。
但时岑现在没有摸猫猫的打算,他转向唐·科尔文:“你昨晚那些藤蔓实验数据,能发我一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