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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6、崩溃

第46章 46、崩溃
清早,汽车缓缓停在那座新宅的大门口,陶方圆从车里探头朝围墙里看了看,宅子里一片寂静,不闻人声。
由于购置这座宅子时很仓促,院子还没修整好,许多刚买的新树苗还没来得及种下,和许多假山石块杂乱地堆在一起阻碍视野,再加上晨雾很重,从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陶方圆对后座的人说道:“时哥,要不我去把大庆叫醒让他开门给我们进去?那家伙准是睡死了。”
薛时摇头道:“昨天闹腾到后半夜,大家肯定都累了,让他们多睡会儿。”他昨晚没休息好,此时一只眼皮单着一只眼皮双着,是个极度疲惫的模样。
陶方圆笑了:“可不是嘛,小何订的那酒的确够劲,后来连二哥都喝倒了,这会儿人还没醒哪!到后面李先生自己也喝了不少,再加上洞房花烛男欢女爱的,想必李先生夫妇也还没起身。”
“我们走。”
汽车掉了个头,开走了。
薛时坐在车里,打了个哈欠,准备在路上稍微打个盹再去工作,这时,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狗叫声。
薛时困惑地朝车后方望了一眼,就看见一条半大的黄狗从那座寂静的宅子里朝他们追了出来,追着他们的汽车一边叫一边狂奔。
陶方圆见薛时频频回头看那条狗,一边开车一边说:“没事儿,那狗我认得,徐大庆捡的,养到这般大,挺护主,甭理它就是了。”
“等等!”薛时再次扭头盯着那条追着车跑的狗,突然一挥手,大声道:“停车!”
陶方圆不明就里,“嘎吱”一下急刹车,刚停稳就看到薛时猛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薛时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条狗,狗浑身都在发抖,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盯着他,发出“吱吱呜呜”的哀鸣声,好像在向他倾诉。他缓缓蹲下去,伸手在狗的耳朵上摸了一把,瞬间脸色变得煞白。
——是血,那狗耳朵上沾着血。
薛时收回颤抖的手,强自镇定,头也不回地向宅子里冲了过去。
陶方圆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在路边停好车,跟着追了上去,就看到薛时冷着脸站在敞开着的门房门口。
徐大庆半躺在地上,还维持着震惊的表情,他被人用利刃刺穿了脖子,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在地上凝结成一滩,从血泊中印出几行密集的狗脚印,一直延伸到院子里。
“大庆!怎、怎么会这样?!”陶方圆一把捂住嘴,一脸悲愤和震惊。
薛时后退了两步,脚步踉跄着朝宅子里跑去。
宅子里早已血流成河。
一楼到处都是尸体,都是跟了他好多年的兄弟。他们或躺或坐,倒在血泊中,有些人还保留着搏斗的姿势死在走廊里,有些显然是起床解手,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用利刃抹了脖子。歹徒显然训练有素,并且经过了周密的计划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了宅子里,为了尽量不弄出动静而使用了冷兵器,地上、墙上、窗户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触目惊心!一眼望去便能想象到昨晚他们经历了怎样血腥恐怖的一夜。
昨天留宿在这里的兄弟,有些是因为天黑路远又喝多了酒不方便回家的,有些是薛时原本就安插在宅子里保护李先生安全的,都是他知根知底值得信任的兄弟,而且都多多少少有些防身的本领,总计十一人,只是因为喝醉了酒,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尽数被人灭口。
昨晚还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大宅,此时早已成了一片炼狱。
陶方圆此时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推了薛时一把:“时哥,这里有我在,你快上去看看小唐和李先生!”
薛时跨过那些尸体,快步奔上楼。
他站在那扇贴着“囍”字的厚重木门前,手搭在门把上,迟迟没动,太阳穴突突地跳。
为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晚来一步?
他质问自己。
如果回到十九岁那年,你在窗外望见他,你能推开那扇门走进去,在众人震惊、愤怒、嫌恶的目光中走向那个钢琴师,对他说:“你好,我叫薛时,我很喜欢你刚才的曲子,想跟你交个朋友,你介不介意来我家坐坐?”
会不会、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回到昨天,他洗漱穿戴完毕,你挽着他的胳膊走向婚礼殿堂的时候能低声问一句:“喂,我后悔了,你很好、特别好,我不舍得把你给别人当丈夫,我们一起逃跑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那是不是、昨天的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李莱恩的一切人生悲剧,都是因为你太慢了。
你看看你,一边喝酒一边哭,一边后悔一边怀念,一边想爱一边不敢爱,你跟一个懦夫有什么两样!
他推开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火烛的味道,一对红烛早已燃尽,挂着长长的烛泪。洞房里空空如也,一切都还是他刚布置好的样子,铺着红床单的婚床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只是衣橱里少了一些东西——两个提箱以及他为这一对新婚夫妇精心准备的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不见了,只剩下昨晚新郎新娘穿的礼服还挂在衣橱里。桌上放着一只红色的丝绒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枚金戒指。
薛时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挪动脚步,在整个二楼巡视了一圈。
二楼没有尸体,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他心里总算得了一点安慰,只是头脑一片空白,只听到陶方圆在楼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有人活着吗?!还有人活着吗?!”
他在婚床上缓缓地坐下,一手扶着额头,将脸藏在掌心里,他需要梳理一下情绪。
后窗突然传来叫喊声,陶方圆高声喊道:“时哥!时哥!这里有个人!”
薛时连忙跑下楼,一路跑到后院,就见陶方圆半跪在后院的井边,紧紧攀着井绳费力地往上拉,那下面似乎吊着个人。
薛时拔出手枪,一手持枪指着井口,一手帮着陶方圆把下面的人给拉了上来。
那人湿淋淋地趴在井沿上喘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竟然是刘天民!
陶方圆慌忙把人抱出井口,让他靠着井沿坐下,脱下大衣给他裹上,见那人目光发直,用力拍着他的脸焦急地问道:“兄弟,你醒醒,能说话吗兄弟?”
薛时收了枪,替他检查伤势。
刘天民看起来十分狼狈,他衣着单薄,腿似乎摔伤了,小腿骨肿出一块,颜色青紫。一道深长的刀伤从脖颈处一直延伸到胸前,又在井水中泡了一夜,泡得伤口发白皮肉外翻,所幸没有伤到动脉,捡回了一条命,但因为井外的温度低了很多,再加上失血过多,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白得吓人。
好一会儿功夫,刘天民才缓过一口气,他哆嗦着嘴唇,一把抓住薛时的袖子,颤声道:“时哥!李先生……李先生他有危险!”
“兄弟,你说详细点,昨天晚上人散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陶方圆痛心疾首,“李先生大婚,我们死了这么多兄弟,这、这到底是谁干的!”
“不是昨晚……是、是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起来解手……听到狗叫声……”
“他们、冲进来杀人……有一些兄弟惊醒了,开始抵抗……我当时想上楼通知李先生快跑,却发现李先生夫妇不在房间里……我又……跑出去,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冲过来杀我,刺了我一刀……但我躲开了……但我从二楼窗口摔下来,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就跳进了井里……”
仿佛光是说话就耗尽了全部力气,刘天民喘着粗气,再也说不下去了。薛时一把按住他的肩,怒道:“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是……是日本人……他们搜查屋子的时候有人说话了……我听到了,是日本人……”
“日本人?”陶方圆听得一头雾水,“这李先生怎么会和日本人扯上关系?”
“圆子别说了,”薛时站起身,将刘天民一条手臂搭在肩上,神色冷峻,“走,先送他去医院。”
刘天民很快就陷入了昏迷,薛时将他安置在车里,又从后座底下的暗格里拖出一个木箱。
薛时如今明面上是个正经商人,是顾老爷子的左膀右臂,是顾家内定的继承人,暗地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火贩子,自然也像那些经验老道的军火贩子一样给自己留了退路。他把家里的汽车改造了,在车后座底下设了暗格,藏了一批枪支弹药和救急药物在里面,一旦交易过程中发生任何异变,他都有一搏之力,可以全身而退。
他从木箱里挑了两把新手枪,在手里掂了掂,装填上子弹,又找出几副弹夹、一把匕首,仔细检查了一下刀刃,把这些武器尽数藏在大衣里。
见薛时全副武装之后就要下车,陶方圆吃了一惊:“时哥你干什么去?”
薛时走到车前窗,俯身盯着陶方圆,沉声说道:“圆子,你听好,下面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替我认真执行:先把刘天民送到医院,然后回去找二哥,让他派人到这宅子里来收拾一下,好好安葬枉死的弟兄们,往他们家里寄一笔钱。”
“给二哥捎个口信,就说我要离开一阵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工厂的生产运作全部交给他处理。至于顾先生那边,他要是不问最好,要是问起来,就说外省的生意出了点状况,我去外省办事了。”
见他转身要走,陶方圆从车窗里伸出手一把拽住他,急道:“时哥,你冷静一点!我知道你心急,可是对方是日本人,这趟很危险,你一个人,我不能让你去冒险。李先生是一定要救的,但不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先跟我回去,我们兄弟几个商量商量,把人和家伙带齐了,我们一起去!”
薛时捏着他的手腕迫使他松开手,摇了摇头:“刘天民说过,日本人冲进来杀人的时候,李先生夫妇已经不在房子里了,也就是说,有人秘密带走了李先生,他们杀人灭口,只是为了封锁消息拖延时间。你认为,是谁能在毫无阻拦的情况下离开那栋房子?”
陶方圆愣怔了一下,骤然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说……你是说……是小唐?”
“他们甚至有时间收拾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带走,我有理由相信,是那个女人蛊惑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他心甘情愿跟着她走。”
“可是、可是,怎么可能?我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非要得到李先生?而且,怎么会是小唐,小唐那么好的姑娘……”
“小唐是在李先生出狱之前就来到我们家的,所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这件事也可以说是我亲手把李先生送到日本人手里的,如果这次我不能把他安全带回来,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薛时从发现尸体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他眉毛拧在一起,眼中凝聚着浓重的悔恨和悲哀。
陶方圆痛心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时哥会当场崩溃,慌忙安慰道:“时哥你……也别太自责,万事有我们在,我们会替你想办法……”
薛时喉头滚动着,移开视线,低声道了一句:“我走了。”
他像想要逃离罪案现场的凶手一般飞快向路上跑去。
听了刘天民对那惊魂一夜断断续续的描述,他立刻就推断出事情的始末。
那天晚上,他给昏迷的莱恩脱衣服,从他身上摸到一封电报,竟然是北平的萧先生发来的,说是期盼莱恩去北平一同过年,当时他还奇怪了一下:萧先生在北平家业庞大,妻妾儿女众多,怎么会突然邀请莱恩这么个外人去北平过年?但当时他并没有在意这封电报。
如今想来,一切都是阴谋!
一开始就是小唐让他以及他身边的所有人以为她和莱恩之间有什么,后来也是小唐怂恿莱恩搬出去与她同住,小唐甚至伪造萧先生的电报给莱恩看,她所有的行为只有一个目的——从他严密的保护下带走李莱恩。
他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弄到手的珍宝,在某天一个不慎,自己亲手送到了别人手里!
他被一层一层的精神枷锁束缚住,这些负面情绪差点将他压垮。这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所犯的最恐怖的错误,如果无法补救,他将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他没能跑出去多远,因为他根本没有方向。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喘息着,停在一处热闹的街巷里茫然四顾,四周的行人都在看他,有几个甚至围过来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
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心脏咚咚地敲击着胸膛,他恨不得把这个让他疼痛的根源挖出来扔在地上狠狠碾碎!
一个少年白净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少年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
他在崩溃的边缘抓住了那只手,痛苦地哀求道:“阿南,帮帮我、帮帮我……”
阿南小时候遇上匪徒进村洗劫,被他们割了舌头,后来就再也不会说话了。此时,薛时握着这个哑巴少年微凉的手,慢慢镇定下来,从奔溃的边缘恢复了一点理智,阿南是尼姑最得意的大弟子,他知道只要尼姑肯出手帮他,事情就一定会有转机。
朱紫琅昨晚喝得烂醉,留宿在薛时家的客房里,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扶着胀痛的脑袋起床洗漱。他一出房门就看到叶弥生端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不由微笑了一下,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早”
“二哥,早。”叶弥生微眯了眼睛,下一句就问道,“时哥呢?”
他端起粥碗,动作停顿了一下,说道:“兴许早起去工厂了罢,最近北方局势紧张,萧先生那边不断追加订单,工厂都在日夜赶工,今年时哥恐怕会连过年都过不安生。”
“时哥一直都这么努力,顾先生现在是越来越离不开他,他的地位更稳固,这是好事。”叶弥生满意点头。
朱紫琅低头看了一下餐桌,发现自己毫无意识地坐在了薛时平常坐的位置上。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这个位置是我的就好了。
他看着叶弥生漆黑的瞳孔:要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就好了。
客厅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二哥!小叶!”陶方圆快步跑进来,打断了两人安静的进餐,他双手撑着餐桌,上气不接下气道:“出事了!李先生被日本人掳走了!”
“什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叶弥生惊道:“他昨天才刚刚新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今早天还没亮透,我送时哥去工厂的路上绕道去看李先生,发现那宅子里全是尸体,李先生夫妇失踪了!我们找到一个活口,才知道是日本人干的,日本人昨晚血洗了整栋宅子!”
“日本人?”叶弥生感到不可思议,忙问道,“那时哥呢?”
陶方圆一怔,吞吞吐吐道:“时哥他……状况不太好,他觉得是自己害了李先生,现在已经去追了……”
朱紫琅从沙发上拿起了自己的大衣,一边穿上一边往外走:“我立刻就去召集弟兄们赶去支援时哥!”
“不,二哥!”陶方圆一把拖住他,“时哥让我来报信不是为了让你去支援他,他是要你留下来接手一切,工厂那边不能缺人,要让顾先生没有后顾之忧。而且,这次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很多事情需要善后,你不能走!”
“可是他一个人!”叶弥生颤声道,“他一个人就这么去了,该怎么办呢?”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你放开!”朱紫琅一怒之下就去掰陶方圆的手。
嫉妒归嫉妒,可薛时是他真正的兄弟,纵使刚才那个可怕的想法曾经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可是当薛时遇上困境,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陶方圆干脆从背后死死捆住了他的腰,怒吼道:“朱紫琅,你个混账东西!你冷静一点!这是时哥的命令,你连他的话都不听了吗?”
“你放开!”朱紫琅抬起胳膊,一个肘击恰好顶在陶方圆脸上,陶方圆痛呼一声,捂着鼻子,指缝间渗出血来,但他还是死死抱着朱紫琅不肯松手。
岳锦之匆忙跑了进来,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吃了一惊,立刻上前将他们拉开:“你们都不要吵了!”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们还有闲工夫内讧?”岳锦之扬了扬手里的电报,“时哥刚发来的,说他已经查到李先生的下落,他们上了去南京的火车,时哥也一路跟着他们往南京去了,我已经通知何越,让何越何律两兄弟带人去支援他,他们刚刚已经出发了,带足了家伙的,你们全都在上海待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哪儿也不许去!不能自乱阵脚,让时哥分心。”
“没错,”叶弥生深以为然,“时哥现在需要我们,我们还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日本人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不能乱套,都留在上海待命,观察局势,等他的消息,随时给他提供支援。”
莱恩他们清早天未亮就上了火车,到傍晚行至南京,稍作停歇之后从浦口搭上了去往天津的火车。
时节已是隆冬,天空仿佛像要飘雪似的灰蒙蒙的,津浦铁路沿岸显然不似江南那般城镇密集,轨道两旁的枯树和荒草飞快地向车窗后方掠去,越是向北行驶,车窗外的光景便越是荒凉。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将一整节车厢里昏昏欲睡的乘客都惊醒了,他们不满地抱怨着,抱婴儿的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显然是育儿经验不足,一脸羞窘地抱起哭闹不止的婴儿站起身想要走出车厢,不想却被脚下大包小包的行李绊了个趔趄,于是,婴儿哭闹得更厉害了。
小唐从新婚丈夫的臂弯里惊醒,掏出她常用的一枚蝴蝶型发饰束好头发,一脸同情地望了那年轻女子一眼,朝莱恩做了个手势:我去试试。
她走向那个束手无策的母亲,在取得了她的同意之后将婴儿接手了过来,让婴儿面朝下趴伏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在狭窄拥挤的车厢里踱着步子,拍着他的后背。果然,只是一小会儿工夫,那孩子便安静下来,在她肩上慢慢睡去。
等到婴儿睡熟了,小唐才小心地将他交还给他母亲,返回莱恩身边坐好。
见她一直恋恋不舍盯着那熟睡的婴儿看,莱恩握住了她的手,认真说道:“我们以后也会有的,等我们在美国安顿好之后。”
带着小唐回到出生地,帮父亲经营小酒馆,或者在维克多叔叔的乐器店找点活干,生两个孩子,奉养父亲,过新年的时候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那才是他应该过的人生。
至于其他的——他在少年时代憧憬的自由、爱情、旅行、冒险,在他弄得伤痕累累心力交瘁之后,再也不敢奢望。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厢里还没亮灯,光线十分昏暗。
隔壁的车厢突然发生了一些骚动,不多时,骚动蔓延到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莱恩从浅眠之中睁开眼看了一下,就看到车厢那头一个穿制服的列车员正奋力跨过过道中间胡乱堆放的行李,一个座位又一个座位地进行检查。
起初,他以为是车上的例行检票,对那名列车员粗暴无礼的动作暗自咋舌。他找出车票捏在手里,紧紧挽住靠在他肩上熟睡的妻子,等待着那名列车员靠进。
列车员的粗暴动作似乎引起了公愤,大家发出不满的抗议声,但人们对他也无可奈何。那人检查完那位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之后突然就在他们的座位前停下了,他摘下帽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恩。
直到这时,莱恩才看清楚了那人的脸,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人就已经将身边的妻子揪了起来,狠狠按在车厢门上!
小唐从睡梦中惊醒,后脑被重重撞在车厢上,束发的头饰断了,飞进了角落里,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瞪着来人。
通过黄尼姑缜密的情报网络追查到他们的下落,在惊怒交加的情绪中赶了一天的路锁定并追上他们,薛时此时已经身心俱疲,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暴怒的情绪,他粗暴地揪着小唐的衣领,喝道:“你这个女人!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莱恩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冲上去掰他的手腕,低声喝道:“薛时,你干什么?!”
薛时一把推开莱恩,他此时的情绪已经到达了一个即将爆发的临界点,下手没轻没重,莱恩被他推得后退几步,没能站稳,整个人跌进了座位底下。
他仍旧揪着小唐,扭头对莱恩说道:“李先生,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有问题,她带走你,一定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不能跟她走!”
整个车厢的人全都围了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三个人。
莱恩从座位底下爬起来冲过去,一手护住小唐,朝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怒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先放开她!”
胸口一声钝重的闷响,薛时没料到这一拳十分有力,他放开了小唐,吃痛退后了两步,捂着胸口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莱恩。
“你是不是得了臆想症?”莱恩将小唐护在身后,冷冷道:“是我自己决定要走的,她是我妻子,自然愿意跟我一起,有什么不对吗?”
薛时又累又怒,眼里布满血丝,瞪着他们。
——他不相信我。
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一拳似乎将他的心脏都捣碎了,流出来的全是苦水,哽在咽喉里,令他呼吸困难,他喉结滚动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为什么要走?”
“萧先生早前就发来电报,邀请我去北平过年,过完年之后,我打算带我妻子回美国去,去见我的父亲,这你也要管?”
“你不明白!这根本就是个陷阱!我怀疑,她是个日本人!”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薛时瞪着他,瞪得目眦欲裂,良久,他咬牙一点头:“好!去北平是吧?那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是要回美国吗?那在你离开之前我就一直跟着你,一直到你安全离开中国为止……”
“够了!”莱恩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排开人群一路将他拖到门口。
这是薛时第一次看到向来性格温和的李先生如此暴怒,他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惊恐地挣扎着,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你信我……她有阴谋……那个宅子里的人全都死了……”辩解到最后,变成了无力的哀求:“我求你,你相信我……”
莱恩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揪着他衣领的手指关节握得发白,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闭嘴!别再让我看到你!”说罢一脚踢开车厢门,将人拖到两节车厢的交接处,迎着冷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薛时狠狠推下车!
薛时被抛出火车,滚下了铺就铁轨的草坡,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滚出去很远。
他立刻爬起来,不甘心地朝火车远去的方向用力爬行,但他没能爬出去多远就再也没了力气。
火车轰隆隆地飞驰着离他而去,他匍匐在地,悲伤和绝望压垮了他,他终于崩溃了,泪如雨下,十指紧紧抠进冰冷的泥土中,发出了愤怒的嘶吼声。
他不相信我,不相信我……
他翻了个身,躺在荒草中,看着铅灰色的天空,茫茫然地流着泪,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过了很久,等到眼泪流尽了,他才慢慢爬起身,跌跌撞撞跑进荒草地里。
夜幕低垂,四周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黑暗荒野,以及呜咽着呼啸而过的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