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梨药被从后台拎出来的时候,眼神躲闪,无论如何都不敢看梅洲君。
这小孩儿是个美人胚子,相貌秀气,还有个小而白的下巴颏,像刚剥出来的菱角似的,只有一点儿,胆子不大,梅洲君一诈,他就当场交代得一干二净。
“师哥,他……他真死啦?”
梅洲君捏起他的手一看,手是匆匆洗净了,指甲缝里却还嵌了点儿青苔,是刚刚在碑上刻字时沾来的。
“一看就是奉秋的主意,”梅洲君道,“你怎么也跟着这猴精瞎闹腾?”
“奉秋说显一显我们的本事,免得你待会儿偷偷撇下我们。”
“这可不是凑热闹。”
梨药睁大眼睛看着他,道:“师哥,班主都说好了,再说了,我们俩也算是把厉长明弄死了,绝对绝对不会碍事的,你就行行好,带上我们吧。”
梅洲君毫不客气地拍拍他的脑袋,道:“也算你们运气好,碰上了厉长明这么只死耗子,对了,看到过玉姮娥没有?”
梨药整张脸都垮了,怏怏道:“珩哥今天好像不舒服,又喝多了酒,我把厉长明拖出去的时候,他还在睡呢,这会儿应该醒了。”
“奉秋呢?”
梨药一愣,道:“我也没找着他,奉秋,奉秋!”
他们还好好筹谋过,一旦事成,就一齐在梅洲君跟前扮可怜,软磨硬泡上一通,这会儿奉秋却跑得没了踪影。
这家伙难不成跑去吃独食了?
梨药打了个激灵,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即扑过去掀开衣箱——那里头本有个收拾好的包裹,藏着化妆的行头,撬锁用的铁丝,并一对磨好的匕首。
这会儿衣箱里却是空的。
里头只留了一张纸条儿,是奉秋那笔狗爬字——悄悄出来,医院门口见!
“哎呀!”梨药失声道,鼻子尖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他跑去医院了,竟然连我也撇下了。”
梅洲君霍然回过头来。
他眼窝里揉了猩红胭脂,脸上各色油彩大肆铺张,本身喜悲淹没在这鲜花着锦之下,反而无从甄别,只有一双眼睛湛然发亮,那种目光无限接近于刻薄,几乎能盯到人心里去。梨药知道师哥的脾气——他一准是生气了。
“师哥!”
梅洲君皱眉道:“我为的是什么?”
他不像是发问,倒跟自问似的,只这一句话含在嘴里,翻来覆去也没个结果。
我为的是什么?
梨药后退一步,也是怯了,道:“师哥,我……我不知道。”
“刚刚好玩么?”
“吓唬人是挺好玩的,”梨药道,“他……他死了会不会变成鬼啊?”
“说不准,兴许还是吊死鬼。”
梨药叫起来:“啊!那,那师哥,你们岂不是经常撞见鬼?恶人死了,也是恶鬼,多吓人啊。”
梅洲君竟然被他问住了,半晌才道:“不,没有鬼。”
梨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他低声道:“也没有人。”
梨药道:“啊!”
“现在站在你眼前的,也不是……”
“啊啊啊!”
梅洲君又板着脸道:“吓唬人是挺好玩的,是不是?”
“师哥,我,我真不敢了,等把奉秋捞出来,我就老老实实唱戏,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梅洲君屈指在他额角上弹了一下,沉声道:“去找二师哥他们,不许再擅自行动。”
梨药小声道:“知道了。”
梅洲君没再顾得上他,只是抓过大衣,匆匆往前院走去。
破台戏已经收场了,走廊里重新又点起了灯,陆雪衾那几个手下正蹲在衣箱边,检查弹匣和引信,脊背绷得很紧,戴白毡帽的中年人面朝窗外,一手按枪,无声地注视着雨帘。
没有人转头看他。但一道道视线却不知从何而来,静静地聚在他身上,这打量十足尖锐,几乎能钻进他脸上的油彩里,叮出一口血来验毒。
这伙人都有些神经质,是在血仇里泡久了的蛇蝎,被毒恨腌入味儿了。在他们面前,喘气的声音大了都像是罪过。
梅洲君满怀心事,也没去招惹他们,径直走到门边,只是没等他伸手,门就抢先一步开了。
滚烫的酒气扑面而来。
陆白珩没料到会被他撞个正着,下意识伸手往脸上一抹,将一捧混合着胭脂的雨水甩在了门外。
“现在就出发?”
“奉秋不在,”梅洲君道,“陈静堂老奸巨猾,不能不防,得早做布置。”
“奉秋?”陆白珩的眼神还是涣散的,这时皱着眉,用力在额角一敲,这才清醒过来,“嘶,糟了,他们是替我杀厉长明去了。你等着,我带上家伙就来。”
他正要越过梅洲君,踏进走廊里,手腕就被一把扼住了。
他心里砰地一跳,等反应过来已经嫌迟了。
梅洲君只是抓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眼神瞬间就厉了。那是只习武的手,骨相绝佳,五指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胭脂,掌心却揉着一团银元大小的焦褐色,是烟膏刚烫出来的。
陆白珩的手在发抖,一阵阵的,他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絮上,时冷时热,自然也就挣不开梅洲君的钳制。
他们这些做杀手的,身上难免有些旧伤,纵使靠红净从鬼门关前夺回一口热气,那阴痛却已成附骨之疽。
梅洲君盯了他片刻,眼前这张脸也渐渐和相框中的陆督军重合了。
我为的是什么?
他为的又是什么?
“难怪会倒嗓,”梅洲君毫不客气道,“令尊也不知怎么凑出二位佳公子的,一个心如铁石,一个脑袋空空,旧伤压不下去,恐怕连刀都拿不稳,还敢去对付陈静堂,是要骗你哥来年的香火钱么?”
“谁说我拿不住刀?”
陆白珩急了,成心要给他耍个刀花看,手腕一抖,短刀霎时间沿着袖管滑到了掌心中,紧接着拇指一推刀鞘——
刀锋只来得及吐出一线,他手腕上就是一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短刀截停在了鞘里。
梅洲君哄小孩儿似的,缴了他的械,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推。
“二公子还给你们,看牢他,让你们大公子补个靠得住的给我。”
陆白珩一个踉跄,被中年人扶住了,也不知是药性未散,还是旧伤作祟,热血一股股往颅顶冲,一时间连眼白都烧成了浅粉色。梅洲君的背影就在这桃花瘴的深处,凝固成了颇为凄凉的一点,越缩越小,越看越远。
“梅洲君!”
他的舌头自作主张,把人叫住了,一口气在胸臆里左冲右突,到头来憋出的却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又胡说八道,我……我也不是脑袋空空,他也不是铁石心肠。”
梅洲君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只是摇摇头,走进了雨幕中。
正门边,两道车灯透过铁栅栏,一格一格劈在积水上,像是锤扁了的银锭。栅栏边种了一树白梅,雨丝如瀑,也被车灯照出同色的雪白。
这个点了,哪来的车?车灯都没熄灭,是在等人?
梅洲君被晃得闭了一下眼睛,本欲从旁门出去,此刻却心里起疑,飞快往梅树背后一闪。
那辆可疑的车在雨中停了片刻,迟迟没有动静。陆雪衾的手下显然已经发觉了异样,哪怕未曾现身,那无形的杀意已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他毫不怀疑这伙人的本事,让了一步,正要离开,脚下的积水却忽而一闪,一道修长的影子停在上头,湛然生辉。
难怪迟迟没有人下车,这人一直站在门边,在看上头张贴的告示!
梅洲君蹲下身,悄无声息地拨开水面的白梅花瓣,正好碰上那人低下头来,相貌温文,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不是连暮声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今夜谢绝来客……看样子来得不巧。”
“少爷,这都四点半了,不论哪个戏园子都散场了。您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还没歇过脚,要不然我们还是尽早回府吧,老爷还等着您呢。”
“四点半?我真是睡糊涂了。”
连暮声低头去看怀表,目光却忽然一凝。
在这一地动荡的积水中,梅洲君和他四目相对,这一眼是猝然撞上去的,落地却轻而无声,也像是此刻不合时宜的雨。
他愣住了,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那司机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有动身的迹象,忍不住道:“大少爷,这梅花有什么好看的?”
连暮声轻声道:“止渴。”
他还在旁若无人地看,睫毛一瞬不瞬,镜片上于是倒映出一对毛茸茸的月亮。
梅洲君心里忽然沉静下来了。
那目光像一只手,按定了他心中纷纷扰扰的弦。
这呆子再看下去,一旦被认出了身份,恐怕当场就要被抓去祭天。
他伸手在白梅树上一敲,花瓣裹挟着雨水,扑簌簌摇落在地,瞬间就将那目光冲散了。
也算是仁至义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