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山匪与转机
大概是四五年前, 或许更久,朱祐樘登/基还不足三年,大明治安远没有现在这么好。匪患猖獗,凡是过往崇明县的车队, 必定要去镖局买上一镖, 来保货物完好无损。
可那些山匪都是亡命之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拼起来一个个跟不要命似的。手脚功夫稍微差一点的镖师, 稍不留意就会变成刀下亡魂。
人人都说有匪才有镖,押镖吃的就是人头饭。可一旦山匪的势力大过镖局,押不住镖, 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崇明县地处偏僻, 押镖路途遥远复杂,包罗陆镖和水镖,人员配置需要很严苛。一些小镖局接了活儿, 不仅镖没押好, 还损失了镖师,费力又不讨好。
久而久之, 就没人敢接去或是通过崇明县的活了, 只有那些财大气粗根基很深的大镖局才敢和那些山匪稍微碰一碰。
人定,亥时二刻, 压在崇明县上空一日有余的乌云终于有了动静。只听雷公一声鼓,闷雷从远处响起,慢慢向崇明县靠近。随后是电母一声镲, 天边泛白,秋末的最后一场雨终于落下了。
官道上,一行人正稳步疾驰。
“换蓑衣, 前面就是崇明县地界,全都打起精神来!”打头的人吆喝道,声音被淹没在瓢泼大雨中。
“镖头,雨这么大,前路不明,不如……”一个穿着破烂布衣,身材短小干练的人走到前面说。
这是从湖州出发的一列车队,统共三辆车,里面装着都是上好的湖州丝绸。订单是从崇明县发出来的,这目的地,自然也是崇明县。
身着布衣的是车队的管事,在车队最前头站着的则是负责押送这趟货物的镖师们的头子。
“正因为雨急,才要疾行。”
镖头行走江湖多年,他交过手的山贼强盗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大部分的山匪都认识他“一页针”的名号,见他押镖,总会送个人情,不加阻拦。
一页针只有一只左手,右手在多年前就被仇家砍了。相对的,仇家也付出了性命作为代价。
左手舞刀弄枪很容易伤到自己,打拳缺一只手也很不方便。一页针苦心钻研,终于走出了属于自己的暗器路子。普通人左手相较于右手都略显孱弱,可一页针不同。他左手青筋虬结,尤其是手腕和小臂处,肌肉一块块耸起。
一页针,人如其名,武器就是一页针。他靠着超乎常人的毅力练出了“甩针”的本事,对手腕的控制力极强,可以杀人于无形,说杀一人,就杀一人,绝不连累旁边的。
“雨太大,山匪虽然不要命,但大多都很懒散,天气不好时基本不会出动。”
管事钦佩地看着一页针,连声道:“不愧是湖州第一镖,那咱们快走吧。”
只要过了官道,看见崇明县的城门,那些山匪就不敢再动了。
一页针回头冲站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最不起眼的镖师努努下巴,示意他上前。
男人压低斗笠,猫腰快步上前,说:“头儿有什么吩咐?”
“你去前面探路,若是遇到荆棘杈子,马上回来禀报。”
“是。”
众人冒雨继续前进,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雨声做伴。一切的一切都印证了一页针的话——山匪是不会在雨天行动的。
先前被派去探路的镖师的影子已经掩进了雨雾中,看不真切。一页针不敢松懈大意,时刻攥着指缝中的三根淬毒铁针。
只身一人,官道的路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泥泞、湿滑,可男人的步伐却没有一点儿改变,仍旧稳健,反倒越来越快。
一团荆棘突兀地出现在了路中央。
镖师不只是要武艺高强,还要懂江湖俗话。有经验的镖师,像一页针,和各大山寨的寨主或多或少都有些交情。镖局想压住镖,更想让镖师毫发无损地回来,像一页针这样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镖师,是各大镖局眼中的香饽饽。
行走江湖,讲的是个“规矩”。畅通无阻,就代表山匪愿意卖镖局这个人情;如果碰到荆棘杈子,则是最棘手的情况。各凭武艺各凭本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男人屏住呼吸,慢慢靠近荆棘杈子,隐藏在斗笠下的眼睛左右摆动,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二当家,怎么只有一个人。”
“嘘——”
战场瞬息万变,尽收眼底。
男人松了口气,直起腰板一脚把荆棘杈子踢到旁边的草丛中,转身拔腿就跑。
“二当家!他跑了!”山匪急了,提刀就要去追。
“坐下!”
二当家一声怒吼,后面马上冲出来两个小弟,按着没沉住气的小喽啰,把他的脸压进泥地里。
三鞭子抽在小喽啰的背上,马上就见了血。
“二爷没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个蠢虫逞功了!”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二当家眯起眼睛,看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他是在向我们邀功示好呢。”
男人健步如飞,仍旧冷静,好像从没见过路中央的荆棘杈子,完全不惧怕崇明县的山匪一般。
一页针远远瞧见看见手下的身影,赶忙叫停车队。
他走上去问:“怎么样?为何返回,难不成是碰见……”
男人摇头打断一页针的话,说:“没看见路上有荆棘杈子,前面就是崇明县城门,不远了。”
一页针大喜,说:“辛苦了,继续跟着吧。”
旁边的镖师皱着眉头,似乎不相信男人的话。
“镖头,这小子才刚来没几天,眼睛说不定不好使,万一看漏了可不好,不如再让我去探一探。”
一页针自负,要是放在平时他肯定不会答应。可这里是崇明县,无数的镖师都折了,他必须提高警惕。
“你再去探。”
前路畅行无阻,可第二个镖师却没看见男人嘴里说的“城门”。他气势汹汹地走回来,对一页针说:“果然如此,前面根本就不是什么城门,这小子贪生怕死,恐怕根本没走多远就返回来了。”
一页针不关心距离城门到底有多远,他只想知道前面有没有荆棘杈子。
“没有,大路。”
男人在队伍最末尾勾起了嘴角。
一页针和车队被山匪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擅用针,可在雨天,针的准度下降了很多,有些甚至没打到人身上,就先被雨点击落了。
“二当家,好东西!”喽啰蜂拥上前,撬开车上的箱子,拽出成衣大喊道。
“回寨!喝酒去!”
第二次去探路的镖师死在了山匪的刀下,死不瞑目。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是“大路”,明明是“畅通无阻”,怎么就成了“死路”。
活下来的镖师和车队的人都被山匪绑起来一起押上山,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男人和一页针被绑在同一间柴房里,双手锁在柱子上,背靠着背。
外面是山匪吵闹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嬉笑声。他们在庆祝,在欢呼,杀/人后无法平息的血性和贪婪丑恶的嘴脸揉杂在一起,气味粘腻令人作呕。
男人向后缩了缩,抖着嘴唇小声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家。”
一页针闭目养神,并不搭话。
被山匪抓住的人只有两个下场:投诚,或是去见阎王。
雨越下越大,外面的声音也应和着雨,震耳欲聋。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山匪踹开柴房的门,他走进来拉起一页针和男人,把他们推搡出门。
广场上已经跪了许多人,都是他们这一车的镖师和仆役——只差他们两个。
“全都到齐了。”
簇拥的人群缓缓散开,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人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脚踩板凳,大刀横在桌上,一只手拎着酒坛使劲儿往嘴里灌酒。
“一页针,久仰大名。”他站起来,抱拳对一页针道。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一页针回道。
残忍的抉择。
一起死,活一个回去报信。
还是死一个,保其余人的平安。
大当家讥笑着,又叫人开了一坛酒。
“横竖就是头点地,走前吃顿好的,喝点酒也就不疼了。”
跟车的仆役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他们目带恶毒看着一页针,怒喊:“是你害了我们!你该去死!”
“我是老爷的远房亲戚,你要是敢动我,老爷不会放过你们镖局的!”
一页针闭了闭眼,而后睁开,似乎已有抉择。
山匪的目的正是一页针。因为他的名号实在是太响亮了,大家不得不卖他人情。如果能除掉他,岂不是一劳永逸?
牺牲自己保全车队,就算是死了,也死得值得。
他们早就帮一页针选好去死的理由,一个冠名堂皇的理由。
“我……”
“杀了我吧!!”
一页针诧异地扭头,死死盯着身边的男人。
明明怕得发抖,目光却是那样炯炯有神,视死如归。
大当家挑眉,说:“好!小子有种。”
说完他又扫了下面跪着的其他人,问:“有人有异议吗?”
一页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着闭上。
“杀,杀了我,放了他们,你要守承诺!”男人哆嗦道。
“俺们大当家说话,什么时候假过!”
所有人都活下来了,他们被山匪送回官道,恍若隔世。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脱险,便三三两两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活了,活了……”
“再也不来,再也不来!”
山寨内,男人还跪在大当家面前。
“就是你要投诚?”他甩着手里的飞刀,心不在焉道。
“大哥,就是他。”二当家凑上来说。
男人踢了荆棘杈子,车队却还是出现了,说明他根本就没有告诉一页针荆棘杈子的事。是他引着一页针进了圈套。
“收拾间屋子出来。”
大当家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转身搂着美娇娘离开。
不久后道上传出消息,一页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从此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事。
大名鼎鼎的一页针都被吓退了,有关崇明县山匪的恐惧又多了一层。
腊月冬,崇明县的炭很快烧完了,可没人敢运木炭过来。眼看着屋子一天天凉下来,刚出生的小儿子也被冻出了病,崇明县一个大户铤而走险,花三倍的价钱订了木炭,请最好的镖师押镖。
木炭被安全送到了崇明县。
“一定是巧合。”
“冬天了,说不定山上那些土匪也不愿下山。”
有了先例,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在金钱的诱惑下,又有几家煤炭行接了来自崇明县的订单。
全部平安。
“怎么回事,山上那群人都被冻死了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聊着,都在猜测之前叱咤风云的山匪都去哪儿了。
没过几天,他们就出现了。被劫的车队没一点儿反抗,直接跪下磕头喊爷爷,求放一条生路。
那些山匪的表情也都很憋屈,只撬开箱子拿了一半,没杀人,也没绑人,就要往山里面走。
“各位爷?”车队管事呆愣着。
“还不带着东西滚!!”其中一人转过头恶狠狠道。
“谢谢爷!谢谢爷!”
仅仅三个月,崇明县的山就变天了。想做黄雀的人变成了螳螂,而最不起眼的蝉摇身一变,成了山的主人。
没人知道这个打遍所有山寨寨主的男人叫什么,见过他真容的黑风寨大当家和二当家都下黄泉做伴了,剩下的喽啰也都逃出来,投靠其他山寨。
黑风寨被屠,其他寨主自然不能作壁上观。他们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来,狼狈地滚。
现在,山匪也必须守规矩了。
不抢女人,不抢药材,不抢好人。
三条死令压在每个人头上,谁敢犯戒,只有死路一条。男人此举救了自己,也救了山上的土匪。第二年,朱祐樘下令各地总兵清剿当地强盗土匪,崇明县山匪本是首当其冲,可因为这三条规矩逃过一劫。
不久,阿颜出现在崇明县中,还认识了崔瀚。
“阿颜是个好姑娘,要是去了青/楼,就再难脱身。”崔瀚跪在沐青天面前道。
沐青天表情复杂,悄悄勾住朱敬守的脖子,凑到他耳边问:“崔瀚这么喜欢阿颜,那他为什么不娶阿颜?”有夫之妇,总不会被醉花院抓走。
做了县令,很多事他不敢再直接问出来,也算是一种进步。
“身在奴籍的人不得与普通人通婚结亲。”朱敬守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
崔瀚何尝不想娶阿颜,他做梦都想和阿颜在一起,可悬殊的身份始终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普通人尚且不能与身在奴籍的贱民通婚,何况本身就有官职品级的崔瀚。
“奴籍充/妓是天经地义的事,阿颜自己也答应过,所以醉花院才会去拿人。”朱敬守冷漠道。
据他所知,遇到崔瀚前阿颜已经答应要留在醉花院了。
“她答应了?!”沐青天惊讶。
崔瀚有些急眼,说:“那是她无知,被醉花院的人蒙蔽了!!大人明察!”
“你又如何知道她是无知,而不是攀附你利用你?”朱敬守嘲笑道,“你身为九品主簿,罔顾律法,却整日与奴隶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沐青天很认同朱敬守的看法。喜欢的情感谁都有,一些人是克制,一些人是放肆。朱敬守无数次说过喜欢他,可除了最开始那次,朱敬守从没逼迫过他,一直压抑着自己。
想到这里,沐青天不由看了朱敬守一眼。朱敬守眼角立刻溢出笑意,轻轻捏了下他的手。
“你为了阿颜闹出太多事情,本官不能坐视不理。”
崔瀚的脸一下变得灰白。
“大人,阿颜她……她真的是个好人。”沉默半晌,崔瀚只能憋出一句话。
“是与不是,本官自会定夺。”沐青天严肃道,“你下去吧。”
崔瀚六神无主,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退出书房的,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向沐青天告退。他甚至生出了些恨来,恨庆王偏要来管他们这种小地方的事,恨沐青天顶了姚经道的位置。
阿颜决不能去青/楼,对,对,决不能去。崔瀚的脚步快起来,他要去找阿颜,带着阿颜一起离开!
南市一如既往的热闹,似乎是心有灵犀,本该收摊回家的阿颜此时正坐在崔瀚常去的那家首饰铺门口的台阶上,见崔瀚过来,担忧地起身迎上去。
“大人没有为难你吧。”她拉起崔瀚的手反复查看,生怕看见一个伤口。
崔瀚也顾不得男女之间的礼节了,反握住阿颜的手急切地就要将她往城外拽。
“大人?大人?”阿颜跌跌撞撞,“大人!崔瀚!”
“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来不及欣喜,崔瀚没有松手,只是催促道:“快些走,咱们必须离开。”
阿颜一把挣开崔瀚的手,站在原地问他:“为什么要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崔瀚又去拉阿颜,却怎么也拉不动她。看着她手腕上被自己攥出的红痕,崔瀚满是心疼,哀叹一声不再用力。
“大人不愿帮我,再不走,你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崔瀚一五一十地把沐青天和他的对话告诉阿颜,乞求她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跟着他远走高飞。
谁想,阿颜沉寂了一会儿,竟拉起他的手说:“我想见大人一面。”
“你疯了!!”
“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或许有误会。”
崔瀚醋极了,酸酸地说:“阿颜你只见过大人一面,就知晓大人的为人了。”
阿颜愣了下,骤地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我之所以知晓大人的为人,是因为他没有为难于你。”
“若你出事,我说什么也要打上门去讨个公道。”
惊喜太大,砸得崔瀚晕头转向,浑身冒着幸福泡泡。这么久以来,都是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想方设法对阿颜好。不是说阿颜不好,而是他总能感受到那股若即若离的疏离感。
沐大人身边的人说的不错,或许阿颜并不喜欢他,全都是他一厢情愿。
可如今,阿颜不仅叫了他的名字,还说出了几乎等同表白心迹的话,怎么能让他不激动,不兴奋!
“听我的,去问沐大人。”阿颜凑过来,用手指蹭了蹭崔瀚明媚的眼。
“好,我都听你的。”
还没等崔瀚问出来,醉花院的人就找上门了。
“为什么古代人都喜欢大清早敲鼓。”沐青天揉揉头发坐起来。
“什么古代人?”朱敬守端过一杯漱口茶送到沐青天嘴边。
“没……”沐青天心虚,就着朱敬守的手咕嘟完嘴,把水吐进一旁的铜壶里。
醉花院有备而来,说什么也要让崔瀚低头认错,还要他亲自把阿颜送去醉花院。
看着堂下耀武扬威的管事,沐青天微不可查地蹙眉,说:“此事牵涉众多,本官不能只听你们的一面之词,待核实后,定会给醉花院一个交代。”
让崔瀚送阿颜去青/楼,亏他们能想的出来!
“大人。”管事拍拍手,立刻就有两人抬着一箱东西上来。
箱子打开,里面摆着三样东西——翡翠扳指,送子观音,红珊瑚。每一件都非凡品。
沐青天气得双手发抖,猛拍惊堂木,破口大骂:“尔当这公堂是什么地方,竟敢如此放肆!!”
不说公然贿赂的事,无关的人能自由出入公堂就已经触及沐青天的底线。
朱敬守站在后面摸着下巴,目光一直没从送子观音上挪开。
管事哪儿知道沐青天的品性,连忙跪下,说:“大人息怒。”
从前都是这么做的,他一时间竟忘了,如今崇明县是沐青天做主,不是姚经道。
“带着你的人滚。”朱敬守从后面走出来,帮沐青天做了这个坏人。
阿颜的事还没解决,他空手而归,岂不让人看了笑话?哪里来的络腮胡,有你什么事!管事狠狠瞪了朱敬守一眼。
“没听见吗!”沐青天拔高声音。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
崔瀚没想到事情竟然是如此走向,原本死寂的心又燃起了火苗。
“大人,大人青天明眼!”崔瀚兴奋道。
“下官有一事相求,不知大人可否一听。”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都以为我今天不更新了?嘿嘿!除非有要事(比如庆王上火,沐沐长高),我是每天都更新的,只是时间可能不太稳定。
小剧场:
沐青天:你盯着送子观音看什么?!
朱敬守:没,只是觉得好看。
沐青天:真的?
朱敬守:要是实用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