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扇区B·第四十六章
拉法尔给今天的课请了假，去了趟图书馆。
船上的图书馆面积不大，可以借阅珍贵的纸质书，是自制力不强的学生不能在宿舍静下心来的最好去处。拉法尔作为基本不会到这里自习的稀客，自然在甫一出现就把目光全都吸引走了，然而没人敢上来搭讪，原因是他周围肉眼可见的阴沉低气压。
已知他们的时间不再对劲后，拉法尔已经找不清船上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被粉刷一新后呈现上来的虚假。
——那么这里会有线索吗。
他首先的思路是，阿刻罗号的数据可能会被篡改，但实体媒介造假的代价太高。再怎么假，也一定是从真的里面脱胎出来的。
留言中的他说的是“阿刻罗号”上有古怪，那至少人类来到星空前的历史该是真实的，拉法尔的首要目标就成为图书馆中幸存者在阿刻罗号上留下的著作。
“《光铱适应性法术系统改造全书》、《深空生态改造研究》、《星间生存》……” 为了方便管理和资源整合，这类书籍非常稀少。拉法尔拨弄这些拥有严格密封模块的书脊，走过一排排书架，默念筛选过后的书名，把它们一一挑拣出来。这些书大多是一个缩写为R.F的人所著，数量不少，此人想必就是专门做总结归纳工作的，拉法尔在很多电子书署名上都见过他。
平均半个钟头一本，他左侧的密封盒高度在减少，右侧在增加。《法术系统改造全书》本身就有电子版本，拉法尔早看过不止一遍，没有发现和数据库中有出入的部分。至于其他那些没被收录的，书中逻辑条理也非常分明，并非胡编乱造——就像他之前认为的，这东西造假太难了，书籍囊括智慧，幕后之人必须真的写出点东西来，以此作为众多布景道具之一，这要准备多久？根本不现实。
想必能让他发现破绽的东西，早就已经清理掉了。
拉法尔在整整两个白天一无所获后，深感自己仿佛在跟一个未知的聪明人斗智斗勇，那东西还狡猾得很，半点痕迹不留。
从衣兜里，拉法尔手中再度捏住了那枚理论上已经没有讯息能给他呈现的微雕晶石。
聪明人一贯能够敏锐地从细节中还原出全貌，从毫不相干的两件事中找出关联。拉法尔的思考方式不同常人，实在不像线性思维，而是由点及面的发散出去。而出色的猎手既懂得对名为“真相”的猎物一击必杀，又该深谙无法获取捷径时，再晦涩的线索都不能放过的道理。
外部很难有突破，为他达成“恢复记忆”这件事的就只有这颗藏在星石中的青金琉璃。
过去的自己预见到失去记忆的可能，那就应该有如何恢复记忆的准备。而操纵记忆的方式通常只有两个方向，法术、以及脑部手术。
用魔法来实现对记忆的操作实际上非常困难，它瞬时且短效，需要持续作用，否则只要进入禁魔空间就可能被干扰乃至解除，拉法尔之前参与研究，已经不知进过多少次有密级规定的禁魔区，他也早就尝试用消解术解除身上的魔法，事实证明无论是谁要他失去记忆，那个人没有选择这条漏洞百出的路。
而如果是手术……
他的眉眼慢慢压紧，又吓跑一个刚鼓起勇气过来问他法理概述题的学生。拉法尔根本没注意到，脑海里开始罗列手术消除记忆的方法和流程。
坏消息是这种消除可能是永久的。旧世界人类基本已经探明记忆储存在脑中哪个地方，通过干涉它改造穷凶极恶的罪犯是门不小的生意，即使有一定概率失败，但总有人为此买单。
如果真是如此，他的记忆根本找不回来。
思考看似来到终点，没有成果，可是拉法尔总有种别样的自信，这或许来源于他发现自己的精神海跟别人不同、能够自我修复，也可能单纯就是狂妄自大，他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所有失去都能挽回。
拉法尔容色冷厉，图书馆充足的照明都无法让它柔和地化开，他紧绷起来的嘴角毫不放松。
他必须想起来，这种迫切让拉法尔现在就想狂奔到终点。他要变得完整，给愚弄他的东西还以颜色，以及、他要读懂V眼底厚重的坚冰究竟有几层是因他而冻结。
从指挥官休息室离开前，拉法尔把人裹了毯子抱到有躺椅的里间，V都没有一点醒过来的迹象，就像在逃避睁开眼睛时要面对的问题。他们都知道，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让所有人都无法安生，“既要什么又要什么”最终只会变成“这也没有那也没有”，V的按捺不住只会导致这个结果，他限制不住这个人，或早或晚，拉法尔都将拼命取回一切。
被无数纸质书包围的年轻人目光沉郁，像能洞察到空气中的微尘，盯着前方某一点。
他想到，还有一种记忆操纵的方法。
它也需要通过手术来实现，具体方法是给脑部植入人造神经束代替原装货。
这等于移植了一个新器官用于掌握记忆的接收和储存，这个手术更繁琐，对主刀医生要求极高，旧世界能做成的本身就没几个，留下的资料更是少之又少。据说在这些专业的改造医因战争死绝后，当权者为了不让人效仿以免反噬自身，开始宣传它本身就是造假。
看来人类非常在意记忆是否完全属于自己，毕竟那是他们这些个体立于世间的证明，任何扭曲，都会让一个独立的人成为另外一种东西。
可如果想摘除人造神经束，先别说能不能实现，拉法尔会倒在第一步上，他没有能给自己动手术的场地。
他在铤而走险，就必须先找一个不能被发现的地方。宿舍里条件简陋，动力区的黑暗更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指挥官的住所或者休息室？V一定会阻止他这种疯狂行径，那人宁愿维持现状。
他还能去哪里，总不能去偷个手术室吧。
“手术室……医疗部……”
拉法尔突然想起，那天去指挥官那里兴师问罪，V称他“首席”。
首席医官通常都是医疗部长，而现在阿刻罗号上的医疗部既没有部长也没有首席，那个位置是空缺的。
——那原本是我的位置？
拉法尔觉得自己实在不像“未来”会在医疗部这种地方贡献力量的类型，但V的称呼一定有它的指向性。
那么，如果他曾是医疗部长，他的办公室和该分配给他的住所……
大脑急速运转后，拉法尔合上手中的书本，终于找到了方向。
为防止一些犯罪行为，阿刻罗号所有舱室的门扉都屏蔽了传送魔法，设计精巧，这使得不经过入口就直接传送到室内的可能性不复存在。
并非是拉法尔想大肆挑战这项门禁规定，而是为了实现目的迫不得已。他趁着去研究室送资料，从门禁上复制出屏蔽刻印，逆推演算式，选了个不会引人生疑的时间把医疗部长办公室的传送限制破解，直接进去“参观”了一番。
拉法尔立于黑暗中，眼睛从终端屏幕事先拿到的办公室布局图移走，看向舷窗外。
星空澄澈如洗，但毫无新意，他做不出风景不错的评价，船上无论哪扇窗户的景致都差不多。
这里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很长时间无人使用的简单陈设，呈现一板一眼的银灰色。茶几上有一套看上去很符合他审美的茶具，抽屉里一个纸片都没有，想必为了抹除痕迹早就被清洁魔像扫过好几轮。
他轻声喃喃：“治疗室里有萨耶罗之眼。”
这里不是个安全的手术场所，拉法尔在得出结论后没感到失望，他坐到办公椅上，胳膊支在扶手，想象自己曾在这里如何工作，力图身临其境。
可套用之后他发现自己毫无感受，看来这份工作他干得不怎么顺心，没留下什么快乐记忆。
拉法尔只剩一个选择，找自己过去住在哪里。
这比找办公室难多了，万一他不住医疗部员工居住区，那他的住所可能位于船上任何一个地方。
痕迹抹去得很干净，无论法术还是写在某处的暗号或是讯息，硕果仅存的只有小风铃里面藏着的晶石，拉法尔猜测过去他得到“真相”时应该也相当匆忙，来不及留下更多。
而那寥寥几句话，如今只剩最后那段乱码似的【X2OFCN】没法解读。
发现这不是甲板房间号的拉法尔暂时没管它，动用了最后的手段，识别荒芜玫瑰中那点微量魔法制剂残留出现在哪些房间，寻踪而去。
昂贵的洗涤香型能用的人着实不多，用得起的一般身居高位，工作装和常服来回切换的矛盾让他们与其麻烦兮兮，倒不如用更好的选择，这极大缩减拉法尔的工作量。
在率先挑选没住人的房间进行闯空门行为后，第三间就让他找到了。
踩在起居室地毯上，拉法尔便能意识到就是这里。
即使它看上去和其他房间毫无两样，唯一区别可能只有装饰墙没有启动的那个鱼缸，但他在强烈的直觉下确信，他没找错。
从玄妙的角度，这是他真正居住过生活过的地方，有他的“气息”。
这么一看，拉法尔抓住的线索好像都是指挥官无意间透露的。如果这是场考试，监考官严密监视，围追堵截，那V就是拼命漏题放水的那位。
——就这样还扭扭捏捏想维持现状？他对我的智力到底有什么误解。
拉法尔不去想那个令他烦躁的根源，开始在房间里“探险”。
跟已经被清得一干二净的办公室不同，这间屋子让拉法尔收获颇丰。他不仅找到几本放在小书柜上夹着他字迹便签的纸质书，证明他的正确性，还在储物柜里发现一个相当齐全的医疗箱，节省了他找理由去借的时间。
这么百密一疏，让拉法尔不禁嗅到一丝异样，可他别无选择。
今日稍作撤退，他留下监视用的魔眼，安静等待几日，暂时恢复自己的学生身份，按部就班上课、实习，参加星龙研究室的项目。从格林顿教授那里拉法尔得知下一次狩猎计划的大致时间表，指挥官将在五十八小时之后带队“出征”，他们也要为第一时间接收星龙遗骸做好准备。
自那天之后拉法尔就没再接到指挥官的任何通讯消息，那个摆脱刻印紊乱的男人不知是否察觉他的动作，可即使察觉也没来阻止，像被料重心事就落荒而逃了一样。
想来他已经失去开诚布公的勇气，要当一个懦弱的逃避者。
这好巧不巧还是在狩猎作战开始的前沿，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让拉法尔有点心悸，他甚至觉得不用手术，保不齐再心悸两天就全能想起来了。
可他不能赌，他准备就在今天了结，在V的行动之前。
给自己动一个难度极高的脑部手术总归有些异想天开的成分在里面，尤其在拉法尔借口身体检查，去医疗部给自己的脑部做了个扫描之后，他意识到他的构想难上加难，原因是通过扫描，他的脑袋里没有任何手术痕迹。
这不是他料想有错的意思，而是更严峻的、检查设备乃至他的视野都已经被控制的事实。
这种状况下，就算他成功打开自己的颅脑，都会因为它过于完整、没有添加多余人造零部件而无从下手——他根本“看”不到从哪里下手。
干涉记忆的人造神经束可替换的位置经他推测有五处，他不能每个地方都尝试一次，失血和感染将提前让他送命。
然而最终，让他锁定目标并且下定决心的还是来自“未来”的那段留言。
在得知自己曾是个医生后，拉法尔把这串字符和医疗用语稍加匹配，在茫茫多的术语、关键字和缩写中找到了一种可能——
X2OFCN，是X号右侧神经阻滞术。
现在，所有条件都已齐全。
拉法尔进入已经成为安全屋的曾经住所，调整灯光，把躺椅当手术椅，布下消毒清洁的法术序列，将手术器具列在托盘上，花了点时间平复些许呼吸。
X号神经分左右两条，位于后颈上方，枕骨下部，好在他不需要为自己开颅，钻骨头不仅需要剃头发，难度也成倍上涨。
躺椅上的拉法尔胡乱想，万一阻滞术的位置是错的呢，处理掉它也无法恢复记忆呢。这是彻底的盲切，错误会令他轻则昏迷不醒，重则失去生命，被人发现在这里的时候可能尸体已经凉了。
可是，已经决定的事不该犹豫不决，犹豫只会让他的努力付诸流水，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拉法尔换上纤维衣，绑好头发，取来手术刀，默念已经烂熟于心的治愈术，背过身。
治愈术无法治疗脑部，脑神经也在此列，但它至少能为后颈伤口止血。
后视的放大窥镜可以让拉法尔清楚看到自己的后背，但麻醉会令他失去感知力，无法局部采用。他嘴里咬着医用纱布，比切开皮肉的感受更先一步的是血从刀口涌出时的热流，然后才是让他更为清醒的剧痛。
探入切口扩张器时，拉法尔感觉自己咬碎了嘴里的纱布，牙根磨出血来。
身前的窥镜现出他眼底的血丝和生理性的泪水，随着颤抖跌落眼眶。细密的汗珠从皮肤上浮现，很快加入流淌的行列，他没有空闲拭去它，任由汗和泪滑过血色尽褪的脸颊。
可就算拉法尔双手足够稳，身体因疼痛而不受控的颤抖也令他必须停下来，在适应到麻木后才能继续。
最小的创口，最精确的失血计算，拉法尔只有十五分钟。
人类拥有痛感是好是坏，人类拥有可以感知外界的脆弱身体是对是错，拉法尔头一次抱怨起自己没有钢筋铁骨能少受些罪。他压抑呼吸和心跳，窥镜中蒙着泪的目光锐利猩红，初步分离肌层后，携带阻滞剂的注射针头不负众望，准确无误刺入神经管。
然而在推入药液时，拉法尔感到手指开始不听使唤，像有一股难以抗衡的阻力在阻止他完成手术——视野里看上去如常的X2神经看来并非拥有脆弱的神经壁，而是人造物的伪装，他找对了。
——可是针头强度不够。
拉法尔听到自己的心声和喘息，耳朵好像被流出来的血蒙住了，脖子后面有更多血，在灼烧他的皮肤。
一股难忍的愤怒和冲动涌来，完全下意识地，他从托盘上拿起金属探针，不惜破坏整条神经束也要猛刺下去，暴力又疯狂的呼吸间，他眸中血红，紧盯着已经被大量鲜血染到浸润视野的创口中，那唯一的指望。
右手的注射器最后探进去微毫的距离。
拉法尔狠狠按下开关，指甲掰出裂痕的那点疼痛根本已经感觉不到了。
房间里只剩他剧烈的呼吸声。
无论体感多么漫长，现实中也只过去十多分钟，来不及让他回味走钢丝的刺激和焦灼。
拉法尔脱力的手松开握着的所有器具，任由它们掉落在地。他吐出满是血和唾液的医用棉，牙齿碾磨，血腥味已经充满口腔。他再次抬起手，在失血过多之前，治愈术的光笼罩在他颈后的皮肤上，从肌层开始，慢慢治愈那个“豁口”。
他没有去管被破坏的人造神经束，直接把它和血管一同封在里面，在光覆盖上去时，他就知道那东西不需要他做多余的处置。
——这个感觉很陌生，他这么傲慢的人也会如此奋不顾身吗。
可是他到底赌赢了。
记忆如汪洋中的孤岛，随着海面下降裸露出更多，连成一片，他抬手迎接。
拉法尔想起——
在真实视野下解剖萨尔沃时，他用仅有的短暂时间记下了所有可能用上的关键，包括萨尔沃颅脑内部人造神经束的位置。
他的回忆划过自己固执的找寻，走过的路，伤害的人，和点滴积聚的纯粹感情——
最终到达涌入光辉的阿刻罗号船舱，自己与V一同被白色吞噬的那场对视。
拉法尔眼中的光强烈而冰冷，他倒在躺椅上，给自己充足的喘息时间。太安静了，只有终端的计时声在告诉他时间在流逝，否则他根本无从察觉。
而在满身血污和狼藉中央，他暂时只想这么躺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