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林寂一向赶早不赶晚。
他用追魂箭追踪到陆萧白时, 对方和宋若辞刚进雅舍没多久。
林寂就站在屋外,听完了陆萧白弹的琴,还有他们说的话。
林寂胸膛剧烈起伏, 才勉强保持冷静,没有第一时间破门而入, 往后却是越听越冷静, 心沉沉的像是不会跳了。
他不明白为何陆萧白和宋若辞没认识多久,见的次数也不多,陆萧白却可以对其畅所欲言, 跟他说那么多掏心窝的话。
可自己每日就在他身边, 陆萧白却三缄其口, 任由自己疑惑, 纠结,猜测。
人的心原来真的会像泡在酸水里一般,并不是夸张形容,而是真实感受。
林寂坐下沉默地连饮三杯,就当是晚到的罚酒。
可他沉默着, 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心里太过酸涩, 让他说不出话来。
宋若辞识趣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想了想道:“清州四季宜人, 不像玄州天寒地冻的。我来了几日十分喜欢,陆师兄便带我四处逛逛,尽尽地主之谊。”
不过,他为何要额外解释给林寂听?宋若辞不明白, 但求生欲告诉他应该这么做。
林寂状似随口询问:“宋师弟何时来的?”
宋若辞:“约莫,七八日前?”
林寂:“嗯。我听师父说过了,宋师弟如今在落霞峰做客。想必和我师兄相处十分融洽, 志趣相投,形影不离吧?”
宋若辞:“……”
陆萧白腹诽,平时听不到,非得这种时候一口一个师兄喊着。
他倒了杯茶放在林寂手心,“阿寂,喝酒不要这么急。我听你声音有些干涩,身上又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是先喝口茶润润喉吧。”
好罢,其实是陆萧白看出林寂没有换衣服,没把储物玉佩放回洞府,恐怕刚回来歇都没歇就过来了。
他还穿着天青色服饰,眼下他和宋若辞看起来倒像同门,跟排挤自己似的。
不过林寂的着装风格要更精美繁杂一些,领口和袖口处绣着竹叶作配,绣工繁复精美,品味与审美俱佳,整体不简约却不觉累赘,明明这样清雅的颜色,都被衬得有些华丽了,他整个人看起来亮亮的。
陆萧白打量完了愣住,转了转眼睛:不对,他想错了,林寂不论有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倒像是特意穿了这一身……
林寂听到陆萧白关心他心里总算舒坦许多,低头一看茶杯却是满的,他猛地抬眸,眼神质问:你是让我走吗?
陆萧白:“……”
就算让他走他也不会走,林寂慢悠悠喝完了茶,低声道:“你已许久没这般唤我。”
如何唤他?阿寂吗?陆萧白无奈:“你此行可还顺利?”
“自是没问题,我还给你们带了礼物。”
其实他只给陆萧白和师父和他娘带了,不过宋若辞在场得说笼统一些。他看了看宋若辞,心里郁闷,为何对方出宗了还不穿其他颜色的衣服,林寂没想到会撞色。
“宋兄一起过来看看吧。”
宋若辞自是清楚林寂出远门回来顺手带的礼物跟他这个突然拜访的外来人无关,但他们都叫他了,他就当不知道,脸皮厚吃得够。
不过林寂拿出来的还真是食盒,打开是几排精致小巧的糕点,算是东州那边的特产。
余容十分想念家乡的味道,林寂便带了好几盒回来,此时拿出一盒也不妨事。
陆萧白拿起其中一块观察:“此糕的形状很有趣,像小猫的爪子。”
林寂:“老板巧思,它就叫猫爪糕。”
宋若辞:“啊?你别告诉我此糕点是用猫肉做的……”
“……”林寂和陆萧白纷纷用无语的眼神看向他,他在想什么可怕的东西?
“噱头而已。”
不过是把模具做成猫爪子形状,糕点就是正常的糕点……不对,是东州的名品,秘方独特,口感细腻,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此糕放锅蒸时会再放置一些陪衬的植物,有的是荷叶竹叶玉米叶,有的是可用来进食的花,有的是松枝,搭配不同的增香之物,味道也各有各的独特之处。
口味不一,味道以清甜为主,吃多了也不会腻味。
就着糕点找到共同话题,三人一边品尝一边点评,相处总算自然了许多。交朋友一起玩本属寻常,多林寂一个也无甚区别……吧?
才怪。
很快,宋若辞发现自打林寂来了之后,自己被排外得很严重。
虽然他们没把自己晾在一边,可每当陆萧白想对他说什么时,林寂总会率先问陆萧白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把对方的注意力转回到自己身边,换他来主动跟他说话。
可林寂明显不太会聊,宋若辞感觉有些无聊。
时间久了,这对师兄弟甚至开始视若无人起来。
林寂:“你不是想下棋么?让他们送来,我跟你下。”
陆萧白看向他:“你琴棋书画都学过吗?”
林寂垂眸:“家中请过先生,君子六艺都教过。抚琴也是,你若想怡情养性,直接找我便是了。”不必去找别人。
陆萧白顺着他道:“妙哉。”
宋若辞:所以你俩下棋,我干嘛?
宋若辞叹气,怪不得有一种说法叫做要么两个人一起,要么多几个人一起,就是不要三个人一起,否则被冷落的那人连转头说话的人都没有。
果然,三个人的友谊太拥挤。
宋若辞不打算跟他们耗时间,打了声招呼表示自己坐不住,观棋局对他而言很无聊,他打算出去逛逛。
他表达坦荡:“主随客便,咱们各自舒坦就行了,又不是老顽固,晚上再一起回去吧。”
说罢转身离去,却在下楼前凑到窗户面前,看向大街上游览的熟悉倩影。
“洛湘姑娘……”宋若辞喃喃,连忙快步下楼出门。
“……”
陆萧白接过棋盘,摩挲着黑子,瞪了林寂一眼,似嗔怪又似拿小心思很多的师弟没办法的无奈。
林寂装作没看懂,“不下么?难道你之前说的都是托词,还是只想跟他下不想跟我下?”
陆萧白:“……”
陆萧白不常下棋,便着黑子先手,若有疑惑,便让林寂指导他。下了几盘差不多熟悉了,再正式对弈。
两人一开始对彼此还有些残余的别扭情绪,到后面专注起来,便顾不上其他。
陆萧白和林寂下了半天棋,就算他棋术略为不敌对方,陆萧白还是很有兴致。
倒是林寂下到后面看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用心不专起来,反倒让陆萧白追赶了上去。
“不要故意让我啊。”陆萧白眉眼舒展。
“我才不会让你。”
不论如何,他们俩是不需要搞什么互相推让的戏码,全力以赴才会让彼此感到尊重和满意。
林寂只是想起不久前陆萧白跟宋若辞也是这样志趣相投,他就不顺气。
又下了两局,陆萧白放回棋子:“今日就先这样吧。”他伸了伸懒腰,“坐得有些腿麻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正要起身时,林寂突然开口:“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陆萧白听此止住动作,心跳莫名快了一瞬,坐回去看着他:“你说。”
林寂的语气有些沉重严肃了。可陆萧白等了许久,仍未听到他的下文。
时间一点点流逝,陆萧白眨了眨眼,心想林寂的欲言又止,恐怕是在思忖该怎么说,或是该不该说。
看来得容他激一激。
陆萧白叹气起身,“你不说,那我先走了。”
果不其然,被林寂抓住手腕止步是陆萧白能预料到的,他出乎意料的是林寂不仅抓住他,还推着他的双肩将他禁锢在方寸之间。
陆萧白这几年如愿个子窜得很快,如今对比同龄人而言他也算高挑,可林寂长得也快,始终比他高半个头。
陆萧白看了看身后自己靠着的雕花屏风,心里又惊又觉得不可思议,再开口声音竟有些发颤:“你……”想干什么?
林寂犹豫许久,终于目光灼灼直视他:“为何要跟他来这里?”
陆萧白眸光疑惑,这里怎么了?不就是酒楼雅间吗?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是你自己说,让我有空教教你的。”
林寂垂眸,眼底强忍愤怒和委屈:“我不在,你便寻别人去了。你想做这些事,为何不直接找我?我哪里不如外人,我也可以陪你!”
“如果谁都能与你弹琴论棋,把酒言欢,那我于你而言,也不过是你独孤时的消遣罢了,我与旁人,也并无不同。”
“你还愿意跟别人说一堆心里话,而我连要句真话都不能够。”
林寂并非是嫉妒总有人围在陆萧白身边,他也知道人生在世交几个朋友很寻常,他也喜欢和同伴在一起的感觉。
他憋闷,不甘心酸的是陆萧白连对朋友都可以坦诚相待,对他却诸多顾及,虚虚实实让他根本看不透。
为什么要区别对待他?
他实在忍不住,不说出来会自己把自己呕死。
陆萧白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都忘了推开他。
不知过了多久,陆萧白突然抬手轻轻拍了拍林寂的脸,轻轻一笑:“你和别人能一样吗?”
“林寂,你有没有听过至亲至疏这个词?”
“人与人之所以交浅却能言深,是因为本就相交不多,只需要某一刻信赖对方的品性,便能肆无忌惮,信口开河。言语中的真假和深浅,彼此都不在乎。哪怕看错了人,对自己本身也无影响。”
“可在身边朝夕相处,亲如一体的人,却要小心思忖,前怕狼后怕虎,你以为我想这样?”
陆萧白突然伸手捏住林寂的下巴,笑得有些邪了:“就像你敢承认,你曾经恨我恨不得想杀了我吗?”
何必把话说透?他们之间是爱是恨,前情旧怨哪那么容易说清楚?等到一点余地都不留的时候,只能说明对彼此再无期望了。
林寂像是被明火烫到一般连忙后撤,陆萧白说的这些话让他脑子混乱了。
林寂心神大乱,看着陆萧白既无措,又无比欣喜,毕竟他不是傻子,能听出来对方的意思不是他曾经设想的意思。
正是因为心里那个人和别人如此不同,才不得不瞻前顾后,慎之又慎,最后成了束缚。
林寂不知所措之下,突然道:“可我如今已经——”
陆萧白打断他:“已经什么?”
他垂眸:“林寂,想清楚了再说,有的话是不容作假,也不能收回的。别在冲动的时候做决定。”
如果他说他如今已经不恨自己了,事后却又不甘心后悔,陆萧白怀疑自己真的会掐死他。
就算林寂说了,他也不会信,这也是他不愿意跟对方敞亮说话的原因。
还不到时候,也还不够信任,不留余地,一不小心便是无法挽回,虽然他并不知道何时才能时机已至。
两人都失了分寸,不由得喘着粗气调整。无论是言语的交锋,还是势均力敌的互相逼迫,都已经到了临界点。
林寂还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他禁锢着陆萧白,实际上陆萧白也禁锢着他。
他们谁也无法打破这层禁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在禁锢之下,又无法不被对方吸引。正是这样强势又移不开目光的感觉,如同曼陀罗,美丽迷人,有毒又有瘾。
林寂突然如法炮制挑起陆萧白的下巴,一字一顿道:
“陆萧白,你真的很厉害。”
这是他两辈子,生平头一次对其心悦诚服。
陆萧白长呼出一口气:“你也不遑多让。”
林寂放开手,陆萧白以为他总算冷静了,正要推开时,对方又突然抱住他。
林寂把头埋在他的肩头,闷闷道:“你既然看得这么明白了,也只有我能给你这样的感觉。”
他顿了顿:“那师兄的眼里,为何不能只看到我一人?”
陆萧白:“???”
林寂松开他,这次是真的退后几步,眼眸低垂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就算不能只看到我,也要先看到我。”
“以后师兄做想做的任何事,尽管来找我,不要第一个找别人。”
否则,他会难过的。
林寂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很快红透,可他想了想又不后悔。
他总算想明白一件事,无论是爱是恨,陆萧白是他心里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人。
林寂踌躇半晌,没有多做解释,转身率先走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陆萧白扶着案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他从余容伯母那里,得知林寂的一件往事。
其实这辈子未重逢前,上辈子的一生过去,这对母子的关系并不好。
余容伯母看起来对旁人很和善,却对她的儿子十分苛刻过。
林寂年幼时,林琅和余容恩爱无比,如胶似漆,一家三口和和乐乐。父母对孩子十分疼爱,却也只有那几年。
林琅死后,余容就变了。
因为林寂少不更事时十分娇气,有一段时间特别想要一件东西,每日都缠着爹爹要。
可能是他爹作为寻宝大家,拿给儿子的玩具都样样不凡,林寂看中的东西也不容易买到。
林琅从外面回来前,刚认完字的阿寂特地写了一封信,问爹爹能不能给他带回来。
出远门给家人带礼物似乎是约定俗成的惯例,林琅经常在外面,对妻儿的愧疚便是不能长伴他们。
于是林琅各处辗转去给儿子买他想要的小玩意,却在半路遭劫匪丧命。
余容给丈夫整理遗容时发现了这封信,她认为如果林琅没有去做这件不在计划之外的事,或是早或是晚,说不定就不会遇到劫匪,也不会死。
一个痛失丈夫的妻子疯狂责怪自己的儿子,她是对是错呢?外人难以评价。
或许她只是太痛苦需要一个发泄口,用侥幸的心情,去逃避不幸的现实。
林寂那时能记事,也能明白大体事理了。
杀害林琅的劫匪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林寂也受到了刺激,他曾经刻苦读书,想考功名的志向都是真的。
刚好余容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走父亲老路,专门请各名师严厉教导他,不许他再从商。
三叔林钰能放他们折腾,也是因为这对孤儿寡母对家产和生意似乎真的毫无心思。
余容肯教,肯督促林寂,却偏偏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不肯亲近林寂。
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求神拜佛,怀念从前,不问世事。
虽然在林寂废寝忘食,寒风里背书冻晕之时,余容也会急匆匆把他背回去,让丫鬟给他披衣送饭,可这些事情她不出面,林寂怎么可能知道。
明明同在屋檐下,母子却一个月也未必能见几面。
“家灭之时,当我又失去阿寂,我才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对他。”
“我总是怪他,可我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他的错,却忍不住冷待他,对他不好……我就是这样,拥有的时候肆无忌惮去伤害,失去了才懂珍惜,追悔莫及……”
“我真的,错了……”
余容告诉陆萧白,人的感情很复杂,并非不是爱就是恨,也并非一成不变。
可人有的时候又很轴,明明路就在前面,却自发给自己的眼睛蒙上一层大雾,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何就是过不去。
只有当自己想明白时,大雾才会散开。
她失去了夫君时觉得天塌了,又失去儿子才发现天真的塌了。她爱他怨他又想他,关心他也伤害他,可林寂心里崩塌的一角,却是她给予的。
“因为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阿寂懂事得太早,他对自己比我对他更严苛。”
因为林寂曾经对父亲的死十分自责,认为他有错。导致他养成事事苛求自己完美的性格,不允许自己再失误。
陆萧白听完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前世林寂走错歧途就全线崩盘,因为在他的心里是不容许自己犯错的。
一旦错了,他便没有价值,他就会完全崩溃。
让自己十全十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
当时陆萧白听完很想抱抱他,过去了许多时日,陆萧白似乎又从余容和林寂的关系中想清楚了更多隐含的寓意。
阿寂不允许自己犯错,是不是也不允许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
当他意识到事态失去控制,不在他的设想之中,亦或是情感和理智相冲突……就会自己拧巴住,无比挣扎,人也变得奇怪起来,偏偏他还想不明白。
陆萧白坐着,一点点理顺逻辑,试图去理解林寂。
他回想近日林寂面对自己时的奇怪表现和反应,越想越不对劲。
陆萧白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砰砰的。可能是周围很安静,也可能是他想得太投入,便突然听到了。
陆萧白捂着心口听了会儿,又想起方才林寂对他的举动,抚上渐渐发烫的面颊,和耳根。
陆萧白怔怔地做出这些动作,想起曾有数次,林寂总是看着他许久,突然别过脸;跟自己说着话,他也会突然别过脸,移开视线,耳根薄红。
以前他也看到了,却一直以为林寂的反应是因为嘴拙老是说不过自己给气的。
直到此刻,陆萧白发现他可能……一直都想错了方向。
如果林寂对他不是单纯的厌恶与仇恨,那是什么?
未必不喜欢……又是什么情感呢?
林寂在外面等了许久,冷静下来又开始忐忑了。
方才是他过于冲动,说的话不像自己平时会说的,不知陆萧白会如何想他……
正当林寂要开始后悔时,陆萧白走了出来,外面天已经黑了。
他走到林寂身边,“咱们去桥边等吧。”
林寂嗯了一声,与陆萧白走到城中桥头。
观景,赏月,对视又移开。
两人一人站在一边,任由晚风吹拂,看周围的热闹,静自己的心。
林寂:“我刚才……”
陆萧白:“这种时候,可以不用说话。”
“……”
毕竟方才说的话都太激烈了,信息量太大,此刻让彼此默默消化一会儿,也挺好。
陆萧白认为,万事不用操之过急,发现问题也不一定非得赶着解决。
许久,两人还吹着风。
热闹已经散了,街道十分冷清。
林寂四处张望,无语凝噎:“……宋若辞呢?”不是他说要一起回去吗?
陆萧白也四处看了看,无奈摊手下结论:
“很好,我们被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