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穿堂风当胸而过。
瞿清雨视线移向那罐糖果。
一墙之隔是大声的哭嚎,医院墙壁冰冷。他有手术失败的经历,知道不会这么风平浪静。
病人通道外起凉风,Alpha军官立在生门和鬼门之间,身躯巍巍然如高山。
“长官。”
秦荔敲了敲窗玻璃,打破寂静:“共二十六处塌陷。”
“正中央在卡兰镇,和遥感图一致,加莎带着人去了,今晚前会解决。”
瞿清雨表情有细微变化。
军队的事他不清楚,隐约知道赫琮山他们在找虫巢,找虫巢的目的是虫母,一年前虫巢还集中在郊外和荒地,现在已经出现在市中心。
卡兰镇,以贫穷和混乱出名的十三镇之一,和安特纳黄昏镇接壤。
瞿清雨站在一整面白墙前,看起来直着身体,其实微微弓下了腰。
地板上有他的影子,被汗水和冷水打湿的头发。赫琮山知道他大概腰痛,或者脚麻。
很难形容爱和恨的界限。
赫琮山心中一阵排山倒海。
他一生连挫折都少,从没有这种极端浓烈的情感。
仿佛人是真的能一劈为二,一半爱得发疯,一半恨得要死。
他依然沉沉:“腰不舒服?”
瞿清雨再度抬起头,和几步外赫琮山对视。他凝视赫琮山良久,记时电子钟面板上鲜红秒数增加一个又一个来回。他最终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得很慢,但没有迟疑。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赫琮山手腕。从赫琮山的角度,那条没有吊坠的素链蜿蜒过锁骨。
没有吊坠,没有钻石珠宝。
有的人天生不需要珠玉宝石修饰。
赫琮山想起什么,冷脸抽了抽手。瞿清雨紧紧抓牢他,想说“没有”,两个字在舌面压了半刻,又竭力轻松地:“还好。”
他顿了顿,又很快纠正说:“有点。”
压在脉搏的力量很轻。
隔着一扇门,秦荔说:“长官。”
“五分钟。”
瞿清雨半仰头看了会儿赫琮山。
赫琮山没动。
瞿清雨扯了扯他袖子,手指顺着他手腕往上摸:“长官。”
赫琮山眼皮朝上一抬,人依然没动。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喊他的名字,没有轻佻的意味,是柔软缠绵的腔调:“赫琮山。”
赫琮山反手扣住他手腕,Alpha唇在脸侧游移,吐字沉着:“说说看。”
走廊外有便服的Alpha军官坐镇,整座中央医院草木皆兵。瞿清雨抬手松开了领口一粒扣子。
开口说话变得艰难。
于是他说:“给我一颗糖吧。”
窗外有光,漏过玻璃。
橘子味。
赫琮山表情淡去。
微酸,瞿清雨舌尖在口腔里抵过了一圈,示意他听。
医护通道外有人经过,压低了声音议论:“死了?”
“真死了,输了那么多血。我看她姨父那样子,听见人死了没留下什么话,居然还松了一口气。”
“还在外面闹?”
“做了亏心事,收了钱还不走?也没说把人从太平间领回去。她还想闹,被劝回去了。”
“她也敢收那些Alpha军官的钱,军部的人……你不觉得奇怪?这台手术按理说还是有成功率,只要有成功的可能……”
“谁知道。”
“……”
瞿清雨转回头,Alpha眼睛沉潭般深。他动了动嘴,用气音慢慢说:“她肚子里有个没成型的孩子。”
侄女。
未成年。
“你们Alpha……”
Alpha在社会地位和身体素质上拥有绝对优势,权力,财富和政治体系缠结在他们身上,人在处于绝对弱势时无法不趋利避害。
瞿清雨说:“赫琮山,你随时会让我失去一切。”
赫琮山:“你这么想?”
“抛硬币的概率吧,我知道你在忍耐。”
“我的路走得不是很顺利。”
瞿清雨咬着一颗糖,低柔地叙述:“我走到这里花了些时间和气力,一个Beta学医……没有想象中容易。我从十五岁起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我住在十平方的出租屋……一二三,六年。我没钱买书,我去废品站找被乞丐打。夏天地上都是虫那么多虫……蜘蛛蟑螂飞蛾密密麻麻虫卵,真多啊……我吃老鼠也煮过蛇肉,冬天更糟了,连蛇都冬眠。”
面部阴影让赫琮山神情变得晦暗。
“我那时候想,松松口生活会变得好过很多,自尊和廉耻跟生活比起来算什么。躺在床上张开双腿多容易,什么都不用做。我说服过自己很多次,天黑下决心,天亮太阳出来又后悔,这件事我知道不能开始……一旦开始……”
瞿清雨:“我忍受不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做过什么。”
赫琮山轻而玩味:“解释干什么?”
瞿清雨:“你不是想听?”
赫琮山:“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让我出指挥室门的时候。”
“我要真做了什么,恐怕出不了指挥室门。”
瞿清雨:“张载被抓了?”
赫琮山低低笑了。
他实在太张狂,有种自负的自信,确认世界上没有第二个Alpha能和他一比,也确认能碾压和解决任何出现的Alpha。
本质上,他是对自己自信。
他递交那份结婚申请,又多次打回,军部长官私事,不会轻易外泄。早在结婚申请卡在某位高官手中时,执政官先一步知道了。
脖颈微痒。
Alpha虎口有常年握枪造成的老茧,喉结在面前滑了滑。
赫琮山口吻中有夸奖意味:“很聪明,张载对你说了什么。”
“你觉得他会真正影响我?”
赫琮山意味不明:“最好是。”
最好是,给你一个泼污水的机会。
瞿清雨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幽幽:“下次要不试试?一整支的K-II,挑个有空的日子。”
他根本也不在意所谓催情剂和性瘾,毕竟世界上的Alpha有很多。
赫琮山眉尾轻微地动了,温和地敲定:“试试。”
他身上有橘子糖的味道,瞿清雨裹着那颗越来越小的糖片,糖味从舌尖到胃部。
“我对Alpha本身不信任,你的信息素状态并不乐观,地下挖空到现在的程度,三个月内战争会爆发,你需要一个Omega。即使你不想要一个Omega,你也需要一个Omega。所有人都希望你有一个Omega,我会有很多的麻烦。来自执政官,来自军部高层,来自你手下的军队中的任何一个Alpha士兵,来自许多高官和他们的适龄Omega后代。这些东西会占据我大量精力。我如果需要一个人面对,当我渐渐需要一个人面对,我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我想到了办法。”
瞿清雨手指往上抚摸到他喉结,说:“针孔摄像头。”
赫琮山纹丝不动:“你想在我身上装摄像头?”
瞿清雨笑了:“你可以我不可以吗?长官。”
消毒水味道从他身上传来。
“我让你选吧,赫琮山。”
瞿清雨:“如果你依然想要我在那份结婚协议上签字。”
赫琮山:“为什么不。”
瞿清雨忧郁道:“我猜你对我也有一些职业滤镜。”
“你要允许一些人为生活挑选职业,我知道我职业的尽头是在军医大选中落败,我在遇到你的时候几乎要放弃了,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我有信心做任何事都会成功。我当初选择这项职业的唯一原因是它是我能触摸到的唯一一份向上社交的职业,换个别的我也一样。”
他顿了顿,Alpha平稳声音自头顶响起:“做什么你都会被人看到。”
“……也许。”
瞿清雨抬头望了望头顶刺眼的白光,这条医护走廊他走过无数次,走进去,走出来,在重复中恍惚。刺耳的监测仪在梦里响,在每时每刻响。
医院薪资不高,论资历他还太轻。他付出了一些,也没有真正得到什么。
瞿清雨将手撑在后腰:“我有时候会后悔学医,它让我觉得是不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会和有先天优势的Alpha站在同一个地方。它给了我希望,又给了我更大的失望,让我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反复煎熬。我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维持这看得见的部分,看不见的部分,赫琮山,你觉得Alpha为什么能始终占据社会主导权?有些鸿沟不是一朝一夕能跨越,我需要三倍乃至更多的时间。差距在那儿,我总受到打击,我爬得越高受到的打击越大。但我不肯承认,总觉得再试试,再做一台手术,说不定呢。”
赫琮山说:“你做得够了。”
“我也觉得。”
瞿清雨咬碎了那颗糖,看着他说:“有时候又没那么后悔。”
–
楚静坐在凳子上不停抹眼泪,哭哭啼啼:“我们可儿是个可怜人,从小没了爸妈,家里穷,她又懂事,主动说不读书了,要出来打工挣钱。送来医院时还有气……”
走廊上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Alpha士兵,说到这儿楚静偷看了他们一眼,把难听的话憋了回去:“长官,你们可得替我们可儿做主啊!”
Alpha士兵都不说话,有个护士坐在她身边,眼圈也红了:“逝者已逝,您不要太悲伤了。”
楚静一把抓住她的手,护士挣了挣没挣出来:“你们医院……那个给可儿做手术的医生,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护士立刻警惕起来:“您找他干什么?您事先在手术同意书和风险知情书上签过字的。”
楚静哀哀凄凄地哭:“我们可儿就这么死了,我们可儿……我小孩才一个月……叫我怎么活,怎么活啊……”
她的Alpha丈夫在一边,刻薄:“那么点钱就想打发我们,我们可儿……”
安慰了半天,护士突然明白了这两人根本不是悲伤过度,她没好气地说:“也没见你们对那小姑娘多好,我看她手臂上都是做饭烫出来的泡,刚人从这儿推出去你们也没看一眼……”
楚静的Alpha眼一横,上手就要掐她胳膊:“说什么呢!你这小丫头,太不讲礼貌了。”
不少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等候室的人交头接耳,护士不得不忍气吞声。
“我们就是想和医生见一面……”
楚静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这些站岗的Alpha士兵,黑压压站在手术室外,各个肌肉发达,看她的眼神像看死人。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也不敢太放肆,又不甘心这么轻易离开。
医院小投影正在播报当天的军事新闻频道,直播。一名胸口挂满奖章的Alpha军官受邀讲话,新闻主持人称呼他“中校”。
对方所在的背景很眼熟,一堵白墙,边上挂着一盆生机盎然绿箩。
播音员口齿清晰,字正腔圆:“下面我们有请秦荔秦中校为我们说明战时四级戒备。”
Alpha军官:“四级戒备状态的具体概念是停止一切空中交通,实行全城交通管制和部分重点地区的封控。”
主持人有忧心地问:“这是否意味着城内安全等级下降?”
“是,还请大家配合军队工作。”
异形。
楚静目不转睛盯着影像。
“最近政治部和军部修订了一些新的法案。”主持人又道,“最引人注意的是虐待儿童罪。”
Alpha军官右眼装着义眼,眼珠黑白的部分不似常人。他站得笔直,没有多余动作:“是,军部和政治部联合发文,针对虐待儿童罪对法条进行了重新探讨。”
一阵冷风吹过,楚静裹紧了大衣。
“……儿童的范围放宽到了成年前,对罪行的衡量更科学客观,加大了刑罚力度。”影像上Alpha军官说,“具体条文会在半个月后的军政大会上公布并实施。”
他晃动了镜头,于是一角图案出现在身侧,楚静骤然失声,僵硬着脖子转过头,十米开外的地方,Alpha军官放下领口收音器,胸口奖章累累。
楚静瞳仁张了张。
对方朝她的方向走来,那张脸逐渐显现在灯光下。
一模一样。
军靴叩击地面,“哒哒”声响压迫心跳。楚静掌心发汗,唇嗫嚅了下,眼睁睁看着对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中校。”在身边的Alpha士兵低声,“长官。”
被称作“中校”的Alpha双手环抱,和风细雨:“二位还有什么事?”
楚静吞了口口水:“没有,没有,长官,我们这就……”
她的Alpha丈夫还想在这儿待下去,有理有据:“我们的房子也塌了,侄女也没了,你们总要给赔偿吧。那一点钱够干什么?”
楚静讷讷附和:“是啊,长官,买棺材,买墓地,办丧事都要钱的……”
秦荔:“我听你们说了半天,你们和林可儿的关系很好?”
Alpha抢着说:“那当然,毕竟是我侄女。”
秦荔皮笑肉不笑:“哦?那你们不先去太平间领尸?”
领尸。
Alpha表情变得不自然:“这不是……没有钱吗……长官。”
秦荔抬抬下巴:“那个方向,去吧。”
他话说得轻飘飘又客气有礼,无形中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却压得Alpha背后冷汗直滴。
Alpha和楚静对视一眼,前者不耐的神情刚流露出来,后者像一下惊醒,拧了他一把,陪笑道:“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秦荔冷眼看他们推推搡搡进了电梯,女性Omega一直躲避他的视线,Alpha神情也很闪烁。
一边的Alpha士兵低声:“长官,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秦荔:“法条修了送进去关几年。”
跟这些Alpha军官站在一起还是很有心理压力,护士悄悄离开,刚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医助没忍住,告诉她:“那小姑娘肚子里还有个没成型的胎儿,大出血,没办法。”
护士也才刚出来工作没多久,眼圈一下又红了,“噔噔噔”跑出去。秦荔正低头看通讯,冷不丁被抽走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中校毫无防备,原地愣了两秒。
Alpha士兵拔枪。
“稍等。”秦荔制止。
“你想说什么?”中校耐心问。
护士红通通着眼睛:“你就不能把他抓进监狱里吗?你是军官。”
秦荔说话口吻柔和:“我是军官,不是警官。这些事要当地警署出面。”
护士转身就走:“那我去报警。”
“警长会问你能不能证实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秦荔冷静得没有感情,“何况她死于胎儿流产导致的大出血,和孩子父亲没有直接关系。”
护士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那就看着他离开?”
秦荔通讯响了,低头看了一眼,忽地笑了:“风大,你们瞿医生说太平间的门坏了。”
护士:“太平间的门没……”
“坏了。”秦荔说。
“长官。”某个Alpha士兵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秦荔:“确定?”
Alpha士兵再次:“在十三镇。”
十三镇以贫穷堕落出名,各类有隐疾的人藏匿其中,任何一条窄巷可能有穷凶极恶的逃犯,也可能有罪大恶极的杀手。
秦荔眯了眯眼,说:“知道了。”
“这儿交给你。”护士一顿,秦荔从她手中抽走了通讯,没说什么,带着人很快离开了。
另一名值班护士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看傻了?你再抬头看看刚刚重播的军事新闻。”
“近日军部长官将全城划归四级警戒,这一事件引起广泛关注,我台请到秦荔秦中校……”
“我看了他的肩章,第一军团。”值班护士心有余悸,“我刚下了一跳,再晚一秒你那双手就没了,你胆子太大了。”
“太平间门真坏了?我上午才去过啊?”
过了一会儿,护士小声:“是坏了。”
值班护士又说:“他们是跟着瞿医生来的?”
护士:“应该是,是跟着瞿医生来的。”
她看上去很心不在焉,值班护士长见多了,好心提醒她:“看这样子怕是要和异形打仗……这节骨眼……有去无回。”
护士飞快地抿了下唇:“杜姐,我知道的。”
Alpha的听觉实在太出众。
秦荔戴上了通讯器,调试频率,对身边的Alpha士兵交代:“问院长有多少医生愿意去战场,以备不时之需。”
Alpha士兵:“上校那边……”
“你的《士兵守则》背了吗?”
秦荔大步朝外走,毫不留情:“三级以上的警戒交由最高一级军事长官解决,三级及三级以下由校级军官担任临时指挥官。什么事都找指挥官,你想累死他?等到了真正要开战的时候,你打算从哪儿再找一个指挥官?”
–
十天内医院陆陆续续收了七名塌陷事故的病人,两人死亡两人重伤,三人轻伤。
瞿清雨照例查房。
他手中拿着文件夹,口罩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这瞳色太特别,很引人注意。有患者盯着他眼睛看,他有时笑一笑,有时没什么空。
最严重那个刚从重症监护室回来,氧气面罩没卸。他胸腔骨头有断裂,华西崇堪堪把他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不过伴随终生咳喘。
“等你上了战场你就知道了,我只考虑一件事,命。不管腿还是胳膊,该砍就砍了,比不上命。”
开完专家会诊华西崇将文件夹拍在自己的得意门生胸口:“记住了吗?”
瞿清雨:“记住了,老师。”
“怎么,出问题了?”华西崇一边用泡沫洗手一边说,“赫琮山人呢?”
瞿清雨摘了口罩透气:“最早来的那个受轻伤的,说要明天出院。”
华西崇不计较他转移话题:“腿没事儿了?”
瞿清雨眼皮一垂,睫毛无痕地掠过了下眼睑:“他家在安特纳镇。”
安特纳。
华西崇稍顿,说:“跟你一个地方?”
“付不起钱了?”他猜到原因,叹了口气。
十三镇那地方实在是穷,穷得买身的人有合法营业执照,赌场也多,三流九教的人混在里面,不是赌就是嫖。
“他那腿没大事,回去卧床休息半个月。”
华西崇想了想,又说:“给他买个轮椅。”
瞿清雨最终没给他买轮椅。
那Alpha掉了两滴鳄鱼眼泪,出了医院大门坐二十个小时车回家,跛着腿进了一家隐蔽的赌场。
摇骰子声震耳欲聋。
正值黄昏时分,一侧的高楼建筑遮挡夕阳。银白建筑反射出的光毫无人情,四处堆满生活垃圾,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
瞿清雨扔掉了烟蒂。
他找一个男性Omega问路,十几年了,所有低矮楼房都变得陌生,更加的矮小,像老人弯腰。路牌斑驳,上面糊着不明褐色液体,无法辨认。太多年了,他并不能认出每一条街巷。
Omega头也不回,不耐烦:“谁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儿,”
这时候正值日落,他说完还是扭头看了眼,呆了呆。
这地儿都堆着各种生活和工业垃圾,破铜烂铁到处跑,薄薄铁片满地都是,木板钉子随处可见。颜色太淡了,灰扑扑一片。大铁桶边上站了人,没带抑制剂,身上没有信息素,是个Beta,手里拿了一束白菊花,整洁干净,衬衣黑裤。
看起来不缺钱。
Omega眼珠骨碌碌一转,热情地说:“先生,您想去哪儿?我带您去。”
瞿清雨说了个门牌号。
“这地方我听说过。”Omega扭着身体在前面带路,“我妈说里面住了个贱女人,东家勾搭西家也勾搭,一直说自己的Alpha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官,总有一天会来接她。我妈说她痴心妄想,她是个Beta,一天天的也不想着挣钱,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引人,说要坐车去找她的Alpha……最后恶有恶报,忘了关火,被烧死了。”
“你是她什么人?”
Omega看了眼他手里的白菊花:“没听说她有亲戚。”
瞿清雨了了一笑:“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Omega小声嘀咕,“都塌成那样了。”
暮色四合,路过了一家点灯的旅馆,里面传来娇柔的轻喘。
Omega一直忍不住回头看踩自己影子的Beta,过了两秒说:“我以为你是个正经人,竟然不奇怪。”
那道影子寂寥地行过了那条混杂腥气的平房:“哦?这有什么奇怪。”
Omega打了个哈欠:“没多久前我给一个Alpha带路,长得还挺好,半路给薛子周截胡了。怪事,一个Alpha,不要Omega带路。”
他没人说话,不由得多说了两句:“那天我刚送走一个客人,准备去买两斤猪肉剁馅……”
Omega说话有种天然的绵软娇媚,他说什么瞿清雨没听进去,在某个岔路口,他忽然停下,抬头看距离自己最近的店铺的招牌。那招牌摇摇欲坠,掉了一半,被尘土遮得灰头土脸。
天色暗了,装饰灯几百年没修,斜向下一照,一闪一闪。
Omega走了不少次这路,搭了搭厚衣服说:“这是一家老式碟片店,卖色情片和杂志,你感兴趣?”
瞿清雨偏了偏头,三分光影七分暧昧中,他眼尾勾出模糊的笑:“进去看看。”
Omega愣神了半秒,人就消失在眼前。他不知怎么也跟进去了,天这么暗,店里灯也暗,空气中有木头潮湿腐朽的味道。
不到九平米的地方,塞了满满当当的木头书柜和各种烂了扉页的书。脚一踢踢到一张嘎吱作响的旧躺椅,惊飞一只好吃懒做胖猫。
瞿清雨拎起一本色彩冲击很大的杂志,不知道多少年前了,隐约看得出个形状,碎屑往下掉。
Omega强装镇定,脸颊发红:“你拿这个干什么?”
瞿清雨将书放回原位,他一抬头视线平齐的地方,乱七八糟躺倒着一群放映卡带。
看店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灯暗,他戴了老花眼镜,眼镜架从鼻梁上滑下来,卡在鼻头处。他收了钱自顾自打盹儿,没一会儿响起均匀的鼾声。
出来后Omega表情变得奇怪:“你这么好看,买那个干什么?”
瞿清雨提着一塑料袋东西,影子爬过乱堆的钢铁架。他想了想,认真说:“我惹了人生气,打算道歉,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Omega下意识问:“为什么?”
天上冒出点月亮朦胧的光。
“噢。”
瞿清雨勾了勾手中塑料袋,轻柔:“说了不该说的话,正在想办法。”
Omega打量他半天,显然不确定:“Alpha还是Omega?”
“Alpha。”
“那你问对人了,谈恋爱我还是谈过几次。”Omega自信地说,“不就说错话了吗,这又不是什么问题。”
以前从没有人找他请教问题,他一时变得有点亢奋,一边带路一边挽起袖子,作势要打架:“说不赢堵他嘴,打不赢坐他身上,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他忘了不就行了,他要是忘不了你就换一个,世界上Alpha这么多,还愁找不到一个宽宏大量的?”
瞿清雨眉梢抬起来。
“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很对。”
Omega踢走地上一块石头,闷闷:“好了,别往前走了,你要找的地方在这条路左转第三家,是废墟。我本来想把你带去鱼头那儿卖个好价钱,我改主意了,你看完赶紧走吧,这地方不安全。”
Omega僵了僵。
一张卡递到他眼皮底下。
“酬劳。”
Beta青年将那张硬卡片塞进他颈侧,他手指上有花朵碾成香泥的芬芳,混了句叹息:“谢谢。”
天彻底黑了,人影看得不是很分明,白菊花却很醒目,路过了一座又一座低矮平房。
Omega站在原地,将脖子上多出的灰色围巾放在鼻尖嗅了嗅。
他跑了两步,在路口大声:“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吗?”
地上白色塑料被风吹走了,夜深深,没有人回答他。
–
瞿清雨将那支白菊花放在了废墟前,也不是想干什么,夜雾压上他双肩。他站了会儿,冷风一阵阵卷过。
当时他去捡破烂了,没一起炸死。
更小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总之人死了,不剩什么。还是带给他一些好处,死了人,房租便宜,有段时间他在隔壁租了房子,价格很低。
瞿清雨打算离开。
“轰隆”一声巨响。
灰尘骤起。
有什么在他背后塌了。
瞿清雨慢半拍转过身,焦黑废墟顷刻间消失在原地,剩下一个巨坑。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时没动。
天边黑了又泛白,太阳冬升西落。他心中乍然平静,不再有任何波澜。
孤儿院推倒建了一座工厂,这儿也塌了,烂成这鬼模样。瞿清雨有点想笑,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朝东边走了两步,去最近的烧纸店买了两捆黄纸,蹲在地上烧。
他身边站了人,气息很熟悉。
火舌吞卷黄纸,越烧越烈。
“没受伤。”
瞿清雨没抬头,突兀地说:“我那时候特别想要一副等身骷髅骨架,颅骨股骨颈椎胸椎人体骨头206块,我记不住,也搞不明白,Beta就是这样……我记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去医院太平间火葬场摸骨头,门卫赶我走,实在没办法,我摸去了一处坟地,坐在荒坟边等秃鹫乌鸦吃完肉,到处都是蚂蚁蜈蚣。”
他不那么在意地说:“……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有一副骷髅模型,后来我有了,你见过的,在那间小诊所。”
“灯,我也想要一盏灯。我站在商场看了很久选了很久,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钱怎么算都不够,算了七八遍还是不够。我就想要一盏灯最普通最廉价人人家里都有的灯,也不用很亮够看清字就好。天黑照不见人影,谁知道床边站着哪个Alpha。白天的房东?隔壁的醉鬼?卖破烂的老人。有一盏灯至少能看清刀在什么地方。”
“后来灯我也有了,刀我也有了。”
瞿清雨面庞被火光映得橙黄:“虽然我都能做到,但如果有人帮我,我的路应该会走得不那么困难。某些时候,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很不热闹,要面对的事实在也太多了。”
他颈骨凸起在白皙皮肉下,是柔软,又很坚硬的弧度。
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真到那时候再说。
黄纸焚成灰烬,瞿清雨提起自己的透明塑料袋,趔趄了一下。
赫琮山扫了眼他的腿:“能走吗?”
瞿清雨:“不能。”
“本来能。”他唇边带起笑,又说,“不过你这么问,好像是想抱我。”
一整夜没睡还是累,赫琮山抱着他弯腰上机甲,舱门闭上那一刻,瞿清雨突然睁开眼,蓝眼睛里像下过一场暴雨,雨后世界清晰明了。
舱窗外是流云和日光。
七张卡带。
赫琮山没动,他被拉住了上衣领子,微凉手指卡在第一粒金属扣子那儿。
“选一张,向你道歉。”
落在耳边嗓音轻而诱惑,“选到什么用什么姿势,上校,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