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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谈善猛然惊醒。

第47章
谈善猛然惊醒。
深色窗帘牢牢闭合, 卧室床头廊灯开着,暖色调的黄。他一时还不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抬起胳膊肘遮挡, 恍惚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斜立穿衣镜浮起灰白残影。
谈善翻身坐起来, 后腰即使在布料上摩擦都令他倒抽了口冷气。他没敢下床, 怕直接跪下去。等他真坐起来脚尖落地, 浑身筋骨牵连着痛,饶是再有准备还是:“嘶。”
巨大穿衣镜照出他整片后背, 有地方擦破了皮,肋下有指痕,靠近颈骨的地方抵在浴缸边缘太久, 轧出半个巴掌大淤青。
“……”
谈善往头顶套上衣, 侧身看了眼,没忍住用指尖试探着去碰, 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鬼捉住他手腕,弯腰去看他后颈, 很快,冰凉指骨覆了上去,轻缓地揉。
他垂着眼睫, 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谈善在心里叹气,拉着他衣袖去亲他, 位置估算错误,亲到他下巴,“没多久就消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谈善说:“你好像变深了。”
鬼脸色稍霁, 唇瓣在他后颈不带情-色意味地贴了贴,应了一声。正午太阳太毒, 他恹恹地缩进了床头红玛瑙石中。
“当当——”
闹钟响了,是待做事项提醒。来自学校春季开学的选课通知。
谈善双腿盘坐在床上,进入学校教务系统页面选课。点开的那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又忘记密码,不得不登录邮箱找回。邮箱点开后他简单清理了几封往来邮件,点进垃圾邮箱,再次发现来自“用户3182784”的邮件:@Tan,H×A.
谈善猛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事,他眼皮猛然跳动起来。
H×A。
网站被顺利登陆。
论坛功能一时没办法彻底搞清楚,但谈善最先关注到了私聊,里面躺着一百多条未读消息,很多人给他留过言,问他这件家传的宝贝是不是正品,大概在什么朝代,他给了客观的意见,让他们带着东西去专业机构做鉴定。
最后一条消息回复停在两年前的午夜,他做手术中途。
是一位账号已注销的用户发来的照片,诸多消息中,唯独这一条十七岁的他置顶了。
四周静得谈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红蓝交错的网站背景在眼前无止境地放大,未知在刹那狂扣他心门。
【用户已注销:你好,请估价】
谈善点进对话框,照片内容映入眼帘。他毫无准备,大脑轰然。
照片被模糊处理过,是块分裂的方形印章——顶光白灯下,鲜红底座被破坏得几乎看不清具体字样,其上附着蚊蝇小字。
谈善直勾勾盯着那张分辨率极低的图片,压在鼠标上的手抖得如同癫痫发作。
古代城池之间需过关卡,他收到过一份重礼,能在城与城之间畅通无阻。姜城池近一百七十座,能急调当地兵力上千,受地方官最高礼遇。
而它现在面目全非,“涧”字消失在坑洼不平玉面,再难窥见当初华光。
谈善齿关节“咯吱”作响,眼前冒出大片黑色。他用左手去固定键盘上的右手,竭力下滑。
在晃动页面中他看见了自己两年前未发送的回复,是一行甚至慌到打错,又多次中断没来得及发送的消息:
“你%5*好,请问你(在社么地方6见到这对我……”
你好。
请问你在什么地方。
见到过这枚王世子印。
……这对我很重要。
谈善额头抵在电脑屏幕上,心口被钝刀缓慢地剜走一块肉。

“整个村庄位于扬沙县城西北,村中多泥瓦匠,一年前一名外籍老板看中当地喜山下空地,高价买下办厂,施工队一铲子挖下去挖出一座陪葬墓,铜钱和金币水一样哗啦啦倒出来。县政府动作很快,立刻就立了警戒线。”
“两年前突发横财的十四个村民,人都在这儿。”
谈书銮拿笔在上面挨个画“×”,皱眉:“死了十个?”
“十一个。”
警官手里十四张死亡证明复印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今早脑溢血拉去医院,抢救无效。”
“都是正常死亡?”
“是。”
这十一个人死前都求助过心理医生,或者找过神婆道士。活下来的三个人中有一对夫妻,剩下那个在精神病院,叫刘全。
刘全女儿还因为她父亲被江湖骗子骗走十几万去派出所报过警,有立案记录。
谈书銮一张张翻:“接警的警员怎么说?”
“说刘全一看就精神不正常,跪在派出所门口求他女儿不要报警,把那江湖骗子看作再生父母。要转账就转账,两个月里转账金额零零总总高达二十七万。”
谈书銮:“他哪儿来这么多钱?”
警员吞吞吐吐:“没查了。”
“去精神病院问问不就知道了。”
玻璃门上倒映出少年人影子,谈书銮捏着纸张的手一顿,表情变得无奈。
“你没去医院复查?”
谈善走进来,拇指和食指拿着手机两端,把许一多传给他的构建图放在谈书銮面前,连着那张在他手术期间错过,出现在询问中的用户头像,轻轻:“哥,姜王陵被发现的时间在两年前,而不是一年前。”
两年前有人走近庞大地宫,先一步挖开墓室,偷走了墓主人的随葬品。
那里葬着姜王寻回的王世子尸身,还有等待千年的一只鬼。
百叶窗间隙落下大片金色阳光,他看起来像是想哭。

“你……”
谈书銮开了车窗通风,最终什么都没有问。他将车载音响关了,扔给谈善一颗包装精巧的巧克力。
“一会儿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半小时。”
谈善将锡纸拨开,糖化在唇齿间,苦得他作呕。
车开上小路,颠簸难耐,他下车时当真干呕,就是没吃什么,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精神病院在郊外,冬末,难得出太阳,疗养院护工推着蓝白相间的病人出来活动筋骨。草坪上有人放风筝,线拉得十分远。
“刘全啊,五十七了。他女儿去年年末出国,就把他送来我们这儿照顾。”院长在前面带路,说,“他脑子出了点问题,半夜喜欢坐在楼梯间,跟不知道什么东西说话。”
“都送我们这儿来了,脑子还记得什么事。”
院长用一把粗大得钥匙开铁索,陪着笑说:“他属于高危病患,有狂躁倾向,我们怕他伤害护工和其他病人,就把他关起来专门送饭。”
“我们院里其他病人没这样,谈议员您放心,我们疗养院是有正规经营许可证的,绝对不会虐待病人。”
谈书銮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院长霎时不开腔了。
谈书銮一只手搭上谈善肩膀,低声提醒:“他精神不稳定,怕突然做出什么攻击行为,保护好自己。”
没有开窗通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药剂混合着腐烂花束,粘稠滞闷。
谈善关上门,后背靠在冰冷的铁门上。他不太舒服,胃里翻江倒海,脸色白得跟金纸一样,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头抬起来——被强行控制在床榻上的中年男人瘦成骷髅,眼眶凹陷下去,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刘全。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精神状态没有院长说得那么糟糕,一直用戴着束缚器的手去抠锁着的窗,有人进来也没有被惊动。
为了防止精神病人自残或者跳窗四周没有尖锐物体,桌角被磨钝,锁孔不可能靠人力破坏。
“砰砰。”
刘全试了半天,突然猛地用头去撞击玻璃,一只眼珠贴在玻璃上,撕心裂肺:“鬼鬼鬼!有鬼——”
“什么鬼?”
禁闭室常年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寂静几乎将刘全逼疯。在这个平常的午后,他突然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他咧开嘴,手扒着窗回头,窗上留下一道恶心的口水印。
铁门将进来的路堵死,进来的人看上去不大。他没什么表情,戴着帽子,五官分割在阴与影的交界处,手上攥皱巴了一张纸。
“什么鬼?”他又不怎么耐心地重复。
刘全坐上床,去揪纸筒里的卷纸,抽出来又撕碎,雪白纸张碎屑落在地上,铺了一层白丧。他眯着眼,这才仿佛把来者的脸看清楚,紧绷的肩颈垮下去,嘀嘀咕咕:“不是,不是,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谈善唇角狠狠一扯。
“什么鬼。”
刘全笑嘻嘻地松手,卫生纸全落在地上:“没有。”
谈善转了转手腕,朝他走过去,无声笑了:“是吗?”
刘全眼珠神经质地一缩。
阳光折射,寒冷的银芒在对方长袖冷漠地闪过。他只是来精神病院求清净,并不是真的神经失常,刘全下巴错位地响,举起拳头“嗬嗬”挥过去。
先动手就不怪他了。
谈善生挨了这拳,身体一晃站稳。他舔了舔牙齿,袖子里巧克力锡纸飘下来。
刘全根本来不及反应,傻楞了半秒,“砰”被捶在墙头。
妈的。
压在他耳边的人吐字清晰:“我耐心不好,一分钟。”

监控室内院长心惊胆战,不敢回头看。老天爷,这可是谈议员的亲弟弟,要是出了事他整个疗养院都他妈要完!
谈书銮坐在宽大的靠椅上,左手搁着一杯白茶。他四平八稳地坐直,双手交叉在小腹处,指了指监视器,略一挑眉:“我看他精神很好,你们院里的精神病证明都这么开的?”
院长腿一软:“是是是他给了我们一大笔钱——”
“啪!”
谈书銮手里几厘米厚的纸全甩他脸上,冷笑:“滚去警局!”
院长冷汗涔涔,他一屁股坐下去捡地上的纸,再抬头去看时坐在靠椅上的青年恢复正常,他身边男人身材极高大,高山巍巍一般立在他身后,低笑了一声:“生这么大气?”
谈书銮抵着太阳穴,取下银丝眼镜,平静地一视同仁:“冯寅错。”
“滚远点。”

“两年前我在家里院子里打井水找了村里另外七个兄弟帮忙,挖了……嘶……挖了大概三米挖到一块古砖!”
“怎么都挖不下去我们就用炸药炸开了——”
“棺椁的木头味道很奇怪,里面泡着褐色的液体。我们村长说那是尸液,用来保存尸身,我们应该挖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让我们不要声张,也不要惊慌,他来处理,我们只管闭嘴拿钱,到时候里面的东西大家一起分。金子玉石什么都还好,其余的一定要记得打碎了再卖。村里刚好有开采玉石的矿,也没人发现。”
刘全坐在审讯室室里颓然地搓了把脸:“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我是……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座王侯墓,我们运气太好了,一铲子下去挖到了主墓室。”
这桩倒卖文物的案子终于要水落石出,冯昇手压在刀疤上,被盗墓贼砸得那一下还隐隐作痛。太无知了,他强压怒气问:“村长叫什么?”
“周富光。”
刘全喃喃:“周……富光。”
他被压着肩膀出审讯室,跟他打了一架的年轻人刚做完笔录,后者突然沙哑地开口:“刘全。”
“除了金币铜钱,你们还看到了什么?”
刘全脚步一顿。
他背对着谈善,被手铐铐住的双手发着抖。侧面是警局“正衣冠”的长镜,不用回头余光都能看见那张熟悉,令他精神恍惚的脸。
“鬼。”
“我们在棺椁上,看见了……”刘全直勾勾地盯着谈善身后,吞了口唾沫,惊惧地,不成字句地说,“看见了……鬼。”
“有鬼!有鬼!不是我干的,我没有你找村长是他把钉子——”
他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挣脱压着他的警员往外冲,踉踉跄跄跑下台阶,摔了一跤迅速爬起来,一脚踏上大马路。
警局外十字路口红灯骤变,货车司机拉手刹。
“砰!”
巨大撞击声。
深夜,头顶没有星星。
警笛狂鸣,救护车声音近在耳边。谈善追出去的脚步刹那停下,他欲拉的手收回,手撑在膝盖上,很深地吐出一口气。
——鬼并没有出现在他身边。
刘全出现了幻觉,在过去两年间他大概不止一次出现过幻觉,甚至因此对妻女大打出手。妻子忍无可忍,一年前和他离婚。
匆匆而至的警员往外跑,慌乱中有人推了他一下,谈善如梦初醒地站稳了,撑着台阶缓慢地往下坐。
什么……钉子。
“垫垫肚子。”谈书銮递给他三明治和咖啡。
谈善实在吃不下,脱力地摇了摇头。
谈书銮问他:“还去吗?村长周富光家里。”
谈善双手捂着脸,从牙缝中豁出一个字:“去。”
扬沙县城距离这里三百多公里,高速走完转省道,省道完走乡下小路,再到底下的村。高速谈善开,他刚拿驾照没多久谈书銮不放心,一直盯着,小路实在不好走谈书銮开,统共也走了七个小时。
正好路口有辆拖车开出去,谈善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问:“你们……村长住哪儿?”
“村长啊,这么晚了你们还找他有事。”
拖车司机遥遥一指最高的亮灯处:“那儿,地势最高的地方。”
“等等。”
谈书銮正要走谈善又问:“他一个人在家?”
“不吧,他后娶回来的老婆也在。”
拖车司机心一凛:“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后面一辆车按喇叭,拖车司机定睛一看,好家伙,上十辆车跟着,有警车也有私家车。他不敢再看,匆匆踩油门走了。
“他后娶回来的那个,祖上出过道士,叫齐珍云。”谈书銮多嘴了一句,“刘全提到过。”
谈善没说话。
村长周富光的家在整个村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三层乡下小别墅顶楼开着灯,夫妻俩没睡。周富光戴着老花镜用放大镜看世界地图,齐珍云给他放了洗脚水,催他洗脚睡觉。
周富光嘴上应着,动作却没停:“我看着哪儿好。”
齐珍云说:“哪儿都好,这么多钱……”她冲保险柜努努嘴,“还有金子,什么地方去不了。”
周富光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舍不得:“你不懂,人老了还是要落叶归根。”
“那铁索跟铜镜都给挖墓的人掘断了,这一时半会儿没找上门算你命大,还留这村里不是等着人报复吗?趁他找人的功夫顾不上咱们,走了才是”
齐珍云嘴快:“要留下你留,反正我要走。”
周富光叹了口气,拿下老花镜放回盒子里:“我总觉着不安心。”
“事都做了你跟我说不安心,安心才是不正常。”
“要不是你找我爸,他还不稀得做这种断送福荫的事。”
齐珍云:“周富光你要是个男人就别后悔,逢年过节叫人在我爸坟前烧纸磕头,不磕够一百个我齐珍云跟你没完。”
“我快六十的人了。”周富光将腿放进脚盆,他腿上也长了老人斑,“半只脚踏进棺材,也没什么可后悔。”
齐珍云得了他的准信眉开眼笑,又殷勤地去给他擦脚:“这样才对。”
门响了。
“你好,有人在吗?”
周富光和齐珍云对视一眼,后者下床穿了鞋去开门:“这么晚了弄啥子——”
“倒卖文物,请二位跟我们去警局一趟。”
齐珍云死死按着门,脸色煞白:“你们……你们搞错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文物。”
一面铜镜中倒映出她尖削下巴。
谈书銮碾灭烟,将铜镜背面铭文对着她:“楼梯上踢了一脚,顺手带上来了,解释解释?”
“请警察进来吧。”
周富光摸索着将老花镜戴上,呼出一口浊气:“我们都认。”

刘全家的后院堆满杂物,清出来时已是黎明。天将亮未亮,人身上都是潮气。
谈善坐在距离那口枯井十米远的地方,真清出来了却不敢看。
周边种了一棵橘子树,早枯死不知道多少年,不会开花也不会再结果。刘全把它砍下来,树墩塞进了井里,移出来费了点功夫。
周富光戴着手铐指认现场:“两年前吧,当时村民告诉我这里挖出了古钱,我来一看确实是,就把里面挖通了,偷出去不少东西。”
“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
周富光淡淡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一直在看站在井边迟迟没有往下看的年轻人,后者低着头,冲锋衣拉链立起来,遮住了下巴。
晨雾深重地压在他背脊上,他和这里所有为找到墓室而高兴的人都不一样,他沉默着,盯着那个黑黑的,深不见底的洞,放在口袋里的手在颤抖。
警察压着周富光往车上走,他路过了,忽然说:“别下去看了,骨头上我们钉了铜钉,三十二颗,七根铁索,我都记着。”
谈善手掐进掌心,简直没能感受到疼。
周富光说:“我们怕他出来,他还是出来了。”
年轻人没说话,周富光上了警车,想起两年前的深夜,七个毛头小子冲进他卧室,兴奋地说自己挖到宝贝了。
他披着衣服打着手电爬梯子下井口,水没涌出来,倒是见着一个青色长裾的年轻男子,华服乌发。土腥味那么重,他害怕得直抖,站也站不起来,手电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年轻男子坐在自己的棺椁上,听见动静转过来看他。
遍地都是金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大宝藏堆满耳房墓室。
“你要什么?”
对方笑了一笑,暗沉地宫亮得如同白昼:“我想请你找一个人,大概……”
他想了想,回忆道:“十七八岁,是一个……”
“很……”他又笑了,说,“我不记得了。”
“他会来找我的,你当作没见过我好了。你想要什么,我赠给你。”
周富光闭了闭眼,上车前停下脚步,“咚”一头撞在警车上。
他额头上的血顺着眉毛流进眼睛,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半仰着头,最后一眼看见了那只鬼,鬼身上没有锁链,说自己许多年没有跟人说过话,问他有没有娶妻。

井没办法下,谈善脚生根地扎在边上,呼吸跟吞了一千根针似地痛。
他熬了一整夜,眼睛里面都是血丝,眼压高得厉害,心脏跳得也快。谈书銮喊了他好几声,他突然回过神,沙哑地回:“怎么了?”
谈书銮戴上手套:“底下炸成那个样,没办法进。没你的事了,你回家,今天十五,记得跟爸妈打个电话。”
十五.
谈善猛然被戳了一下,拔脚就走。
他走完才发现两腿站麻了,差点往底下跪,被谈书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谈书銮抓住他胳膊才发现他抖得不成样子,拧起眉:“谈善?”
谈善抹了把眼睛,很快冷静下来:“我先回去。”
刘家后院连着祖祠,两年没打理荒得厉害。院子里除了那株并不高大又枯死的橘子树外倒是活了两棵槐树,两棵栽得密,地上树干分开,地下的根茎早纠缠在一起。
其中一棵顶上站着乌鸦,绿豆大小的眼睛注视着打破村子宁静的陌生人。良久,它拍了拍拍翅膀,从树上飞走了。

一路上谈善根本没办法睡觉。
他也不知道鬼会不会跟过来,大概是没有,不然他应该会出现。
高速路口封闭了一阵,久雨乍晴起大雾,到中午才能走。车流全部往乡道上驱散,路边上有人卖梨子和冬枣,黄的梨,褐红的枣,拖车拉了一筐又一筐。
鬼应该也没吃过这些后来才出现的东西,谈善下车要买,称重完扫码的手僵在半空。卖枣儿的大叔以为他不想要:“怎么了,这枣儿和梨都甜得很,自家种的,没有打农药。”
谈善接过塑料袋,一声不吭付了钱。
他坐上车,车流缓慢地超前移动。一辆辆私家车摆满高速公路,龟爬一样前行。
远处山路崎岖,金光穿透云层。
谈善望着手里的枣儿,后知后觉地想——哦,鬼变成了鬼,所以没办法吃下任何东西。
以后不管他看见吃的喝的玩的想和唯一想要分享的那个人分享,他都会经历相同的清晨。
谈善捏紧了塑料袋,手上勒出一道红痕。
——他心里突然有极其疯狂的念头,那念头在心里撒豆成兵,犹如燃烧野火,越烧越旺盛。

下午快两点,室温最高的时候,谈善推开家门。
他两手空空,撑着鞋柜换鞋,抬头时眩晕了一瞬间。很快,更大的恐惧攫取了他。
走前他没关暖气,确保室温升到鬼能够自由活动觉得舒适的程度。虽然可能并没有用,但他依然做了。
暖气关了。
寒冷如影随形。
谈善惊出一身冷汗,梭然抬头。
“徐流深!”
每一间房间空荡荡,没有人回应他。
谈善又喊了三四遍,他简直遏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徐……”
侧面穿衣镜浮起淡影。
“谁惹你不高兴了。”
鬼离他很近,捏住他下巴端详他,眼睛轻微地眯了眯。
“没有。”
谈善提起的心重重放下去,他咳嗽了一声,竭力放轻声音,细听嗓子眼在抖:“暖气为什么会关。”
鬼费了点功夫理解,也皱起眉:“不知道。”
他大部分时候碰不到任何除了谈善之外的东西,顶多刮刮风,但众所周知,刮风是不可能导致暖气断供的,至少他刮的风不能。
谈善点开手机,发现欠费通知。他浑身还在不停往外冒冷汗,后背湿透了,黏在背上。他脱下一夜未换洗的外套,揉了揉脸:“为什么不出来。”
眼睛太红了。
鬼一顿,骤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天气不开暖气即使是正中午还是微微发冷,谈善却根本不在意,光脚往吧台方向走。他穿透鬼往前走,声音哑得像在烟囱里熏过:“徐流深,其实我也害怕。”
“你是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青蛙还放在昨天的位置,谈善甩掉拖鞋,脚跟往石台侧面轻轻一靠。他脚趾在上面踩了一下,冰得一哆嗦。但他又不愿意双脚悬空,那让他没什么安全感,于是他将整个双脚提起来放上台面。酒柜上位置有限,他不得不弯着背,拱起足弓,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小小一团蜷缩进夹角阴影里。
“你说走就走,万一真的消失了怎么办,你把我一个人扔下。”谈善自顾自说,“……没有跟我说去哪儿,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什么也不告诉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你没有回来的话,要我怎么办啊。”
头顶六面形灯饰折射出明亮的光,落在他眼睛里,碎成无数颗晶莹的小钻。
鬼五脏六腑挤做一团,在嗓子眼横冲直撞。
谈善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他,重复道:“你如果突然消失,我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