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谢婉柔昏昏沉沉地在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月, 其实心中也很自责和无奈。
她并无意以此相逼家人,也没有任何埋怨之意。家人并不知她的心意,她自己不敢说,也不能说。因为, 他并无意娶她。
她也不怨恨他。她知道他为何逃避自己。
她虽不懂政事, 却因对他有意而暗暗打听过他的许多事。
他对待别人与对待自己是不一样的, 对别人而言,他阴狠毒辣, 坏事做尽,是谢家绝不愿结交之辈。
谢胜宇与他勾结, 意图谋害大殿下,拆穿后谢家众人勃然大怒, 将谢胜宇逐出谢家,族谱除名。
她知道自己理应从这段不该的、不堪的感情中抽身而出,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嫁给一位家世清正之人,只是……
只是她身不由己。
明明自己也不想缠绵病榻让家人担忧,什么汤药补品端来, 即使闻之欲呕也会勉力吃下, 却就是怎么都不见好。
不过最近她的努力和大夫的治疗终于有了作用,她身子渐渐好起来,头不再那么疼那么晕,胸口也能顺气了。
母亲很高兴,却说不能声张,再看看。
母亲没明说, 她却能从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中看出来, 是担忧自己回光返照令大家空欢喜一场。
其实不是。她真觉得自己身子爽利许多, 不是外明内虚。
但还是听从母亲的话,继续吃药、多吃一点饭,再养好一些再跟大家宣布喜讯。
“小姐,您昨儿多吃了几口这药羹,夫人说您爱吃,让厨房又做了。”
丫鬟晶儿双手端着托盘,侧身挡开珠帘进来,朝病床旁的人一笑:“净云姐姐,我来服侍小姐,你歇一会儿去。”
晶儿才十三岁,去年买回来做粗使丫头,却发现这丫头不仅手脚麻利,还嘴甜伶俐,说起话来颇有条理。
一问之下,原来她家中以前有几亩丰田,父母疼爱,教她读过书。
可惜天灾人祸,逼得她父母一死一病,无奈之下卖儿卖女,至少都能换得个活头。
谢二婶本就同情她,恰好小女儿生病,平日有熬药之类烟熏火燎的活儿干,还要挪动病人,为病人擦洗,跟女儿一起长大的丫鬟们细皮嫩肉,个个儿小姐似的,恐怕干不好,便将晶儿调了过来。
谢婉柔为身边的丫鬟取名净字辈,可如今病着没心思,因而还叫晶儿。
净云常年跟着小姐念佛,心中也清净,不想太多。她看一眼小姐的意思便起身换班,只在出去前温声叮嘱晶儿照料好,若有事立刻叫人叫自己。
晶儿扶着谢婉柔坐起,喂她吃下小半盅药羹。
谢婉柔摇了摇头,说吃不下了。但这已经很好了,比昨日又多了两口。
晶儿收拾了下,走到外屋放下托盘,去窗口看了看,折回来低声道:“小姐。”
谢婉柔原本已经躺回去了,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看她,柔声问:“怎么?”
晶儿面露为难,半晌一咬牙,凑近她道:“小姐,二皇子殿下南下剿匪,援军迟迟不到,他封城死战,不想有叛徒想开城门投降,竟在他睡梦中放火杀他!”
谢婉柔脑子里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快了一步,原本就苍白的脸没了最后一丝血色,心口窒息刺痛,挣扎着坐起身瞪大眼睛看她,嘴唇亦发白。
“你……你从哪里听说的……”她声音颤抖着问。随即想到什么,质疑道:“为何要和我说这个……”
就连自幼一同长大的净云她都不敢将自己与他的事告之,遑论晶儿。
她希望这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晶儿只是别有意图,总之,他并没有真的遭遇那种事……
可惜,晶儿坦然看向她,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抱歉,小姐,我隐瞒了您和夫人,其实我是二殿下的人,他素来关心您,便让我混进谢府暗中照看。”
谢婉柔闻言一怔,随即清泪滑出眼眶,顺着她消瘦的脸滚落。
“他……他怎么……”
晶儿忙道:“小姐先别难过,殿下没死,火灭后寻到的焦尸是另有其人。”
谢婉柔亦为无辜枉死之人难过,可听说不是顾裕骐,本能地心口一松,然而随即晶儿的话又叫她的心提了起来。
“可是所有人都要他死!包括他的亲兄弟三殿下和四殿下。”
晶儿眉头紧皱,愤愤不平:“四殿下自不必说,二殿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三殿下,三殿下却嫉妒他的才能与功劳,唯恐他争抢太子之位,此次逼迫他南下剿匪,却断他粮草供应,拖延援军,这才导致二殿下到如此地步。”
“却不知是哪位殿下竟还嫌不够,非要置他于死地!”
“事后,三殿下和四殿下的人还在朝会上借由此事相互攻讦,想要伺机栽赃给对方,没一人是真心关怀明面上死于火中的二殿下!”
谢婉柔已然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她摸索着抓住晶儿的衣袖,哽咽问道:“他如今怎么样……”
晶儿:“他藏了起来。若此时现身,恐怕那些人会再去杀他。”
谢婉柔一副要昏厥的模样,晶儿忙将她扶了扶,为她顺着心口的气,道:“二殿下怕您从别人口中得知事情,以为他已死而为此悲痛,才叫我冒险告诉您。”
她略停了下,道:“还有一件事。他自知前程艰难,不想连累您,也知您为了他而缠绵病榻不愿嫁人,便写了一封信给您。”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与一方丝帕递给谢婉柔。
谢婉柔先颤抖着打开丝帕,柔软的指腹摩挲着绣线与粗糙的烧痕。
它已被火烧去大半,可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所缝,角落烧剩下的半支并蒂莲也还在,分明就是她送给他的生辰礼。
她一贯只敢绣别的,那次壮起胆子厚起脸皮绣了并蒂莲,惴惴不安地送他,怕他拒绝。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拒绝,只是耐心地解释,让她今后不要再绣,他不方便带在身上,更不好随便放置,若被人看到了不好。
她当时羞急了有些恼,从竹帘后伸过去手,低声赌气道:“那你还我。”
他却又不还,过了很久才生硬又温柔地回道:“我会一直带在身上,不叫别人看到。”
可是如今,这方手帕他让晶儿带来给她……
谢婉柔打开信,字迹确实是他的。纸面有些水滴状的皱纹,角落处隐约有可疑的红色痕迹。
晶儿看着她读信,声音凄惨:“我想二殿下是在不忍不愿中写下的这封信,那些或许是他的眼泪,甚至呕血。”
谢婉柔:“……”
他在信中让她嫁给冯卫才。
他说冯卫才身家清白,虽性情温吞,却算良人。说他朝不保夕,不知前路如何,也许从此隐姓埋名,也许会被人追杀而亡,让她再别想他。
她反复将不长的信看了几遍,捂在心口,趴在床沿无声痛哭。
“唉……我原不该忤逆殿下的心意,可我得蒙殿下救命大恩,小姐也一直对我很好,不忍见小姐与他明明如此深情厚谊却不得不生生分离……”
“小姐难道真要这么放弃吗?明明小姐深爱他,他也深爱小姐。老爷和夫人也无非是希望小姐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厮守一生……”
晶儿的声音里满是诱惑。
可是比起厮守终身,谢婉柔最在意晶儿说出的这句话——
“何况,如今恐怕二殿下万念俱灰,我怕他有寻死之念啊!”
*
“想好了吗?跟你说的那事儿。这都几天了?”三皇子有点不耐烦。
三皇子府的后院之中,三皇子拿根孔雀翎逗弄着篱笆里养着的孔雀,一面白了旁边的顾望笙一眼。
顾望笙满脸不情愿,许久没回话。
这话得回溯到十日之前,顾裕骐的死讯传回了京城。
说是他待亲近之人刻薄寡恩,加上战事胶着,援助迟迟不到,城中粮草断绝,三皇子一度想要以百姓为食,引起身边人的恐惧与憎恶。
有个出身本地的副将为护下乡亲性命,想偷开城门投降,被顾裕骐发现,凌虐而死。
副将的好友为了报仇,在顾裕骐房间布下迷药,然后放了一把火,大开城门迎接匪军入城。
顾裕骐的死虽然令人意外,但他素来人缘差,除了大皇子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地据说闻听消息当场就哭嚎出声外,再没人为之悲恸。
不过,他的死倒是很有用处,成为了三皇子派和四皇子派用来攻讦对方的武器。
双方纷纷强烈暗示或明示二皇子是被对方害死的。
先前援军与粮草军饷的延迟大家都心知肚明,当时都当没看见,如今倒是挑了出来,义愤填膺地斥责三皇子派系的人。
三皇子派系不甘示弱,说那放火之人是四皇子麾下凌风飞骑一员的远房亲戚,此事还需要说得更明白一些吗?!
四皇子不在京城,三皇子称病在家,但依附于他们的官员在朝会相互叱骂、揭底,热闹非凡。
皇帝知道他们的小九九,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是阴沉看着。
老二一死,老三就失去了一个极大的依仗,拿什么跟老四争?!
如此以来,就算自己强行将太子之位给了老三,老三能坐稳吗?
老三也是胡闹!愚蠢!平日里跟老二小打小闹地耍耍别扭也就罢了,军机大事他也敢摆弄,还导致了老二的死。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呵呵,老四倒是聪明,坐收这渔翁之利。
不。老三就算再蠢,应该确实不敢真让人下杀手。假如不是真的巧合,有没有可能真是老四趁火打劫下的黑手?
皇帝想来想去,觉得很有可能。
老四如今敢对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下这黑手,焉知来日会不会对亲爹下黑手?
他反复思量着,阴恻恻的目光无意识逡巡着台阶下正吵得欢的那群混蛋,忽然一停,落在离台阶最近的顾望笙身上。
顾望笙这几日坚持穿一身缟素,情绪低落,神情悲悯,话都少了很多,越发显得丰神俊朗,气质脱俗。
这人不说话不耍无赖的时候,完美遗传了已故先皇后与皇帝年轻时模样的外貌还是很能唬人的,当真有几分太子的气度。
皇帝私下里试探他,让他装得差不多得了。
他垂眸道:“儿臣虽与二弟不和,却从不想他会英年早逝。如今只是觉得,身在天家身不由己,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罢了!”
说罢,掩面而泣。
如今闹哄哄的,没人为老二的死真心伤怀,哪怕是老二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和同派系的人。
虽是老二活该,平日太冷清孤僻所致,可人死为大,到底也是父子一场,皇帝看看其他人,再看看至纯至诚、有情有义的老大,不由心中长叹。
老大怎么就不是自己和爱妃的儿子呢?
说起来,虽然谢善淩一言难尽,还是个男人,可若抛开这两点,老大对待谢善淩的浓情蜜意何尝不像自己对待爱妃的深情一片呢?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大捡到黑色小本子,照着皇室族谱和权贵族谱至纯至诚有情有义地抄了一晚上,生怕落下谁,毛笔都写岔了三根,老婆哄他先睡觉白天再抄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