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追问
主船虽是停泊在港口的不动船, 但一遇上夜海里的风浪,也难免颠簸。
船晃得凌岳身子一歪。
他扶住墙壁,又抖了抖手掌心黏上的灰尘, 站直身体, 继续冲着凌意舶微笑。
凌岳是个看起来脾气好又和蔼的中年男人, 留着络腮胡, 看面相不比凌沣大几岁。
他排行老大,与侄子凌意舶并无半分肖像。
只有凌意舶心知肚明, 那笑容里面藏了刀, 就等着哪天将他一击毙命。
凌岳的独子凌岑杨当年分化时被误判为S级Alpha, 凌岳作为Beta深感欣慰, 大摆宴席要庆祝一番, 结果宴席开场前市级医院发来误判通知, 说凌岑杨只是普通Alpha。
因为当年S级出生率低下,每一个新生儿都会被纳入档案, 所以市级医院对此的管控格外严格。
好巧不巧,仅仅一周后凌意舶也分化了。
恰巧就是他这个最有能力、最有竞争力的侄子, 带来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再次成为了眼中钉。
至于凌思岸,完全是自己作的, 非要什么都和凌意舶争,凌岳才不得不将他划进憎恶范围内。
说白了,他真正嫉妒的人是凌沣。
什么跟车都是小把戏,绑架、水溺、制造意外这种戏码, 凌意舶在童年时期就已经经历过了, 谢崇珩为此还感叹过,说你们这种有背景的豪门还真就不一样, 复杂得跟深宫大宅一样,像我家这种暴发户家庭就没人抢这抢那。
除却凌岳之外,长丰这块肥厚的大蛋糕有的是人盯着想要吞掉。
啊。
这船舱甲板就很硬,他幼年时期跪过,想起来了。
楚漾现在长那么大了,骨头硬,皮肤软,跪上去一定很痛。
“楚漾。”
凌意舶第二次下达命令,“你起来。”
S级Alpha在尽力掌控自己的怒意,信息素已如一团保不住火的纸巾,即将到达崩坏的临界点。
楚漾的第一反应是去看森叔的表情。
森叔颔首站在船屋的角落,一言不发,望着楚漾的眼中有难得一见的疼惜。
“你要是嫌站着累,你就坐地上。”凌意舶说。
什么?
坐地上?
楚漾僵住身形。
“坐地上舒服点儿,免得你在这儿站着听我们说话多累。”凌意舶恢复那副随性的口吻。
他一进来就明白了。
在场另外一位一言不发的副总,他是认得的,但这人听说常年多在黄海区域走动,明面上是凌沣的人,暗地里却在帮着凌岳做事讨点儿彩头,很少回首都,凌意舶自然就见得不多,一些风言风语他却是听说过的。
这位元老级别的副总以心狠手辣闻名,酷爱对手底下的人动用私刑,或打或骂,用鞭子打手下也出现过好几回,凌沣看不起这样的作法,还亲自出面劝告过。
森叔出现在这里是凌沣的意思。
那么凌岳和手下这位副总出现在这里,就是要把楚漾废了的意思。
既然今日凌岳在场,森叔如果想要护得住楚漾的话,不死也得脱层皮。
凌意舶斜睨过去,指挥:“森叔,拿靠枕给楚漾垫一下。”
房间里有皮质的贵妃椅,上面放了个真皮抱枕,应该是给领导休息用的。
凌意舶说完,朝两位长辈扯扯唇角,皮笑肉不笑的,眼中深邃不见底:“我家保镖很爱干净的。随便跪脏了裤子不太好。”
裤子还都是我订制的。
“……”
楚漾利落起身。
他整理好袖口,指腹碾过袖扣上的金色狮头,一直低垂着眼,目光不曾在伯侄二人脸上停留一瞬,将靠枕垫在地上,就地坐好。
要是换到平时,楚漾会优先考虑凌意舶的处境,绝对不会任由他随着性子胡来,但他现在实在是太不舒服了。
刚打了抑制剂不久,脑袋昏沉。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给不给谁面子,而是保持清醒,避免双方产生进一步的冲突。
那位副总眉心拧出川字纹,脸颊因为愤怒而涨红:“放肆,放肆!”
凌意舶哼笑一声:“你越级让我的保镖对你们下跪,你不放肆么?打狗也要看主人,这道理你不懂?”
“这……二少爷,”副总清了清嗓子,被凌意舶反问得冷汗涔涔,“让楚首席罚跪,是凌……”
凌意舶又笑着打断:“大伯。”
不知道为什么,凌意舶心头一慌,不想让楚漾在这种场合听见凌沣的名字。
他表情乖戾,看不出半分虚伪。
凌岳知道,他这二侄子惯会伪装,笑面虎一只,从小就侵略性强。
领地意识极重,吃人不吐骨头的。
凌岳劝告道:“小舟,楚漾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罚跪,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可是楚漾明明战斗到了最后。”凌意舶皱眉,“你们不应该去惩罚一个为雇主拼搏到最后的人,我是目击者,在场三位都没我有说服力。”
“就算是这样,就算如你所说!”凌岳解释,“我们不惩罚他,那其他手下心里怎么想呢,你不怕他们觉得你对首席保镖有特殊待遇吗?”
“不怕。”
凌意舶沉声,再抬起眼死死盯着他,“因为这就是特殊待遇。”
“你……可他是……”凌岳下意识动鼻子,没闻到任何气味,又肘击一下身边的副总,后者掩鼻,瞪大了眼摇头。
楚漾高悬起的心稳了些,知道这是抑制剂起了作用。
“别多想,”凌意舶漫不经心地拉扯了下背心,“我对Beta没兴趣。”
真没兴趣。
算了,装不下去了。
凌意舶为自己的谎话感到一丝头疼,也再没有心思在这儿陪这两个年龄加在一起上百岁一只脚踩进坟包里的中年男人演什么伪装戏码。
他被楚漾无意垂下来的一小撮发丝掠夺去了最后的耐心。
天知道他手有多痒痒,有多想把那根头发捋起来别来挡着他看他老婆。
“对的,小舟,你就该找个Omega尽快结婚生子,这样的话,你弟弟才……”
凌岳斟酌着用词,双手很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像在做什么领导发言赘述。
凌意舶不乐意听这些话:“你们先出去,楚漾这边我知道罚他。”
“怎么罚?”那位副总就跟抖S一样,一听说要罚人赶紧来了兴趣,眼神往楚漾脸上乱瞟,“二少爷,我这里有皮鞭,您可以试试看。”
一丝丝龙舌兰的气息开始溢出。
辛辣、狠决,像一口滚烫的开水,一入喉就会将呼吸系统皮开肉绽。
副总愣住,捂着鼻子哇呀呀大叫。
他完全丧失掉职场权威者的风度,胡乱抓扯着身上的西装,表情非常痛苦。
凌岳和森叔都闻不见这气味,但能从副总的神情中猜出一二,满眼惊愕地看向凌意舶,企图制止他这向长辈外泄信息素的不合适行为。
“我易感期到了,”凌意舶强迫自己冷静,“你们别逼我。”
男人尾音上挑,夹杂着几分故意,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
凌意舶别过头,以命令的口吻唤道:“森叔。”
“在。”
“您请两位长辈出去。”
放慢语速,凌意舶蹲下了身子。
拨开楚漾垂至前额的发丝,他的眼神聚焦在对方光洁白皙的额头。
手指往下,最后堪堪停留在楚漾的下颌处。
凌意舶的指骨修长,臂膀肌肉又过于精悍,和楚漾较小的脸庞相比,属实像捏了个什么盈盈一握的东西。
手指合拢。
他轻轻一捏。
龙舌兰信息素争先恐后地如藤蔓缠绕上在场的每一个人。
“唔。”
隔得太近,只有凌意舶听见这声嘤咛。
而他终于——
在楚漾的脸上、耳朵上,甚至领口裸露的锁骨处,看见了最想要的反应。
红了,一片片的。
手指按上去,说不定会有更深的印记。
“您也一起出去。”凌意舶再吩咐。
森叔略微担忧地看了楚漾一眼,又看了看凌意舶,还是决定提醒一句:“二少爷,小漾他可能现在不太舒服。”
坐在地上许久没动静的楚漾这才出声:“不用担心我。”
“等一下,”凌意舶仍捏着楚漾的下巴,“森叔。”
“二少爷。”森叔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凌意舶说:“麻烦您对门外我的保镖们转告,去关掉二楼露台上的灯,把黄总藏在身后的皮鞭拿出来。”
那姓黄的副总一惊,顾不上被自己扯得凌乱的西装领口,手脚并用,放在身后的那只手想要拼命把鞭子塞进后腰裤子里。
见鬼了,还没来得及用!
楚漾又听见凌意舶下达指令:“然后,让他们把黄总的手绑起来,请黄总去露台。”
呼吸一顿。
尽管隔得这般近,凌意舶的眼眸仍晦暗不明。
“以什么姿势在露台待着,待多久,他自己比我清楚。”
森叔再一低头:“明白。”
二少爷的意思是,楚漾跪了多久他就跪多久。
关上门之前,森叔脚步顿了顿,又多看了楚漾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楚漾明明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但森叔每次走之前都习惯性多看他一下,总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其实楚漾今天反常的原因,他能猜到一点。
可身边的眼线早已把情况告知了千里之外的凌沣,凌沣也迅速下达了指令,该罚就罚。
只是没想到凌岳这厮顺道来渝水出差,今晚刚好在主船上休息。
从一楼一路带着楚漾上楼进房间,所过之处,每个Alpha都神情镇定,并无异常,说明楚漾的Omega信息素已被压制下。
有外人在场,森叔不好多问,只得将这个揣测先放一放。
船舱门自此紧闭。
凌意舶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先是抓过楚漾紧紧攥成拳的手。
被刀刃划破的伤口很深,简单包扎了一下,猩红的血块粘稠在纱布两侧,像被挤压后的红色牙膏。
今晚值夜的医疗船上大概只有一个医生,而楚漾从来都不是优先级。
“……凌二?”楚漾呼吸急促地喊。
他嗓音压得低低的,心跳因体温上升而加快跳动。
凌意舶道:“别动。”
楚漾条件反射地将这句话当成命令,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当真就不动了。
可真正让他僵住身体不动的,是凌意舶骤然拉近的呼吸。
凌意舶面朝着他,学着先前单膝跪地的姿势,沿着楚漾身侧半跪下来。
凌意舶的手勾住他的脖子:“他们打没打你?”
楚漾答:“没有的。”
凌意舶:“是不是只让你跪了,没有做别的?”
“也没有的。”楚漾叹一口气,安抚他:“你放心。”
“做贴身保镖就得一直贴着啊,以后不能再有我醒来你不在的时候了。”凌意舶居然有点儿委屈。
楚漾微微睁大眼。
因为凌意舶的呼吸停在了……
后脖颈的位置。
船舱内的白炽灯称得上是惨白色,从顶部遥遥照射下来,楚漾的皮肤显得更白了,这也方便了凌意舶观察。
观察他的腺体。
那处对Omega来说隐蔽的部位,此时暴露无遗。
楚漾能感觉到空气中的信息素气味时有时无,是凌意舶在故意控制释放。
那信息素像高高挥舞的逗猫棒,忽高忽低,就是不让小猫抬爪子去抓。
凌意舶伸手,粗壮的指节插进后脑勺连着后脖颈的那一块碎发,柔软、湿热,全是汗。
他突然握住楚漾的脖子,往下。
朝着腺体触碰上去。
“嗯……”
几乎是同一时间,楚漾被摸得蜷缩起上半身,单手撑在地上,露出的一截脖根和脊椎骨形成了如小丘陵状的弧度。
腺体稍稍鼓胀着,凸起,在冰川般洁白的一片小山中格外显眼。
“这里为什么是红的,楚漾。”凌意舶沉声。
他加重了力道,指腹触摸着腺体,一寸一寸地轻按,又用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背瘙痒似地刮蹭上去,揉弄那淡红色的腺体。
楚漾浓密的眼睫也因为抚摸而加快闪动。
他攥紧衣角,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近乎于发情。
“Alpha遇上S级Alpha会有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凌意舶说。
楚漾:“……”
凌意舶谆谆善诱:“可是,Omega遇上Alpha,也会有这样的反应,你知道吗。”
楚漾:“……”
他那张冰冷的漂亮脸蛋上终于有了几分守不住城池的崩坏痕迹。
凌意舶这次不用手玩儿他的腺体了。
改用嘴了。
S级Alpha的气息强大又让人心底安定,楚漾一个不留神就放松了警惕,猛地吸入一大口龙舌兰气息进入肺腑,瞬间察觉到腺体的鼓胀。
他甚至能听见身后凌意舶的轻笑。
凌意舶埋着脑袋,伏在楚漾后背上,嘴唇碰了碰那鼓胀红肿的部位。
楚漾浑身一颤,云里雾里。
他先前埋着脑袋跪在那儿,背影还有一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面冷心冷,可现在被凌意舶摸着后脖颈抬起头来,脸上又不是那回事了。
“你告诉我,你是多久分化的?是不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对……”
“为什么瞒着我。”
上位者的质问不容拒绝。
楚漾望着他不说话,眼中含有一汪清潭。
他不是不想说,他是根本没想好要怎么说,要他在身体脆弱的状况下一口气将这六年来的所有困窘和心境都发泄出来,太难了。
那是他最酸楚的一面,最狼狈的年岁。
有时候楚漾会想象自己是一条飘荡在大洋之上的忒修斯之船——一艘船在行驶过程中坏掉后被不断更换部件,那它是否仍是那艘船呢。
原本该分化成Alpha的自己最后变成了Omega,那他还是原本的自己吗。
身体和容貌都会因为信息素而产生微妙的变化,那他是否还是最初的他?
见楚漾的态度没办法沟通,凌意舶知道他还需要开口的时间,不想逼迫他。
盯着楚漾看了会儿,凌意舶叹一口气:“我刚才说假话了。”
“嗯?”
“第一,我对Beta感兴趣,对Alpha感兴趣,对Omega也感兴趣,前提是对方只能是你;第二,我易感期根本没到,你知道的。”
将干燥的嘴唇触碰他肩膀边。
凌意舶停止了拼命嗅闻的动作,宽厚的手掌抚摸上楚漾的胳膊,像怕他再翻身跑了一样:“最后……你才不是我的狗。”
S级Alpha的气息太浓郁,楚漾现在的腺体承受不住这样近距离的猛烈攻势。
一向将身子挺得如一把笔直利剑的楚首席,此时在一条船上被他的少爷弄得身体东倒西斜。
后背湿润,汗水把内里的衬衫浸透了。
他在意识快要丧失的最后听见凌意舶说:“你是我喜欢的人。”
你也是啊。
楚漾有点没力气说话了。
凌意舶根本不打算停下自己亲吻腺体的动作,蹭了两下,故作讶然:“它肿起来了,好烫。”
楚漾几乎栽在一边:“呃……”
“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瞒着我?”
他足够了解楚漾是个什么样的人,成长于长丰,年少成名,有自己的傲气,不可能因为两个Alpha在一起不合适而藏住已分化的事实。
凌意舶顿了顿,下了结论:“除了你是Omega外,我想不出任何你选择隐瞒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