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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6章 启明之殇

第476章 启明之殇
今夜, 身处九重天的殷无极,莫名心神不宁。

见微宫四下无人, 他阅读过战报后,又批了会奏折。他支颐浅眠,不敢深睡,却不知不觉被噩梦纠缠。

梦里不详的血月,化作面目狰狞的冤魂,向他扑来。

识海之中,他握着剑,跋涉过血池,路过没过树腰、盛开到有些萎靡的凤凰花。

困锁心魔的棺椁, 正在微微颤动。

近些年不断溢出的黑色魔息,在棺内翻腾。血池涨潮。棺木底部浸没在池中, 被血水持续腐蚀。

“天道心魔在恶化。”

迟早有一日, 会完全夺取他的身体。

殷无极先前从不和人谈论寿命, 连萧珩、陆机、将夜也不。在北渊洲渡过动荡的时日前, 他还不能死, 于是强撑着, 缄口不言。

他能做的, 就是让大限晚一点到来。

殷无极例行检查。他每过一段时日, 都会加固心魔的封印,从不松懈。今日摸索棺椁, 他又发觉两道新的伤痕, “又裂开两道缝隙。”

他不假思索, 凝出玄冰钉,反手刺入棺椁中。

镇魔的长钉钉死棺椁中的心魔,也同时贯穿他的元神。繁复的封印在棺木上流动, 如同密密匝匝的锁链。

他习惯了这种撕裂的痛,甚至有些麻木,此时也没什么表情,对棺木低声自语:

“还不是本座该死的时候,安静些。”

不多时,封印起效,棺木外溢的魔气慢慢平静下来。

殷无极撑着棺椁,脊背处血肉翻卷,血顺着身躯滴落,在池中溅起虚幻的血雾。他的元神竟是多了两道新伤。

他自言自语:“情况更糟了。萧重明上次说,在我半梦半醒时,心魔曾出来过一次……这是个不祥的讯号。我能不能活到预计的寿数……很难说。”

“现在的五洲十三岛,满是暗流涌动。此时,北渊不能有权力真空,否则……”

沉寂的血海中,唯有他压抑的喘息。

在圣人东巡那段时间,他从心魔之城归来后,也曾冷静地为自己预估过寿命:

至多三、四百年。

他或许能活到一千八百余岁,这很乐观了。

多出的每一年,都是他本人进阶到尊位,与圣人竭力为他延命的成果。他活得不容易,他很珍惜。

作为魔尊,他本该有五千年以上的自然寿命。两千岁,也不过是他踏入盛年的标志性节点。

按理说,他最强的时候,应该在两千岁至三千五百岁。

再多修炼一些,多些时间,他对道的理解会更加深邃。

可惜,天命不饶。

殷无极拂过汗湿的玄袍,抵着棺木,滑坐在浸没膝盖的水池中,开始漫无目的地想:“我若有一天死去,师尊会如何呢?”

他有些茫然,像个孩子似的抱紧了自己的膝弯,天真地想道:“他会用一生想念我,还是会遗忘呢?”

殷无极不怀疑,师尊爱重他,拯救他,试图把他挽留于世。

他们也相伴走过了这么多年。

有争吵,有冷战,有交融,也有温情,既是宿敌,又如夫妻。

“倘若我不在了,他会用多长时间戒断我的存在?”殷无极这样想着,本来想微笑,却凝住,化为一声叹息。

“罢了。”

殷无极对于活着本身,其实没什么执念。

毕竟活着对他来说,就等同要随时紧绷神经,防范心魔侵体,忍耐疼痛、不安与情劫;

他畏惧自己某一日性情大变,失去自我,甚至伤害到他所爱、所保护的一切。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他宁愿在此之前,得到永恒的安眠。

若是能够死在圣人怀中,那就是他最梦幻的终局了。

他依偎着棺木,思维开始发散:“就当没触碰过尊位,活到两千岁,对修真者来说也是够本了。我尘世走一遭,也触碰过一道至尊的权位,没什么可惜的。”

“等到这段难熬的时候结束了,北渊没有出大的动荡,我就会安排好后事……届时,求一求师尊,他会执起剑,为我圆梦吗?”

殷无极又笑了,“圣人那性子,怕是刚听完,就会怒不可遏吧。”

他停了停,又道:“我曾许下誓言,要让人活得像人。”

“为了这个梦想,我走出了太远。磋磨了锐气,蹉跎了时光。”

“浑浑噩噩走到此,我甚至有时也会想,足够了吧,倘若我一直做北渊的君王,不忘却初心,公平分配,就能让他们过上还不错的生活,保持着四海升平的样子。但这样,真的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而不是跌落到陷阱之中吗?”

正如赫连景死前的追问。

“是您背叛了臣。”

“是陛下,背叛了启明城!”

背叛,多么锥心的字眼。

“启明”,代表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理想国,人人平等,人人为公,强者不凌弱,弱者不畏强。无有等级、修为、财富的差距。

是他在圣人提倡的“大同世界”基础上,构想出的终极梦想。

赫连景当初为这光芒吸引,才会追随他的脚步。又在他无法实现这种理想时感到失望。

他无从反驳,叛臣死后,他的辩解更是无人说。

因为,最初跟随他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身边的廖廖数位老友,也都臣服于他,会无条件纵容他,却不会再去听他讲陈年往事了。

殷无极抚摸着识海里的英雄碑文,上面刻着故人的名字。

魔尊的寿命何等悠长,凡人不及。

时光易逝,岁月亦老。血与仇终结了,仇人也早已死去,唯一还活着的罪人,唯有自己。

他愧疚的,错过的,却从未忘记。他也将终其一生还债。

“我死之前,还是回去一趟看看吧。”

思量再三,殷无极终于下定了决心。

“回启明城。”

“看看最初的梦想。”

噩梦终有醒来时。殷无极睁开眼,看见烧尽的烛台。烛泪如同他瞳孔中的淤血。

他依旧是君王,是尊者,是北渊的神。

神不会痛。

他不该恐惧死亡,不该畏惧离别。他不该有逃避,不该有爱恨。

即使是日复一日的痛楚,痛的久了,他就变得波澜不兴,活着也终会成为习惯。

门外传来魔兵拦门的声音,惊破长夜。

那令使一路闯入,还未涉足殿门,就被尽职尽责的魔兵用刀剑拦下。金铁声交错,他的声音几乎嘶吼:“让我见陛下!……紧急军情——陛下,启明城,启明城!”

启明城一词,当即就触动了他的神髓。

殷无极拂袖,身影立刻出现在见微宫的殿门前,俯首看向那擅闯帝王寝宫的令使。

“放开他。”殷无极扫去一眼,魔兵立即收回压制擅闯者的刀剑。他们也本见他蛮力闯关,害怕是刺客而已。

殷无极改革过北渊的通讯体系后,为保证消息畅通无阻,每个城池都有数个联络渠道,保证战时也不瘫痪,并且设有专职的令使,司军情传递。

城池之间的传讯,也缩短到几个时辰到半日之间。

令使这么十万火急,定是紧急军情。殷无极心生不妙的预感,当即询问:“发生了什么?”

“陛下,兵临城下了!”那令使忙不迭说,声音嘶哑。

殷无极展开军情,是柳苍穹亲笔书写,因为事发突然,写的潦草,他一目十行扫过,把情报在心底过了一遍:

“身份不详的亡灵,持长刀,有统率妖兽的能力……”

“腐蚀的血雾,只要被侵蚀,就会倒毙。”

“城中,有仙门奸细?!”

妖兽兵临城下的时候,城中恰好发现了仙门奸细,这样巧合?

殷无极扫完几行字,没看到对奸细的详细记载,大概是事发仓促,柳苍穹要把信及时送出来,没有写的很详细。

“陛下?”

殷无极将军情收到袖中。夤夜中,他的侧脸苍白冷厉,道:“萧珩在哪里,什么时候能领兵支援启明城?罢了,不等他,本座先去,教将夜点中央禁军驰援,能多快就多快。”

“备战车……不、不备了。本座先行一步。”

魔兵的速度远远及不上尊位。他若是等调兵完成,再跟随笨重的魔兵大团行动,又怎么谈得上是救援。

殷无极当即折回宫中,换掉繁琐宽大的帝袍,披上劲装轻铠,取了剑架上的无涯剑。久违的出征姿态。

他自九重天化作黑雾,向启明城赶去。

凛冽的风吹拂在帝王的侧面,他似乎略有耳鸣,听不清地脉的呼唤,唯有亘古的风声。

故人,故城。

那些惨痛的、悲伤的回忆……

他心底的血,经年的逃避,折戟的理想,未全的誓言……

他已经是北渊魔尊了,是五洲十三岛的佼佼者。不再是那被大魔围杀,筋骨尽断,唯有靠龙脉才惨烈反杀的年轻城主。

一定,不能重复当年的宿命!

快,更快!

只要及时赶到,现在的他,可以颠覆一切不利战局。

无论来犯者是谁,他都可以将敌人斩于马下,可以将一城的臣民护在身后,不让他们再任人欺凌……

似乎是因为决意太强烈,龙脉也从大地中钻出,漆黑龙影在他背后呈现虚像,为他乘风护一程。

在这长夜的末尾,他穿越过呼啸的狂风,时间在他身旁飞驰。

迟到的百年又百年,不再是启明城主的殷无极,妄图抵达他当年未曾及时赶到的战场。

人总是会困在年少时的阴影中,任凭遗憾,兜兜转转。

他好像奔跑在交错的光影里,想起的并非九重天上的王座与权柄。

而是启明城的一个寻常午后,惠风和畅,他走在街上,忽然听见摊贩叫卖的声音。

一座围城,故地与旧人。

他在迷雾与迷局里乱撞,亡灵与识海的墓碑,背叛与血色之夜,与骤然响起的钟鸣。

王道、龙脉与紫气,化作为他加冕的荆棘王冠。十二冕旒遮掩他的面容,人们看不清他形容疲惫,唯有威严。

他合该如此威严,宛如神明。

当殷无极终于穿过过往的罅隙,到达他梦中的城池时。

他携龙脉之气降落在城门前,瞳孔中倒映着血月的影子,几欲滴血,身形摇摇欲坠。

他看见城门残破,城墙坍塌。

站在废墟之中的亡灵,也穿过了古战场久远的时间,践踏着这片土地。

长刀穿透战士残破的躯体,将无头的亡骸串在上面,战士碎裂的长刀还握在僵冷的掌心。

血与火疯狂蔓延。

四处是撕咬进食的妖兽,是被血雾风化的骸骨。

忽然有东西滚落,触碰他的靴面。

殷无极近乎茫然地低下头,看着一颗头颅滚到他的脚边,怒目圆睁,双瞳血丝尽染,宁死也未曾屈服。

是数个时辰前,还在向他写信求援的现任启明城主。

柳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