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电话震动了几声,江惟英打开水龙头接了起来,哗哗的水声扰得对面听不清声音,姜辞抱怨连连。“我说的事情你考虑好没有,什么时候过来。”
“暂时不行,而且我过去的话,你就得回来。”
姜辞恨不得拍桌子“你是傻逼?我怎么能离开美国,这是多大的事你没点逼数吗”
水花的声音更大,姜辞被凑近听了一顿,哗哗的声音掩盖了无数句脏话,江惟英这才呲牙“你才是傻逼。”
“你他妈大傻逼”姜辞咬牙切齿“你把林预一起带来不就行了吗,就算我在国内,我能搞定他吗?!”
“那台椎血管到了围期,也就是下周的事情了,现在叫他走那不是戳他肺管子了么,这不得气出病”
“他本来就有病啊,神经病”
“喂…”
“喂?..艹”
被挂断电话,姜辞气得要冒烟,再打过去已经是占线。
江惟英看着一池子的水,忽然想到林预把手机泡进水里的事情,现在一看,居然不是借口,嫌吵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他洗完澡去睡觉时林预离他八丈远,贴着床边,光看这个距离江惟英都猜到林预还没睡着,他自顾自地卷了被子背朝着他,林预没动,他就保持着那姿势,一夜没动静,就连被子也是睡到半夜江惟英无意识翻身搭在他冰凉的身上的。
从那天起,一切又变得极其和谐又十分不正常的状态里。
“谢谢”跟“对不起”是林预说得最多的话,江惟英从柜子里发觉药片的量少了一半,沉吟过后还是把药放回了原位。
他刻意保持了距离,本应是江惟英愿意看到的事,但架不住心里泛起酸涩,真是太矛盾。
自从被发现失去了味觉,林预不再掩饰,他成日地吃面包,吃那些用时短,方便解决好消化的东西,饿了就吃,想不起来就不吃,多少次江惟英想说点什么,都没有开口,不开口,就只能见识林预的登峰造极。
也许是要到了手术的日期,江惟英最近回家后经常看见林预坐在餐桌上看报告,做平面推演,趁他洗澡的间隙,江惟英也去翻了翻,无一例外全是那台椎血管手术,他参考了各种病例,圈圈点点的备注,甚至对于术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并发症都提前做好了预案,用心良苦,尽心尽力,江惟英几乎能肯定林预这辈子的事业心跟道德水准都用在了这台唯一的手术上了。
桌上还有两只面包,放的很仓促,其中一只被咬了几口,一同被压在一叠厚重的资料袋下,江惟英偶然瞥了一眼,已经过期。
他愤然将面包扔进垃圾桶,以为林预饿了至少会来问他找点什么,但直到两个人睡觉,林预也什么都没问,家里的饭菜已经被收拾掉,林预半夜胃不舒服,翻了两次身,起床去找东西吃,江惟英想着,这回总要来问了吧。
没想到林预把垃圾桶里的面包找了出来,坐在餐桌上皱着眉头往嘴里塞,一抬头看见江惟英站在面前吓了一跳,噎在喉咙里呛出一连串咳嗽。
江惟英用力拍他的背“你他妈有病啊!这过期了!已经扔进垃圾桶了!”林预捂着嘴咳了半晌才接过水,他匆忙喝了几口立即道“吵醒你了?对不起。”
“艹!!”江惟英头也不回,往床上一趟,再也不理会。
林预轻声收拾了面包和水杯,甚至洗了洗放进烘干机里,小心地躺回床上,江惟英似是不满,用力转身背朝着他,林预咽了咽口水,低声又道歉“对不起。”
好像气不死他就不能甘心,江惟英头都要被气炸了,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他妈对不起什么了!我艹你妈的对不起!”
林预被这一顿暴呵惊住了,瞪大了眼睛连连后退,胸口起伏不停,仿佛在提放着江惟英下一秒的拳头,江惟英彻底乏力,瞬间又平静地躺了下去,泄气道“算了,睡吧。”
林预哪里敢睡,他惊慌地打量着四周,脑子里极力地回忆他那间租房的钥匙放在了什么地方,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的,要带走的,什么时候走,江惟英说的收留是算到什么时候,哪一天,还有多久。
惊吓,胃病,连轴转的辛苦让他当晚就开始了一场久违的高低烧,他贴着床侧,一层一层地出汗,热气蒸得整个脖子都发红,呼吸沉重,整个人看上去都是粉红的,连眼睫都不安地沾着一层水汽,他克制着不发出一丝动静,天亮的时候虚脱地坐在床边,摇摇欲坠,江惟英醒来光是瞥了一眼他红得不像样的耳朵脖子就感觉被血溅了一脸。
他瞬间清醒,从床上跃过去抬起林预的下巴,林预无力阻止,垂头喘着粗气,嘴唇干得起皮。
“怎么又发烧。”
林预在额上撸了把汗擦在自己身上,江惟英扶了他一把,滚烫的掌心在江惟英的手臂上撑了一下,迅速撤离“我还好。”
“你他妈好个屁。”
林预舔了舔嘴唇,眼睛看了看四周,想喝水,但是不再向江惟英开口了,他觉得他不是林预,于是只好闭眼缓一缓。
“你今天不要去上班了。”
林预摇头,干涸的嗓子嘶哑到发痒“我很快就好。”
江惟英不想再骂他,迅速下楼去接水,林预再次用衣衫袖口擦掉额头的汗,感觉到身体仍然还在源源不断地发热,比往常更甚,这是药量增大,积攒的副作用爆发反噬引起的免疫抵抗,他整个人比打了败仗的免疫细胞都累,坐了一会儿就往床上倒,腿都没力气再放上去。
江惟英用耳温枪测了体温,这下完美,41度,连他也不用上班了。
林预时睡时醒,睡不彻底醒不过来,汗一层层的发,九点多的时候退到了38.5,仅隔了一个多小时直接飙到42,物理降温完全不起作用,惊厥突然就那么发生了,江惟英找了一圈上回的老中医,听闻在外省,直接摔了电话。
他气得要疯,猛然想起老宅里有几颗旧时代的牛黄丸,便立即叫人送过来,老胡亲自送的,速度很快,顺便上来看了林预一眼,他摇摇头,从床边坐下,卷起袖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柄牛角梳“先把金箔剥出来跟丸子一起化开让他喝了吧,降温要紧。”
“你要干什么”
老胡擦了擦梳子柄“以前也这样,毛孔闭了,热气出不来,刮一刮他的背,凉气冲进去就好了。”
跟上次那个中医用过差不多的办法,但是那个老东西也说过这样的冷热极伤身,江惟英头大,他捏着林预的腮把药灌下去时林预只醒了一半,看见老胡坐在床边就全醒了,眼睛里顿时流出毫不掩饰的凶意,尤其是看见老胡拿着梳子坐在他旁边伸手来抓他,林预的样子就像要疯,躲瘟疫一般往后缩着推拒,那沙哑的嗓子只挤出来一个字“滚。”
老胡不动声色也不与他计较,而是把梳子放在了床头柜上“临时出来的,没找到顺手的,那就小东家帮他刮吧。”
江惟英把林预翻了个身,衣服退了下去,整个凹陷的背平铺在眼前,林预还在挣扎,江惟英扣着他的肩膀按在床上,对老胡说“你来。”
林预死死咬着牙,背上一道一道的疼痛折磨着他的神志,不是怕疼,是怕记忆,是那被捆绑压制的肢体,间歇固定的动作,身体上清晰的感触,这让他精神错乱,他顾不得脸面,旧日的记忆和如今的场面像被缝缀在了一起,刺得他竭尽全力要逃,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不要,不要,不要”
“等下就好了”江惟英用力按着他的肩膀,不愿意看他的脸,林预深埋在床单之中,低低喊道“不要…走开…走开….”
“滚….滚啊….滚啊!!!”
背上冒出来的汗水让一道道红痕像是渗出了血一样,林预五指骤然抓紧床单,扯起大片折痕,猛地抬起身去撞床头,江惟英眼疾手快,迅速用手挡在木质床板上,只有这一瞬的力道松动,林预顺利挣脱了他的钳制,翻身一把推开老胡,往床外跑,他跌撞得像个无头苍蝇,但很快就找到了可以藏身得地方,慌乱闪进了浴室,关门锁门,一气呵成。
“林预!!开门!”
林预坐在地上,控制不了的抖,全身都流汗,黏住了着他的所有思考能力,他打开花洒,水流倾泻而下,他终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林预!!”江惟英“哐哐”拍门,老胡静静地盯着手上的梳子,半晌后叹出了一口年迈地气息“作孽了。”
哪里狭窄他就想往哪里钻,下水道的管子,坐便器的水箱,墙壁里柜子,他都想进去。
但林预知道自己此刻是清醒,只是根本抑制不住那样疯狂的念头和越来越慌张的心,他好像又分裂成了两个人,他控制不了想去咬指甲,但清醒的林预就会告诉他这双手要去上手术台,不能咬,会动不了手术。他咬手臂,咬得又深又狠,尤嫌不够一样盯上了那青的紫的血管,根本不知道疼。
那血管里的血多脏啊。
林预为什么会流着这么脏的血啊。
这一根根的经脉就是那不知廉耻的肮脏龌龊又恶心大树扎在他身体里罪恶的根,真是恨啊,恨不得每一根都挖出来,挖出来晒干销毁,挖出来泡到最脏的化粪池里,它连挂在马桶的墙边都不配。
48-2
江惟英再也不敢骂他了。
林预安静坐在洗手台下方的空档里,听见门响他的眼里像打了一道闪电,他没有发疯也没有失去理智,两只手握拳放在膝盖上,手心潮湿。
“出来。”
江惟英伸手拉他,被他躲开了,林预回避着眼神,又害怕江惟英不耐烦,神经质地盯着江惟英那渐渐被蔓延开的水浸湿的裤腿。
“不刮了。”江惟英蹲在地上与他视线齐平,林预故作镇静的眼睛像是一片安静的湖面,隐隐波动的水痕都是因为那湖底爆发了一场火山,他快要压不住了。
“我说不刮了就不会刮了,你不信我?”
“你可以信我的“江惟英近似哄骗,他摸着林预赤在地上的脚,一片冰冷,林预脚趾一蜷,又往后收了收腿。
他也许不知道林预此刻的清醒,直到林预口齿清晰地告诉他“我不会信你了。”
江惟英捏紧拳头,唇角紧抿,看着林预在那团阴暗的角落里把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闭上眼睛“我很好,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出去一下,谢谢你。”
“但你的手臂流血了。”
“嗯,没关系。”林预在这块地方获得了他想要的安全,他回答得很慢,高烧烧掉了他的所有力气,紧绷的神经略微地一松,脑子里的氧气很快就撤去,去救援别的器官了,林预昏昏欲睡。
“不疼吗”
林预眼皮动了动,很安静地睡着了,江惟英没动他,蹲久了后站起来晃了几下,他扶着台面轻声关上了门,老胡依然还在卧室里,见江惟英走出来面露关切“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又这样了。”
江惟英依稀记得自己是想拿条毯子的,手明明抓到了什么,但捞了几次都没捞上来,听见老胡的声音他才转去了目光,似乎才发现这里还有个人。
老胡被那目光盯得发寒,尽管江惟英那眼神已经是再平和不过了,然而被如此空荡荡地凝视着,老胡还是觉得不自在,主动移开了视线。
“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们。”
“小东家!”老胡一震,往后退了一步,脸色霎时变了。
“事好像又多了一件,真的好烦。”江惟英拿着毯子走神,语气颓然浅淡“我死之前一定要把你们都送走才行啊。”
“小东家,这是说的什么话”老胡急急要解释,奈何江惟英视线都懒得再移动半分。
“嘘”他竖起手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疲惫而无奈“他不要听见你的声音,也不要看见你,我该早点送走你的。”
老胡被这语气逼得倒退两步,江惟英压低了声线,像是说话声音一大就会惊动藏起来的人“你们,你和我那个生物上的爹,你们干了什么,是不是觉得我都不知道?”
“三十五年前,江伯年花了十万块买了一个女人的卵子,那是第一代星桥的开端。”
“那偏远的地区,近亲繁殖了十几代人,血统纯净,是不是?”
“相同的稀有血型,没有受近亲影响搞出智障,又长得不错,江伯年一眼就看中了。”
“母体在孕期接近分娩的那个阶段,会达到最高水平的凝血因子,不比脐带血效果差吧。”
“没少抽吧?”
江惟英语气轻到漂浮,老胡几乎失去了可以站立的重力,冷汗密集,嘴唇几次抖动都没有吐出字来,江惟英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声音像是从薄唇的隙缝里撕扯溢出的,咬牙切齿地低沉“江灿灿宁愿去死,都不愿意被抽的那种痛苦,你们对林预实施了多少年?”
“十八年?二十八年?”
“小的时候抽他的骨髓,没有用了,就抽他的血液,效果不好了,再抽他的精液。”
“他是个废人了,他的身体坏了,脑子坏了,全身没有好的地方了,你们还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林预。”
“小东家….老院长为了这个集团,为了医学事业付出了一辈子的心血,您既然知道,就应该多多少少体谅一些,毕竟,也是为了…”
“狗屎。”江惟英笑了起来,这回他笑得就很好,笑出淤堵在整颗心上的恶毒血浆,毒气像雾一样包裹在老胡全身,听得他浑身发凉。
“来不及了。”江惟英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这里长了一颗瘤,这是第五年了,我等不了了。”
老胡震惊至极,苍老的脸上显出灰败的痕迹,惊呼出声“惟英!!”
江惟英无所谓地一笑“你看,这就是他基因不好,这叫报应。”
“你以为顾董为什么这么好谈拢?为什么顾棠雨缠我缠得要死转头就没了声音?”
老胡靠着墙,一时无法冷静“是…是…不好治吗??”
江惟英摇头“不想治。”
“林预走后的第一年我就结扎了,这种垃圾又恶心的基因,怎么配有下一代?我跟顾棠雨一说,她跑得比火箭都快。”
“惟英..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你要林预,林预现在也在你身边,你要集团,集团唾手可得….”
老胡看着他长大,尽管他恶劣,高傲不可一世,但毕竟这么多年,老胡沉思良久,说不下去。
“这是我的亲弟弟。”
亲弟弟三个字从江惟英嘴里说出来,他自己都撇了嘴角,坦荡张狂。
“所有的东西我都给他,我有的他就会有,我没有的,也挣给他,我等他等了这么多年,本是指望等他受遍世上的罪,我再给他点好的,他就能乖乖待在我身边一辈子的。”
“他会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最好。”
“但是一辈子没那么长。”
“没那么长我也要把他抓回来,他要跟我埋在一起才行。”江惟英脸上那点表情很快又淡化下来“但他好像怕黑。”
“惟英!都在胡说什么!我…明天我就”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江惟英打断了他“老胡,你快点跑吧”
“我就要死了,你们,你,和江伯年,你们如果活着,我怎么安心?”他说的诚心诚意,脸上戏谑又恶毒,老胡脸色几变,迟迟抓不住重点,最终对江惟英说过的一切都产生怀疑“你..你是真的..”
“是真的,所以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
江惟英体魄高大,看上去再健康不过,老胡根本不信,他犹疑着走出江惟英的家门,仍在回头仰望,内心却踌躇不已,他不知道江惟英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更猜不到,他是不是想让自己做什么,秋风一吹,老胡一阵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