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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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我住了五周的院。听我的主治医生说,比较严重的枪伤起码要在医院待够六周时间,便于观察后期伤口有无蓄脓和发炎,建议我再躺一周,以防万一。我说,我不听你的建议。

第48章

我住了五周的院。听我的主治医生说,比较严重的枪伤起码要在医院待够六周时间,便于观察后期伤口有无蓄脓和发炎,建议我再躺一周,以防万一。我说,我不听你的建议。
她追着用病历本砸我。我喝了口水,自顾自下楼,去前台办理出院手续。

入院第二周,容峥就派人送来了我的证件和私人物品。容晚晴的公寓已经按时退租,仍有少量没来得及打包的行李无处发落,只好找搬家公司代劳,把我的细软分拣出来——用一只纸箱装,胶带封口,在一个下雪天,被容峥的秘书抱来了医院。

而在他之前,已有两三拨人陆续造访过我的病房,屋内遍地是灰黑色脚印,像有池沼中生出的怪物拖泥带水连夜赶来,在我床前逗留徘徊,得不到他们渴望的养料,黎明前又败兴而归。

秘书是个CPU一样的男人,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得像写字楼广告上的平面模特,却是极易出汗的体质,总拿一块发潮的手帕抹着自己汗津津的脸颊,使他努力营造出的精英形象看上去有些窘迫,让人不忍心刁难。我说你把东西放那吧,谢谢你和容先生的好意,没别的事我就不送了。

他把箱子放在了药柜上,拿出手帕擦了擦汗,问,有人来找您?我说,记者,还有不知道从哪闻着味儿就找上门来但肯定不是记者的人。

他们已经连续来了四天,想从我这儿获得万圣夜那晚“闹鬼酒店”疑似发生交火与暴力破坏的相关线索,问我是否遭遇了恐怖袭击,能否详实描述一下遇袭过程,酒店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闹鬼”吗?

以及,当晚十一点四十分左右,酒店一楼突发小范围火情,多亏游行市民目击到火光和黑烟才报的警。所幸无人伤亡,该店近日正好在进行财产清算,贵重物品损毁不多,得益于楼层与楼层间加装的防火门,阻断了火势往楼上和停车场蔓延,将各方面损失降至最低。事件影响较小,并没有引发大规模舆论,失火原因却至今成谜。会不会是人为纵火?先生你……

我指了指耳朵。

听不懂。

护工将那帮人都请了出去,还我一隅清静。他知道我夜里睡不好,不是失眠就是发梦,白天又不得安宁,一个多月来已经瘦下去近十磅,躺在那儿像一窝脏雪。术后第七天拆线,我见伤口愈合得还行,就跟他说,晚上不用留在医院陪我了,回家休息。他听后没有反对,只说:“那晚我听见你在讲梦话。”

我有点意外。

“我说了什么?”

“醒酒汤。”

我把盛着汤盅的托盘从房间外端进来,问虞百禁:“喝吗?”

他在浴室善后,把浴缸里的脏水放掉,浴巾丢进脏衣篮里,刮干净地砖上的水,细心而专注,每次都给我一种刚杀完人在清理案发现场的既视感。听到我叫他,在屋里应道:“喝。”我便盛出两碗。是莲子马蹄糖水,放很多枸杞,莲子软糯,甜度适中。

等他出来,我俩并肩坐在床边,面朝着窗外喝糖水。喝完刷牙,关灯睡觉。

床的确是大,我俩平躺着都碰不到对方。我睡靠窗的一侧,幽暗中却一直合不上眼,终究是将那句话问出了口。

“我住院期间,你来没来过?”

长久的,滞涩的静默。“我去过。”他说,“偷偷去的。”

我把脸转向一边,牙关紧咬,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非得和这件事较劲,非要讨个说法不可。“我怎么不知道……”

“我听见你说梦话了。”

月白色的纱帘被风吹起。

“你说:‘妈妈’——”

“‘我好疼’。”

后半句的发音全靠模仿,“妈妈”则是全世界通用的语言。护工沉吟着,灰痣在眉毛间躲闪,问我:“你梦到了你的母亲吗?”

我梦到,儿时的我跟着家人一起逃荒。我们所在的地区爆发了战争,人们被迫携家带口,远赴异乡,没有交通工具,就靠徒步走过去。梦里父亲也在,他不赌博,不发狂,不会吃着饭突然把碗砸碎或是揪着妹妹的辫子扇她耳光,他背着一包行李,一袋干粮,母亲背着一卷棉被,卷得很生动,像蜗牛的壳;我背着妹妹,她睡熟了,鼻息悠长,背起来有点沉,像一朵小小的积雨云。

我们走了很远,远到像是我这二十四年来度过的所有夜晚首尾相接,也触不到梦的边界,我的脚掌被沿路的蓟草和麦芒刺破了,也不敢声张,不敢停留,怕被敌人追上,唯有闷头不停赶路,直到汗水和血都流出来,洇湿了脚下枯涩的沙土,我才抓住母亲的衣角,小声地喊她,妈妈,我好疼。

她听不到我。

我好疼……

“没什么。”我摆摆手,“做噩梦,被魇住了。”又问护工,“你那晚在啊,我没印象了。我有没有再说别的?”

“我没有听清。”

护工挠了挠鬓角,“很抱歉,先生。半夜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病房的门从里面锁住了,我没能进去,就在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

“大概是您没关窗户的缘故,风太大,把门给吹上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你。”虞百禁说。

“我很少拿不定主意,判断失误,一次杀不了的人我不会杀第二次,站在你床前的时候,我却祈求着神明启示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的梦里有什么,是谁让你辗转反侧,我应不应该去弄懂它?妈妈,失去妈妈是一件如此令人痛苦的事吗,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你会告诉我吗?

“我锁了门,蹲在床边,摸到你的手,很冷。你为什么开着窗户?”他说,“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我说:“你胡说。”

“你说过你不爱我了。”

那些首尾相接的夜晚汹涌如潮,从头倾覆,将我淋透。

“……你胡说。”

梦中的铁轨,隧道,走不完的路和到不了的终点,在这个瞬间似乎都找到了出口,它渺茫如星,却触手可及。

原来黑暗真的会让人感到亲密,否则我怎么会觉得离他如此之近,明明这张床该死的宽敞。

“太坏了,这张床。”

当我转过身去抱住他,他的怀抱是久有存心的圈套,只待我投身其中,把我套牢。

“害你想要我抱的时候还得等着。”

我闻了闻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鲜血,硝石,烟草,墓地里阴冷的泥土;玫瑰,棉花,橘子汽水,被雨淋湿的小狗的皮毛。不是沐浴露,就是他的味道。

“我……在等。”

我抱紧他,说出来却没有想象的艰难。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