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散装饼干(11)
问遍律师后,
吴旭的希望破灭了,
他无法让母亲无罪释放。于是他退而求其次,
希望母亲能少判几年,
只要不是死刑就好。
即便他还恨着母亲,
但毕竟父亲已经没了,
母亲成了他唯一的支柱。他开始想起母亲的好来,
在生命中第一次深切地感恩母亲,他想了一百种孝敬母亲的方法,只要母亲能从监狱里出来。
但吴旭的话的确给了李芳希望,
那句“你不会有事的”成了李芳第二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当幻想过轻判甚至是无罪释放的光景后,她忽然不想死了,她还想回家。她想照顾儿子,
想抱孙子,
她想到很久以后孙子孙女上大学的情景…求生的欲望死死地缠住了她的脖颈,这根让她几乎窒息的细弦却成了她生命唯一的支撑。
当律师告诉她要做最坏的心理准备时,
她崩溃了,
捂着脸面痛哭,
并开始责怪起儿子来。她指着儿子的鼻尖大骂:“都是你,
要不是你没出息,
你爸爸会走吗?现在妈妈也要死了!”
害死亲人的指责对任何人来说都太过沉重,
吴旭与她争吵,吵得不可开交,许多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都被翻了出来。最后李芳说,
你别管我了,
让我一个人死吧,你和女朋友好好过。吴旭反过来指责她,我是想好好过,是你不让我好好过,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之后吴旭好几天没来看李芳,李芳在看守所里天天以泪洗面。后来吴旭又来了,她还是继续哭,但开始求饶,旭旭,我不想死,你要救救妈妈。吴旭红着眼眶说,我能不救你嘛,你是我妈。
此后便是痛苦的准备与等待,李芳的命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也不掌握在她不成器的儿子手里。吴旭找的是三流律师,他压根没钱请一流的。而对法律一窍不通的他只有被律师哄得团团转的份儿,从这儿已经可以预见事情的后续发展了。
在内部讨论会中,队里的两名女士对李芳表示了同情,特别是同为人母的西施。她啧啧了两声道:“这李芳也是不容易,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其实我挺能理解她的,我也愿意为了我的女儿牺牲一切。”
程斌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能理解杀人犯了?”见西施皱着脸要反驳,他解释道:“谁都可能动害人的念头,但在脑海中想象和真正的实施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即便把你放在她的位置上,我相信你也不会这么做的。”
西施撇了撇嘴道:“队长,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接着小宓叹了口气:“要我说最可怜的还是吴旭,老爸死了,老妈又被抓起来了,一下子家里人都没了。”
但潘卫说:“他们是可怜,但谁来可怜可怜其他人呢?”
奚振宁夫妇,徐海波夫妇,还有年仅八岁的蔡志豪小朋友,又有谁来可怜他们呢?
为何温柔贤惠的李芳会转眼杀了三个人呢?程斌说,这个叫去个性化效应。
“去个性化”这个概念由著名社会心理学家费斯廷格提出,系指群体中个人丧失其同一性和责任感的一种现象,该现象会导致个人做出在正常单独条件下不会做的事情。去个体化效应常发生在人群之中,当人数中众多时,或个体的容貌特征被掩藏时,这种效应尤其明显。比如多次上演过的足球迷冲突,平时温文尔雅的人们充满戾气,殴斗不休,这时他们融入了集体,短暂地忘却了自己的个性。又比如上起马路袭击案,平日里在工厂忍气吞声的工人在戴上马脸面具后,摇身一变成为凶恶的判官,对陌生人进行残忍的攻击。
融入集体后,个人的责任变淡了,戴上面具后,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变小了,人性的阴暗面便悄悄地从面具后走出来,冲动和攻击本能压迫一切,占据了人类的大脑。
而这次案件,是相反的。就因为李芳没有站在小店前看着顾客买走饼干,没有见过他们的容貌,没有听过他们的声音,也不曾想过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拥有各自的生活和家庭,她才毫不犹豫地下了毒。在她的眼里,那些因毒饼干伤亡的人们不具有独特的个性,只不过是新闻里念过的几个名字,甚至和路上的蚂蚁没什么区别。毒死人后,她并没有太多的罪恶感。
爱是无私的,又是自私的。为了一己幸福,李芳毁了四个家庭。
后来徐海波出院了,带着妻子的骨灰离开了这座冰冷的城市。
蔡志豪小朋友康复了,但需定期上医院接受透析治疗。他的记忆力受到了一定影响,学习成绩大幅下降,好在他还能跑能跳,能享受与其他孩子一样的生活。
两周后,奚振宁在医院病逝。他的儿女们最终没有放弃他的治疗,但在砸了好几万后,还是没能把他从鬼门关给救回来。追悼会上,大女儿哭得最凶,歇斯底里地,差点晕倒在灵柩前,但这都是后话了。
至于李芳,她未如愿参加儿子的婚礼,吴旭与他的女友小孙分手了。人总是没法将所有过错怪罪到自己头上,当吴旭无法承受内疚之重时,他选择迁怒于小孙。
在小孙进门之前,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母亲会给他准备好冒着热气的饭菜,父亲会在床上对他微笑…其实那时他已经满足了,不再需要其他人。当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他第一次嫌弃这个家太大了些。
在为母亲的官司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吴旭向小孙提了分手。他曾热切地爱过她,但现在已经不爱了。他不能与她在一起,每次见到她就想起死去的父亲和等着上绞刑架的母亲——都是她不好,要不是她嫌弃家里,要不是她想要一套房子…每当吴旭这么想的时候,他都感到咬牙切齿般的恨意,又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幻想另一番光景,小孙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妻子,不久后他们有了孩子,一家五个口人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虽然只是偶尔的时候。
后来路过海燕食品商店的时候,老板娘与警员们打招呼,说小店已经重新开张,生意回到了从前。但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她在店里安装了一个摄像头,这真是好东西,店里的偷盗行为明显减少了。
将毒饼干案的材料上交给法院机关后,这个案子的工作到此结束,刑侦二队在那天办了一次聚餐。像是为了把这些日子里的苦闷全部赶出胸膛一般,这群刑警们在夜间大排档那儿使了劲儿地狂欢。
“程队,你开车来的,只要你说真心话,或者玩大冒险,就可以不喝酒。”小宓大着舌头道,游戏还没开始,她就喝多了:“来,来,来,我们开始!”
在哄笑声中,潘卫跳了骑马舞,郝晋阳唱了小苹果,小宓到邻桌随便找了个男的亲了一口…大家都玩得疯疯癫癫的,只有程斌在那儿闷头喝酒。
“程斌,到你了,你一共谈过几次恋爱?”
程斌闷了一杯酒。
“程队,在场的你随便选一个亲吧!”
程斌又闷了一杯酒。
“好了,我给程队出个简单的,你初恋对象是谁?”
程斌还是闷了一口酒。
当发现程斌是个闷声不响喝酒的,一点儿都玩不起,又显然喝得太多了,大家不再逗他,开始问他最喜欢的电影,最喜爱的运动之类的无聊问题,但这时酒精已经上了头,他连这些问题都答不清楚。
好不容易俞仁杰拿到了筷子,将筷子一转,又指向了程斌,这让俞仁杰很是扫兴,他拖着音节问他:“程斌啊,你最喜欢的…”
他还未问完,程斌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跟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手一指俞仁杰的面门:“没错,我最恨的就是你!你个天煞的扫把星,这辈子遇上你算我倒霉!”
俞仁杰还握着筷子,一脸的错愕,西施先反应过来,用力将程斌往后拉:“瞎说什么呢?”她又转过头来安抚俞仁杰:“他喝多了,你别往心里去。”
可程斌还是不依不饶地挣扎着,向前冲着,挥舞着手臂,仿佛不把俞任杰揍个稀巴烂誓不罢休:“你们不知道,他就是我的克星,克了我一辈子!”
俞仁杰终于拍着桌子站起来,与他脸对脸,眼对眼。程斌充了血的眼睛与他对视着,谁都不肯先眨眼睛。
最后还是程斌先眨了眼睛,俞任杰赢了,程斌恼羞成怒,便更狂乱地向俞任杰挥舞着手臂。不久后他的胳膊就被同事们抓住了,动弹不得,他只好用额头去撞俞仁杰的,撞出咚的一声。
“我说,你能别老在我眼前晃悠吗?大家快来看啊,你们看得见吗,快来看他丑恶的嘴脸!”说完这句,他瘫软下来,在桌上睡起了大觉,只是嘴角却还一动一动的,好似仍在骂人。
俞仁杰将筷子一拍,坐了下来,环着手道:“我不和疯子计较。”但这之后他的脸色明显不好,气鼓鼓的,始终环着胳膊。
人数本就不多,程斌醉了,俞仁杰又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游戏玩不下去,大家转而喝酒聊天,喝着喝着,大家都有点醉了,俞仁杰更是说起了胡话:“程斌是个傻逼!程斌是个大傻逼!”不知不觉他也喝了许多,和程斌一起人事不省了。
偶尔两人被吵醒的时候,相互在桌上挥着拳头,在桌下蹬着腿,还相互打斗着,把桌上的啤酒瓶都掀倒了。同事们看着他们,就和看着幼儿园的小朋友似的,纷纷拿起手机拍他们揪着对方头发的照片。
两小时后,曲终人散,杯盘狼藉,最后是神智最清醒的潘卫和西施结的账。将钱包揣进腰包里后,他们开始头疼倒了一桌的同事们。最后由西施送小宓回家,潘卫拍打郝晋阳的脸,又他灌了一杯凉水,让他搭把手,一起把醉得最深的程斌和俞仁杰给送回去。
“上次去过队长家祝贺过乔迁之喜,我手机里有他家的地址,我来找地址,你先去打车。”潘卫最后吃了两颗花生,对郝晋阳说。
幸好打车并不困难,司机与他们一起将两人搬上了车。车开了半路的时候,俞任杰率先醒了过来,又将程斌的耳朵揪在了手里,程斌跟着醒了,也去揪他的耳朵,两人又哎呦哎呦地扭在了一起,愣是谁都不肯先放手。
郝晋阳就坐在他们边上,想了想,先帮俞任杰解开了程斌的手,俞任杰得意地笑了起来,更用力地扭程斌的耳朵,程斌痛苦地哀嚎了一声,郝晋阳连忙又把俞任杰在程斌耳朵上的手给拉开了,两人才继续昏睡过去。
从程斌的口袋里找到了房门钥匙,潘卫和郝晋阳顺利将两人扛回了家。到家后,潘卫把程斌扔到了主卧的大床上,郝晋阳则偷懒把俞仁杰撇在了沙发上。两人松了松胳膊,对醉得不省人事的两人关照了句:“一会儿自己洗洗睡了吧!”便一起走了。
昏黄的灯光下,程斌躺在床上,俞任杰蜷缩在沙发上,和静止的画面似的,一动不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分针转了大半圈,时针动了一格,他们终于醒过来。程斌哼哼了一声,自己脱了鞋子袜子,在床上伸展着,睁开了眼睛。俞仁杰则坐了起来,五分钟后,他踏入了主卧。
“洗洗再睡,洗洗再睡…”他喃喃着,错把卧室当成浴室,当着程斌的面脱起了衣服。程斌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大着舌头问道:“你干什么呢?”
“你没看见嘛,洗澡!”俞仁杰的手指停了下来,歪着头看了程斌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还是不洗了吧,大男人不拘小节,直接睡吧!”说完他猛地扑向大床,床垫跟着震了一震,程斌被他震得跳了起来:“这是我的床!”
但俞仁杰也说:“这是我的床!”
他们抱着床单,隔着空气吵架,为床的归属问题喋喋不休。
是我的;是我的;不是你的,是我的;就是我的,就是我的…
在俞仁杰了抢程斌的毯子后,口角终于升级,成了肢体冲突。两人在床上纠缠着,扭打着,揪着对方的耳朵,挠着相互的咯吱窝…趁程斌的小腿被他的脚丫子踩着的时候,俞仁杰一个转身将他压在了身下,他想如法炮制,用额头撞他,这叫什么来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一低头,程斌已经轻轻咬住了他的嘴唇,眼神茫然而闪烁。
“你他妈敢咬我!”俞仁杰骂了一声,想要回咬,却没有成功,因为两片柔软温暖之物抢先贴了过来,一并夺走了他的呼吸…他便忘了要咬他了…
空气真重,呼吸变得困难,天气真热,连身体都开始发热…俞仁杰继续与程斌扭打着,这次换程斌骑到了他的上头。打着打着,衣服都不见了,打着打着,裤子也不见了。
两人身上粘着对方的汗,脸上满是对方灼热的呼吸…俞仁杰听到程斌的喘息声,像是极力忍耐着痛苦一般,他很高兴,以为自己赢了,却又觉得很痛,一股异样的感觉从他的下身传来…这是什么呢?
第二天程斌醒来时,发现了身边俞仁杰,很是惊讶。当发现他们都光着身子后,惊讶变为了惊恐。很快他就寻回了那段丢失的记忆,张着嘴在那儿急促地呼吸。就和被雷劈中了一样,有一瞬程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从头顶到脚底都是麻的。
身体却比思想先一步行动,他利索地下了床,从一地的衣服中寻找出了自己的内裤与上衣,迅速地把自己裹进衣服后,程斌开始逃离。但转动门把的时候,他被俞任杰脱在门边的鞋子绊了一下,撞上了大门,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回过头来时,俞任杰果然醒了,在那儿伸着懒腰,睁开了眼睛。
“怎么搞的?”俞任杰用沙哑的声音问道。随即,已经有一半身子经钻进门缝里的程斌被他发现了,俞任杰把他叫了回来:“程斌,昨晚他们是不是把我们送错房间了?”
没想到他开口只问了这么一个平常的问题,程斌小心翼翼地退回房里,看了他好几眼,对他点了点头。
“进来吧,这是你的房间。”昨天还和他抢被子的俞任杰慷慨地对他说:“我马上出去,不就睡了你的床嘛,别那么小气。”方才程斌是从房里逃出去,俞任杰却以为他刚进来,于是程斌和一块木头似的僵硬着,进退两难。他想说些什么,却不敢说,期待他发现什么,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程斌只好闭着嘴,屏着呼吸,任由心跳加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俞任杰床上翻身下来,终于发现自己是光着的,在程斌的惊恐中,他哎呀了一声:“昨天一定是喝大了,我平时可没裸睡的习惯,你帮我把那件衣服扔过来。”
程斌弯下腰,把他的衬衫捡了起来,他还记得昨晚他亲自将它扯开,手指越过布料时丝滑的质感,他愣了愣神,将衣服扔了过去。俞任杰将它接过,穿了起来:“我怎么觉得浑身酸痛呢,看来人老了,喝点酒都会产生乳酸。”他说着,越过连呼吸都成了难事的程斌,轻快地踏了出去。
程斌欲言又止,跟着他,直到他进了卫生间。过了会儿,俞任杰从里面出来,捂着屁股说:“程斌,我和你说个事儿,我觉得我可能得痔疮了,你有马应龙吗?”
程斌怔怔地望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俞任杰有个毛病,喝了酒容易断片,于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在那儿埋怨着:“昨天是不是吃了什么辣的东西,那里感觉火辣辣的。”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程斌故作镇定地问道。
“不记得了,头疼。”随即俞任杰在镜子里发现了脖子上的吻痕,当他的手指摸上那片红印的时候,程斌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蹦到地上。
“程斌,”俞任杰回过头来看着他,眼里满是愤怒:“你的房间有蚊子!”
尽管心绪百转千回,程斌张开了嘴,终究什么都没说,他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花露水,递给了他:“那你涂涂吧。”
第四部分 受害人与被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