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燃烧的火焰
沈尧孤身一人跑到画展中心, 门口的保安在这样的雨夜打着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摇头风扇也没精打采地兀自转着。
沈尧趁着大雨和夜色径直走了进去, 也没人拦着。
画展中心的最外面是一片大广场, 再近些是小灌木拼接修建起来的绿化,绿化区有许多低矮昏暗的路灯,在整个夜晚长明,而画展中心里面却黑暗一片。大门似乎上着锁,进不去。
门口的大幅海报写着“沈尧个人画展”, 下面的小字写了些无聊的奉承话,最上面是“其师张庭山的众多画作也在本画展中展出, 欢迎观赏。”
显然, 展厅也认为张庭山的名号要比沈尧大。尽管这画展的主角是沈尧,但展厅想要挣钱,还是会阳奉阴违地把“张庭山”的大名写在上面。
彼时, 沈尧或许还有一点不高兴,倒也没有“嫉妒”那样严重, 只是,作为学生, 他的确该为老师的成就而高兴,可作为同样有艺术追求的人,沈尧也想获得更多认同,而不是永远做个在老师名字下“庇护”着的学生, 和张庭山来看画展时是这样,拍卖会上自己的画竟然无人问津时也是这样;
但现在,他站在雨里看着这张海报,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这样“高高在上”的名头真的就好吗?
张庭山一经出名就被媒体吹上了天, 各种营销号挤破头的为了挣点击率而发通稿,说他“圣人下凡”的都有,更别提其他居多都是杜撰出来的“感人老教师”故事。
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年轻丧妻、终身不肯再娶,又在大学里蹉跎了一辈子的糟老头子而已。
他抽烟喝茶骂学生,骑一辆老式的自行车叮咣乱响的上下班,和其他众多老头并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他更加固执,更加不可理喻,想法怪异,时有异想天开,放弃了那么多与时代接轨明摆着能捞大笔钱的合作,却一意孤行地去给土鸡蛋做代言。
不过是心好,又勤恳,在艺术上格外肯下功夫罢了。
他怎么能不是普通人呢?简直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了。
可一旦被迫登上神坛,伴随的就一定是虎视眈眈。
这“人上人”的“□□”位置,还不如别做。
沈尧把肩上的书包拿下来,从里面翻出了一把小的美工刀。
这样的海报,还不如别登出来。
上面的两个人,一个被人诬陷了能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的罪名,一个的作品根本无人问津,这样的画展还有什么开下去的意义?
沈尧一刀划开了海报,刀痕正好划烂了那上面沈尧英俊帅气冲着镜头露出小白牙的笑容。
他绕着画展中心走了一圈,漫无目的地晃着,手里拿着一把美工刀,浑身湿透长发耷拉在脸侧,像个失魂落魄正要寻找自杀地点的诗人。
不想有一扇窗竟然开着,不知道是清洁工打扫完了忘记关上,还是窗户的锁坏掉了没修好,正好被风雨刮开,敞着一张黑暗的嘴,在风雨和静谧之间摇摆。
沈尧跳上窗台,翻了进去。
不同于白天的通透亮堂,走在夜晚的中心展馆里像走在一只巨兽的腹中,拱形的顶棚,隔一段路就有的花格落地窗,让人竟然有种时空穿梭的美感,外面的雨声在展厅里听来异常浩大,仿佛潮汐高涨时的大海深处。
沈尧一个人走在展厅里,每走一步就会在雪白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他的头发和衣服无一不在滴水,但在这里,灵魂却异常干燥,几乎燥热地出了七窍,要离他而去似的。
不知不觉,沈尧走到了白天和张庭山一起来看的那二十四张画的展厅前。
那画是沈尧的得意作品,但沈尧一直从心底并不认为那是完全属于他的东西——并不是利益层面上的,而是精神。
这个系列的画源于一次毫无记忆的作画经历,沈尧觉得,这是世界在通过他的手表达。
沈尧拐过弯走到入口前,可他没想到,在这个雨夜里,展厅里竟然还有其他人。
屋里有一束灯光。
黑暗里站了一个人。
他在端详这些画,但沈尧感觉得到,他不是因为喜欢这些画才来的。
“……谁?”里面的人感觉到了有人来,便把手里的手电筒转向入口。
沈尧把湿透的头发向后拢起,露出他俏白的脸。
“原来影帝也逃票。我真是荣幸。”这一声已经足够让沈尧认出来了,是徐信。
见是沈尧,徐信有些意外,顺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他浑身湿透,如果不是在雨里呆了很久,就是掉进河沟里才爬上来。
“……我买了票。”徐信说着,从裤袋里抽出一张没有检票的画展中心门票,在手电筒的光源下晃了晃。
沈尧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所以你为什么白天不来。现在已经闭馆了。”
“白天我有事。”徐信把手电的光转向墙上的画。
他正在看的这幅画就是沈尧第一次画的那幅。
沈尧笑了一声,说道:“你是不好意思来吧。”
徐信没有反驳,也只是笑了一声。
“你还是一样,像个没长大的小朋友。真不知道傅明衍为什么看上你。”
沈尧对这句话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徐信在这个时候对他说这些做什么,况且在他看来,傅明衍似乎也并没有“很看上”他的意思。
两人各自心事,站在这幅画前观望良久。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的画展吗?”徐信先打破了沉默。
沈尧一耸肩:“总不会是喜欢我的画。毕竟我还给你送过‘那样’的生日礼物,想来你也是看不上我这点艺术造诣的。”
徐信了然地笑了笑:“你很有自知之明嘛。我是来看,究竟你身上有什么样的东西,能比我强的。”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木质的画框:“我从入馆的第一幅画看起,仔仔细细地全部看了一遍,却没找到什么端倪。连你给电影里画的那幅屏风我也不喜欢,很不喜欢,可是我的职业操守不允许我表现出来,我只能用那张难看又花花绿绿的画作为背景,演完了整场戏。”
沈尧眉头一挑,可没说什么。
“不过这幅画,我倒是很喜欢。”徐信说,“说不上来,我觉得这幅画和前面的那些全都不一样。”
“哦?”沈尧对徐信竟然还有点欣赏能力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徐信对他的“情敌滤镜”已经厚到看自己就和仇人没什么区别了,哪还有优点可言。
“你觉得哪里不一样?”沈尧虚心求教。
“态度。”
沈尧看着他。
“之前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欠揍的样子,这幅画倒是不那么欠揍了。”徐信像是血外行一样的胡说起来,还笑得沈尧心头抽抽。
“……彼此彼此。”沈尧不想和他多说,只想早点离开这里了。
遇到徐信他就没了那种神游太虚的心情,只想回去洗个热水澡想想明天张老师的事该怎么办。
沈尧刚要转身,徐信却忽然又说:“你喜欢傅明衍么?”
沈尧没回头。
“你什么时候叫起他的名字来了,不是一直叫‘叔叔’的吗?怎么现在不想装了?知道自己年纪大了?”
对沈尧带刺的攻击徐信没作答,只是又问了一遍:“你喜欢他吗?”这下却更像是逼问了。
黑暗中声音急促而喘息颤抖,沈尧的听觉仿佛长了眼睛,延伸出五颜六色的枝条,触碰到了他身后徐信的脸——那无疑是一张悲伤的脸,只是沈尧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难过。
明明这场无聊的“战斗”他们还没有彻底分出胜负,不是吗。
“……我要是说,不喜欢呢。”沈尧说。
“你撒谎!”徐信往前跨了一步,“你撒谎!我怎么能不清楚你眼里的东西?因为我比你爱的更深!”
“……噗嗤,”沈尧忽然笑了,似乎听到了什么搞笑的事情,他道:“你可是万众敬仰的完美影帝,为什么说出来的话这么幼稚。‘爱的更深’?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就这样说,也不觉得害臊。”
徐信步步紧逼:“难道你知道?”
沈尧脖子一梗,声音僵硬地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徐信点点头,把手电筒关了,屋里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既然你不爱,我去争取也没有犯什么错。”徐信咬牙切齿地说着,走到沈尧背后,几乎贴着他湿透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徐信身上的温度传来,沈尧几乎都能听见他在自己耳边的牙齿碰撞的声音:“沈尧,你知道我多讨厌你的名字吗?就因为你姓沈!你就能轻易得到我等了十年的人。我不介意,我可以继续等,但他等不下去了!再过一个十年,我早就不是现在的徐信了!娱乐圈里每天有多少新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的位子,有多少人等着取而代之,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我的苦衷的!”
手电筒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徐信的手抚上沈尧的耳朵和鬓边湿漉漉的头发,他声音沙哑,丝毫没有他平日里的风度翩翩笑意可亲,“因为你什么都唾手可得,天赋,性情,样貌,男人,女人,你招手就来挥手即去,你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他们就都开始在乎你!连傅明衍也是一样。我什么都在乎,把谁都想伺候好,可他们都当我是什么?”
沈尧沉默地站在黑暗中。
徐信身上的温度竟然也很温暖,和傅明衍很接近。明明这个男人刚害过自己,拿着用下三滥手段偷拍的自己和傅渐云的假暧昧照片去挑拨自己和傅明衍的关系,明明做了那么多又蠢又毒的坏事,可是他现在却这么委屈。
在黑暗中,沈尧甚至感觉到背后的这个人不再是那个影帝徐信,或许他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凭什么?”徐信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的温度就从沈尧身上消失了。
沈尧离开了画展中心,临走前他对徐信说:你去争吧,如果傅明衍愿意的话。
说完这句话,沈尧的脑海里便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那些如同“预感”般的画面,和第一次与徐信对视时一样,这些画面温馨而暧昧,徐信和傅明衍在一起,他们说笑,聊天,下棋,相拥而眠。沈尧抱着一口破旧的行李箱蹲在角落,和任何一个小说故事里的炮灰角色谢幕前一样,他可怜,可笑,滑稽,又可恨,徐信居高临下地说:“你输了”。
沈尧猛地睁开眼,站在路灯下扶住灯柱大口地喘息着。
或许吧,或许徐信和傅明衍才是真正写好的命运终点,他最多只能算是一个编程的意外,把本该是“炮灰”的沈家少爷替换了,如果他没有介入这个故事,傅明衍和徐信或许会过得很幸福吧。
沈尧看着明晃晃的路灯,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忽然他低下头,用手背抹了抹脸。
“……为什么我的眼泪是热的,连骗一下自己是雨水都做不到。”他撅起嘴嘟囔。
手机响了一下,屏幕上是同学传来的消息,说张老师的事情在学校里传开了,越传越邪乎,不知道是谁把这些事情在学校里到处乱说,现在闹得连媒体记者都连夜冒雨堵在美院办公室门口等着采访学院领导……
沈尧默默把手机装进口袋里。
真是狼狈啊。
原本他干劲十足,不甘心自己为他人作嫁衣只当个炮灰的命,现在他却自己把努力了这么久甚至已经动了心的人拱手让出。
沈尧打了一辆车,回了公寓。
……
第二天一大早,沈尧就赶到了派出所旁边的小吃店里,和傅渐云见面,同行的还有昨天那个律师。
傅渐云不会爽约,也永远尊重沈尧的意见,即使他想要中途跳车去雨里淋上一夜,傅渐云也会完全尊重和理解。
因为他太知道沈尧是个什么样的“疯子”了。
“早上好,宝宝昨晚睡得好吗?”傅渐云凑近嗅了嗅沈尧的头发,还带着洗发水的味道。
“别那么恶心。”沈尧皱了皱眉,“现在什么情况?是不是说又出事了?”
傅渐云摊摊手,示意律师接着讲。
“是这样的,昨晚报案那位女生现在却忽然改口说事情都是她自愿的,是她和老师因为一些原因在恋爱,又不愿让别人知道,所以才闹出了误会……”
“放屁!她在说什么!”沈尧一下拍案而起,简易的小吃摊桌子差点被他拍散架了。
“哎,先坐下,别那么冲动。”傅渐云赶紧拉他,“这样说不定是好事哦,如果张庭山愿意承认自己和这个女孩子的恋爱关系,他们俩之间的事情自然就不构成伤害案,是这样吧?”
律师点点头,又犹豫道:“不过还是有一个问题,现在警方不能排除女孩受到了威胁而改口的事实,所以女孩第二次的证词不一定能全部被法庭采信,而且她对事情的过程也说的含糊其辞,听起来很不像是真的,倒像是越描越黑的……恐惧。”
沈尧气得脸都憋红了:“什么叫她和老师在恋爱!为什么这样的话她也说得出来!这明明就全部都是污蔑!为什么她会有证据,那证据肯定是假的啊!”
律师摇摇头,叹气道:“确实,我们很想相信这些证据是伪造的,但我们没有证据证明,法庭是不会采信被告‘平日风评很好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说法的。”
傅渐云挑挑眉毛,撑着桌子看着沈尧的侧脸:“事情复杂了,张庭山的事情越拖对他就越不利,舆论的力量可是很大的,他们能捧出一个感动人心老教师张庭山,就能踩出一个强/奸犯老师张庭山,这对舆论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简单事情罢了。”
傅渐云伸手摸了摸沈尧的头发,到这个时候,他竟然脸上没有一丝紧张,甚至还隐约有些开心。
沈尧一把打开他的手:“别动我了!”
傅渐云摊摊手,继续说道:“唉,可怜张老师,一辈子清誉,竟然毁在小人手里,真是流年不利啊。眼看媒体的采访就要临头,一旦让那些人贴出文章去,再添油加醋地渲染一些‘女大学生如何恐惧如何屈从于老师的淫/威逐渐沦为专属情人’的故事,恐怕网络就要真的炸锅了。到那时候才是回天无力咯。”
“……别说了。”沈尧咬着牙,低着头。
“我给你出个主意。”傅渐云敲了敲桌子。
沈尧看向他。
“我以傅明衍侄子的身份联系那位胡律师来处理这件案子,他看在傅明衍的面子上也是会来帮这个忙的。”傅渐云笑起来。
沈尧知道他一定还有后文,所以保持沉默。
“条件嘛……就是你,到我家去——就一个晚上。”傅渐云的笑容非常阳光,甚至耀眼:“很划算吧?”
沈尧沉默了几秒,看着他道:“你不像是特别看重这种事情的人。”
傅渐云歪歪头,笑得有点可爱:“或许……我就是这样无药可救的色鬼也说不定呢?”
“……”
沈尧站起来,走到桌子一侧的走道上。
“听起来是很划算,但我对你没有兴趣。”说完他径直走了。
高傲,自我,永远以“我”为哲学。
这就是沈尧的做事风格。
傅渐云笑起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上车水马龙的人海里。
律师擦了擦汗,问他:“那这案子……”
“算了吧,那个什么老师爱怎么样怎么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别管太多闲事,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善良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傅渐云拍了拍律师的肩。
律师擦着汗,犹豫着点点头。
沈尧跑去学校,从三米多高的墙上硬是翻了进去,把学院办公楼的玻璃大门从里面彻底锁紧,然后在记者们的拍打和问候下兀自离去。
他跑到女生宿舍楼下,想要进去,结果被宿管大妈用扫帚赶了出来,还是一个上一级的学生会学姐看见他,问他要找谁,他才说想找“林媛”。
学姐想了想,说:“诶,她好像是家里出了事,从好久之前就不来上课,好像也从宿舍搬出去了……你找他做什么?”
“……不、没什么,谢谢学姐,我先走了。”沈尧像是丢了魂儿似的,顺着树丛根就走了。
学姐站在他身后看了他好久,还摸出手机拍了一张照发给闺蜜:“今天遇见沈尧了!就是那个小校草啊!真的好可爱好帅啊,你不是号称渣女中的战斗机吗,什么时候把沈学弟拿下啊?嗯?”
闺蜜的语言条:“我连恋爱都没谈过好吗!小帅哥免疫!我现在只喜欢我家徐信!”
“诶?你怎么又换人了?”
……
沈尧猜出是林媛,也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甚至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那个看起来柔弱乖巧可爱善良的女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好像昨天她还在张庭山的办公室里被他训得眼泪汪汪,一张小圆脸像是粉嫩的桃子,细细的绒毛,两条麻花辫,一身带花边的白裙子,完完全全就是少女的模样。
尽管她成绩不好,也没什么天赋,好像听说家里也没什么钱,却执意因为喜欢而走了艺术这条路,但这对她来说,可真正称得上是一条不归路了。
沈尧从来不想怀疑任何人,他甚至更愿意欺骗自己说这事情是学校外面的人栽害的,和张庭山带过的学生无关,可事与愿违,这个世界好像总是比他想的要残酷得多。
所有人都挣扎在命运之中,没有人可以完全超脱,再努力,最后或许也都只能做个“半善半恶”的普通人。
沈尧去张庭山的落脚处,那座废弃的保安楼里,把他的东西一一整理好,那些画都收起来存好,以防有人来砸房子的时候把这些东西破坏掉——但他还没彻底打理好,就已经有人站在楼下,朝二楼张庭山的屋子指指点点,眼神鄙夷,唾弃,那里面含的是所有的恶意。
沈尧站在楼梯角,竟然看得呆了。
人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神秘,能够显示出爱恨,也能够显示出善恶,千万种情愫,都能一一展现。
世界上最厉害的画家,恐怕也画不完造物主创造的这两只美丽而罪恶的球状晶体。
他一直觉得自己画的那二十四张画很彻底地表现了人的爱恨情感,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懂得这些了。
可现在,他依然觉得很陌生。
这样两手两足一头无尾的生物,到底是由什么感情填满的。
沈尧忽然扔下那些画卷,撒腿就跑。
他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不去做,他觉得自己会疯。
——他想烧了那二十四幅画,点了那座明亮的展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