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留疤了啊
反派当然没那么好说服。
系统观察谢痕, 也看这两人的过往,硬要说是爱……的确太牵强了。
燕斩玦是北地王族,却也因为生母卑微, 地位不如猎犬和牲畜,他被装进笼子里, 当作牲畜送给谢痕,又被谢痕圈养。
谢痕本身就是个被命运逼到扭曲的疯子, 又怎么会有什么所谓“温柔对待”。
就连那点稀薄的仁慈,也无非是将人随手抛掉。
系统翻找半宿,实在没什么素材, 只找到了点谢痕在天牢里叫叛臣折磨、凌虐的画面, 猫猫祟祟塞进燕斩玦的梦里, 盼着起码能让一边消消气,毕竟燕斩玦看起来……
很生气。
系统愣了愣。
窗外落雨,不大,风吹着薄草。
抓着猎刀坐起的燕斩玦垂着头, 绷带渗出血痕,胸口起伏,瞳孔幽深。
燕斩玦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上面没有皮革鞣制的项圈, 也没有极具羞辱意味的铃铛、锁链, 没人把他拴在雕花床榻边。
疤明明已经留下了。
燕斩玦起身离开王帐。
他踩过细雨下湿漉漉的野草, 推开那扇格格不入的房门。
谢痕伏在白狐绒里, 仍旧是他走时的姿势, 看得出不舒服,未束的黑发披散在清瘦肩头。
燕斩玦走到榻边, 托起谢痕的下颌。
谢痕被迫仰头,更不舒服,睫毛轻轻颤动,漆黑空洞的懵懂眼瞳里蓄进朦胧烟水气,仿佛眼泪随时都能滚落。
燕斩玦问:“难受么?”
谢痕定定望着他,呼吸急促,身体微微发抖,看起来心智已全然迷茫。
燕斩玦过去从未见过他这样——哪怕是七岁的谢痕,也已经穿上那一身灿金龙袍,仿佛一条被困浅滩的垂死幼龙,等着被抽筋剥皮,尽是恨与不甘。
燕斩玦这么看了他一阵。
“陛下。”燕斩玦说,“谢痕。”
谢痕似乎连这也听不懂,只是本能地向他求助,用尽全力挪动手臂,慢慢地,握住燕斩玦的衣袖。
燕斩玦低头看着,谢痕这只手很快就握不住,脱力滑坠,落进北地新王的掌心。
紧跟着是温热的水痕。
一滴,两滴。
燕斩玦蹙眉,他抬头,看见谢痕流泪,那些烟水气从黑瞳里不停涌出,大颗滑落,眼里尽是茫然痛苦。
他像是面对一个比当初那条幼龙更小、更纯净、更不安和恐惧的孩子,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重病、重伤、无法动弹,在惊惧下不停落泪,本能向近在咫尺的人央求安抚和拥抱。
……和一个神智尽失的人计较什么呢。
燕斩玦沉默半晌,还是伸出手,把人从白狐绒里抱出,揽在怀里。
谢痕身体很软,瘦得轻飘,被托着靠在他肩头,脸颊贴着颈窝,呼吸变得更为急促,眼泪落得更凶。
“哭什么。”燕斩玦说,“你宁死也不掉泪的。”
他记得,九岁的谢痕亲政,同把持朝政的权臣起了冲突,被怒斥、羞辱,甚至一巴掌狠狠打在脸上滚落台阶,也只是抹掉唇角的血,笑一笑,一瘸一拐回宫。
三年后,燕斩玦见到了那权臣的人头,被玉盘托着,交给谢痕把玩。
燕斩玦没见过谢痕掉泪。
没见过谢痕恐惧、不安、痛苦。
这让他不知怎么对待这样的谢痕,他看了一会儿,伸手覆上满是泪水的雪白脸颊。
燕斩玦其实并未用力,但谢痕的身体已被剧毒侵蚀,只是一碰,这张脸上就已留下分明的殷红指痕。
燕斩玦替他揉了揉:“还疼?”
谢痕慢慢抬头。
满是泪水的黑眸定定望着他。
燕斩玦心里烦乱,但再烦乱也没有对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发泄的道理,他知道谢痕的毒,只把此刻的谢痕当做懵懂稚童:“没事了,别怕。”
他将谢痕揽在怀中,有些生涩地轻轻拍抚脊背,记忆里谢痕抱着他给他上药的景象又从脑海里浮出。
谢痕的拥抱并不舒服,从来都不舒服,湿冷,阴恻恻,像索命的鬼物,谢痕用手把药膏辗转捻抹在伤口上,不知收敛力道,很疼。
谢痕是这世上唯一给他上过药的人。
燕斩玦垂着视线,单手打开了个装着药膏的精美玉盒,在谢痕脸上的指痕处抹了些,揉匀,这是最贵的跌打伤药,用来做这个其实浪费了。
他教谢痕:“要用这种力气,知道吗?”
谢痕靠在他怀里,懵懂地望着他,怯怯抬手,学习这种力道轻轻摸燕斩玦的脸。
燕斩玦闭了闭眼睛。
他不想和这样的谢痕相处太久。
他收起药膏,把谢痕放回厚裘皮与白狐绒中,起身要离开,身后的哽咽啜泣声却立刻变得急促。
苍白到隐隐泛青的手扯着他的衣带。
“你怕什么。”燕斩玦说,“这不是你们中原,没人会伤害你,没人打你。”
“你自己能活多久就活多久。”燕斩玦说,“我不会杀你,就像——”
就像当初谢痕也没杀他那样。
这话并未出口,因为谢痕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最后仿佛一片半透明的水雾云烟。
谢痕松了手。
瘦削腕骨磕在榻边,指尖松软垂落,半边苍白的脸埋入狐绒,人竟是直接这样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衣带坠落在地上。
燕斩玦的瞳孔收缩。
他快步赶回,将人抱起:“谢痕。”
他将手按在寂软胸膛上,又摸了摸喉咙、颈侧,试了试鼻息,他仓促将手掌抵在谢痕的后心,寸劲吞吐。
谢痕的身躯在他臂弯震动,垂落的头颈跟着颤了颤。
“咳出来——谢痕!”燕斩玦厉声说,“把血咳出来!”
他又一掌敲在嶙峋凸出的脊骨上。
到第三次,谢痕无意识张了下口,依然没有气息流动,但有细细血迹沿唇角蔓延。
燕斩玦稍微松了口气,将人翻转,托着头颈吮净残血,又度了几口气。
睫毛吃力掀动,黑眸模糊望了望他,苍白指尖用刚学会的力道摸了摸他的脸,谢痕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稚童才有的依赖亲近,什么也不懂地轻轻朝他笑。
迷糊的谢痕原来会说话。
谢痕小声说:“哥……哥。”
燕斩玦用力闭眼,压制住剧烈的烦躁,他不是谢痕的什么哥哥,他想纠正这一点,没来得及,因为摸着他脸的那只手毫无预兆滑落。
血又松软口唇中溢出,那一点勉力聚起来的光就涣散。
燕斩玦抬手攥住他的肩膀,厉声命令谢痕咳嗽、把血咳出来,这些血堵了肺络心窍,一次赶不及,谢痕就会被自己憋死。
但谢痕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燕斩玦只能自己忙活,至于为救人仓促敲击后心、攥握肩膀留下的刺目淤青,也只好让北地新王用完那一罐昂贵的药膏。
这么折腾一宿,谢痕的榻上多了柔软厚实的被褥,将上半身垫得安稳踏实。
燕斩玦靠在榻下阖眼休息。
他在谢痕手腕上绑了白纱,柔软轻薄,另一头自己攥着,只要谢痕有什么异样,就会立刻将他惊醒。
系统躲了一夜没敢看,悄悄探头,谢痕醒着,在看窗外北归的燕子筑巢,白日里的他和夜晚相差很多,瞳孔漆黑,一片死气,眼珠几乎不随身旁变化转动,配上那种仿佛不变的笑意,更似鬼而非人。
系统悄悄告诉他:「你昨晚叫燕斩玦‘哥哥’。」
谢痕的眼睛动了动,慢慢挪动漆黑瞳孔,看向这只飞蛾。
系统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你是装的?你昨晚清醒着?」
谢痕很虚弱,他昨晚强逆脉息硬逼自己吐血,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头颈靠在软枕里,干涸嘴唇动了动。
“不是你教我的吗。”
——让他爱上我。
爱上就不会忘了。
爱过谢痕的燕斩玦,会在一个可笑可悲的失败者死后,死得连点痕迹也留不下后,成为一块活着的碑。
系统:「……」它不是这个意思!
但已经晚了,谢痕似乎觉得这样更不错,他被系统叫醒,研究了一会儿手腕上系的雪白鲛绡,没有扯动它。
没有,谢痕拨着它玩了玩,随手就解开抛落,燕斩玦绑人的办法实在很拿不出手。
谢痕看了看系统。
意思很明显。
系统无可奈何,飞蛾扑闪着翅膀过去,鳞粉扑簌落下,让燕斩玦陷入沉睡。
那只叫人挑断过手筋的冰冷手掌,覆着燕斩玦的头顶,有一下没一下缓缓摩挲。
系统问谢痕:「你要逃跑吗?」
谢痕慢慢开口:“怎么跑?”
系统语塞。
谢痕什么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已经是个任人摆弄的残废。
他只是找到那个装药膏的玉盒,耐心地捻过一圈,苍白泛青的指尖沾出角落里的丁点碧绿药膏,擦在燕斩玦颈间的旧疤痕上。
暴殄天物。
这是中原女子用来祛疤的灵药,日日涂抹就能消去印痕,千金难求。
拿它活血化瘀也不是不行,但毕竟浪费了。
谢痕垂着眼,一点一点,给燕斩玦涂抹最后剩的药膏,用掌心覆着。
温热的颈脉在掌下搏动。
他已经给不出能融化药膏的体温。
“你知道吗。”谢痕随口聊天般,同系统说,“燕斩玦很好骗,就吃这一套,他还教我,上药要轻轻的。”
系统愣了愣,看着谢痕的动作:「你本来不会吗?」
这话让暴君不高兴了。
谢痕是个很傲慢的亡国之君——当然这也在所难免,他生来就是要做九五之尊的,哪怕是傀儡、是金丝牵扯的玉偶,是祭坛上早已备好的祭牲。
“暴君”这名头也是因为谢痕杀了不少佞臣权臣,他甚至妄图在亡国的最后一年变法,推行改革。
他已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谢痕无视这种愚蠢的问题,并不回答,只是用有点新奇的态度,用更轻的力道,慢慢摩挲燕斩玦的喉咙。
这是皮革磨出的痕迹,没有伤口,没有流血,所以不容易发现。
但经年累月,不知不觉落下印痕。
“留疤了啊。”谢痕说,指腹轻轻抚摸,“应该用软一点的……”他想了想,看到白纱,“该用香云纱的。”
不过那种软弱的东西,要拿来配北地的新王,又有些缺乏英雄气了。
谢痕这姿势不舒服,他自己又坐不住,系统扶着他很吃力,无意间看到松垮的衣襟下,是谢痕胸口的伤疤——很多,多到不可思议,谢痕在位期间被人行刺了上百次,最早的一次是他在襁褓里。
从懂事那天起,谢痕给自己上药,给自己裹伤,这被他视为不能示于人的耻辱。
「谢痕。」系统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它扶着谢痕慢慢躺靠回去,「你以前,一直以为上药就是应该很疼的吗?」
谢痕并不那么好交流,绝大多数时候系统只能自言自语,谢痕不总是回答他的问题。
谢痕看窗外北归的燕子。
漆黑瞳孔像枯涸的、早已死亡的井,空洞寂静,含着些不变的弧度。
谢痕又尝试模仿别的,比如昨夜燕斩玦抱他,但自己做这种事实在索然无味。
系统又多嘴:「就算想被人抱,也不能用你那种办法啊,你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这样逆转脉息自伤吐血,是会死得更快的……谢痕,你是不是冷?」
系统徒劳地帮他盖上几层被子,没什么用,北地的雨很凉,谢痕在被子里不停发抖,脸色霜白,很快就发起了烧,青白脸色下透出高热的潮红。
谢痕不让系统关窗,依旧看那两只燕子忙忙碌碌,在雨里穿梭搭巢。
两只燕子在雨水里翻飞,自由惬意,交颈依偎。有一阵风吹得有点猛了,燕子刚衔来的稻草险些被吹落,谢痕的胸肩也无意识跟着动了动,仿佛想要去接。
系统只好先过去帮燕子。
回来时风更凉。
谢痕烧得也更严重,喉咙里微弱地溢着热气,脸色青白眼尾潮红,嘴唇却烧得更干涸。
斜斜的雨丝叫风送进来,打在他身上,柔软的白狐绒弄湿了,发稍睫毛也都湿润,显得更漆黑。
像只艳鬼。
系统在他肩头沉默了很久:「谢痕,你是不是很想被人抱?」
「你不能总用把自己弄病这个办法啊。」
系统轻声问:「我弄醒燕斩玦?」
系统的迷药很好用,下料这么猛,昏睡的人只凭自己是挣脱不了的。
系统说:「谢痕。」
谢痕的瞳孔扩散,被裘皮和白狐绒一直裹到下颌,系统推了推他,没有反应。
谢痕慢慢呼吸着雨后那一点彻骨的冷气。
他捻着指腹那一点药膏,他发着高热,手却还是很冷,燕斩玦的体温融化了它,散发出很淡的草木清香。
谢痕自言自语:“留疤了啊。”
他说:“该用香云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