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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神魔殊途(三)

第48章 神魔殊途(三)
承曦推门进院,容礼坐在石凳旁,正和一只屡败屡战的扑火飞蛾较劲。那蛾子扑棱着翅膀义无反顾地往明火上撞,每每在即将焦头烂额之际,被那人挥一挥衣袖漫不经心地拨弄开。不过须臾,又不知好歹地重蹈覆辙。

一个横冲直撞,一个从中作梗,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承曦在对面坐下,容礼玩够了,吹灭了烛火。今夜的月色明朗,足够面对面看清楚彼此。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说话。

承曦以为之前的问题容礼需得再考虑几时,才会顺水推舟不急着离开。

他不曾开口催促,容礼却先说着不相干的话。

他笑得有那么一丝丝古怪,“殿下可还记得,有一回下凡的天兵带回一本人间婆婆妈妈的画本子,你瞧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

承曦摇了摇头,他那时初通神识,相当于人间三五岁的稚童,很多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

容礼不意外,“我心疼给出去的灵丹,便硬着头皮读了下去。皆是些人间宅院里争风吃醋的戏码,无聊透顶。彼时,我以为那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胡编乱造。后来,流落下界这许多年才发现,人间烟火不过如此,凡人喜好鸡毛蒜皮吵闹拈酸,亦乐在其中。不过,”他噗嗤笑出了声,“我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落入这荒诞无稽的套路里。”

承曦默然不解。

容礼好心地点拨云里雾里的小殿下,“你的那只小狐狸,大概是误会了。”

承曦眉心微动,“误会什么?”

容礼无奈失笑,“你啊!误会我是老谋深算,横刀夺爱的情敌呗。”他举了举手,“我澄清一下,今夜之事属实是个意外,我哪料得到他会半年三更跑过来送那驱虫的药粉来。”

情敌?这都哪跟哪,要不要太离谱?小神君始料未及,一时有些错愕。但他思索片刻,若是这个理由的话,之前那人的别别扭扭,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初涉情事,朦朦胧胧的雾障被戳开一条缝隙,顿时豁然开朗。

承曦真想即刻把那只自作聪明的小狐狸揪起来,好好问问他,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和机灵劲都哪里去了?是不长记性还是不长脑子,自己说过什么他一概不记得,有怀疑不会问吗?

一通百通,清羽适才的隐晦暗示,他也悟了。那家伙果然是口是心非,不该逞强的时候瞎逞强。

小殿下恨铁不成钢,“待我将他带回凤栖殿,看他还胡思乱想什么。”

容礼微微侧首,“你说过要带他回九重天上?”

“当然。”承曦脑海蓦地闪回画面,上一次小狐狸问他飞升可有捷径,他叱责人家“想得美”。小殿下破天荒地心虚了一下,他为何要逞一时口舌之快,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回去做什么?”

承曦直截了当,“成亲。”

“成亲?”这回换容礼如遭雷劈了,他不可思议地重复,“你要与这小狐妖成亲?”

小殿下毫不迟疑,“是。”

莫说他二人已有夫妻之实,便是没有,这人,不这小狐狸他也娶定了。

容礼愣怔片刻,随即又莞尔释然,他怎么忘了,上界无情,但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异类。诸如战神伉俪,再譬如……他那位盟军。只不过,大多琴瑟和鸣的例子中,至少双方旗鼓相当。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路数,地位身份个性天差地别。

容礼余光端量着承曦,小殿下对于这惊世之举淡然而笃定。

既然如此,就更方便他行事了。

容礼感慨,“殿下觅得良人,神君与娘娘天外天有灵,定会深感慰藉。”

大抵对父母来讲,看到子女长大成人,平安顺遂,是要比功成名就更欣慰的。可惜,有的人注定没那个福分,一如他的养父母。只不过不自量力地做了一把善事,便赔上了两代人的身家性命,似蝼蚁一般,泯灭于天地间。

承曦低首,错过了容礼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

他想,会吗?也许吧。小殿下仰头望了望朗朗明月,又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那你呢?”承曦问。

“我?”容礼一哂,“我这肉体凡胎的,扛不住折腾,若是想保住小命的话,还是不要螳臂当车了吧?”

承曦目光一敛,认真承诺,“我保你性命无虞。”

容礼顶着这样一张脸,幼时尚不明显,已然流言蜚语不断,若此时回到天庭,定然要掀起轩然大波。理智判断,以他目前在天庭的根基与处事经验来说,他无法允诺短时内查得水落石出。但战神的名号不是凭空得来的,他要豁出去保一人性命,便是天兵天将倾巢而出,亦不足惧。

容礼风轻云淡,“多谢殿下照拂。”他玩笑似的拱了拱手,“得殿下千金一诺,我自深信不疑。不过,”他语气颇为玩味,“这些年,我也未寻到更多头绪。贸贸然闯上九重天,除去徒增话柄打草惊蛇之外,恐怕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不如平心静气,天理公道轮回,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承曦眸底闪过一丝冽色,“你的意思是?”

容礼不瞒不避,他说,“六界动荡非一时半刻,我身居下界这许久,大约比殿下更感同身受一些。天界早已失了同理之心,莫说下界疾苦愤慨,便是本为同源的四海、狐山、佛修亦多有怨怼。怨生不平,不平生乱,当年若非战神夫妇舍生取义,怕是这天下乾坤早就颠倒开去。可惜,上位者视天兆如无睹,粉饰太平一意孤行,再次翻天覆地也不过早晚而已。而且,观近来异象,怕是等不及之辈比比皆是。左右我虽为凡人之躯,似乎一时半会儿也无生死之忧,不若就安心等着,待到改天换日那时,长久以来藏污纳垢魑魅魍魉必然被翻个底朝天。届时,要寻什么真相寻不到,你说呢?”

容礼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讲完,直直地盯着承曦双眸。

战神殿下并未避开其灼灼目光,只是久久未语。

他滞留下界这许久所观所感,被对方这样赤裸裸地摊开来,他身为天界一员,无语反驳。

此次重逢,这人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他心底一直未曾完全放弃警惕。若是容礼态度吞吐虚与委蛇,执意重返天宫,他会带他回去,但也许儿时积攒的信任与亲近亦会在彼此猜忌中消磨殆尽。

可这人与他记忆中并无二致,他面上温文尔雅从容不迫,实则骨子里藏着骄矜与叛逆。他直言不讳,爽朗坦率,所有好的坏的摆到桌面上一目了然,完全无有令人生疑的含糊闪烁。

承曦与之确认,“想好了?”

容礼耸肩,“嗯。”

“势必不悔?”要知道,承曦一旦离开,他再想要够到九重天,便不知是猴年马月。

容礼作揖,“在下静候殿下佳音。”

承曦不再啰嗦,旋即起身。

“殿下留步。”容礼拦了他一下。

承曦顿了顿,示意他说话。

这一次,容礼却牙疼似的“啧”了一声,支吾其词,“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承曦一脸无奈,“那就不讲。”作势要走。

“别别别,”容礼认输,“我多嘴就是了。”

承曦狐疑。

容礼轻叹了一息,“殿下果真要娶那小狐妖?”

承曦微微不悦,“言出必行。”

容礼肃声,“恕我多管闲事,话说下界婚配尚且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殿下婚事,怕是没那么容易随心所欲吧?”

承曦滞了滞,这个问题他无法轻易否认。

其实,这事承曦之前也不是没考虑过。他在天庭地位超然,婚娶自然也非单纯你情我愿的私事。然而心头血一说是他头上隐隐悬着的刀,以至于但凡疼惜自家仙娥的神族,总不得不考虑周全。因而,即便到了可议婚的年岁,亦无人主动提及,他自己更没那份心思,便也乐得抛诸脑后。

此番私定终身,他料到必有诸般阻力。但战神殿下我行我素惯了,他认准的事,就算是天帝阻挠,亦有一拼之力。

况且,婚配说到底乃家务事,又非涉及天道人伦是非黑白的原则。他要娶的虽为一界狐妖,但也是安分守己身家清白的正经出身,不曾欺软怕硬为非作歹,比之天界自命清高或是贪赃枉法之辈,不知好上多少。只要他坚定己见,就不信有人有能耐有由头非得棒打鸳鸯不可。据他所知,至少天帝非是如此行事作风。

至于风言风语的议论,即便禁不住,不敢当着他的面讲就好。他将小狐狸养在凤栖殿中,大不了闷了闲了,出门他陪着,长此以往,嚼舌根的早晚也该消停。

这是他之前的全盘思虑,但此一时彼一时,容礼的提醒令他不得不再生挂碍。他自以为独当一面,单单忽略了小狐狸的感受,或者说他最初对其心性了解尚且不够。

但凡天神嫁娶,无不关涉良多。即便他不管不顾,婚宴拜礼总是要有的。他是要明媒正娶人家,不可能带回去私藏了事。诸事繁杂,难以一蹴而就。如今看来,这其间若是生了什么岔子,难保这嘴硬逞强的小狐狸不受委屈,继而临阵脱逃。

此般误会,一次足够。

战神殿下素来果断,此番斟酌往复也不过一息之间,他已有了决断。就是不知那惯会胡思乱想的家伙,会不会老老实实配合。

须臾,承曦点头,“多谢提醒。”

容礼点到即止,功成身退,“殿下客气了,早些休息吧。”

他起身送了两步,自己却朝院外走,“难得空闲,我没什么睡意,去山中溜达溜达。”

这片山头有苍凌的大妖灵力圈着,并无危险,承曦颔首,“随意。”

容礼信步行至峭壁之下,属下暗影映在凹凸不平的崖壁上扭曲着,莫名显出几分喜感来。

容礼心情不错,“等久了吧。”

暗影受宠若惊,“小主折煞属下,我一刻不敢耽搁,刚刚回返。”

容礼好整以暇地揪着岩壁上的草芽,“有何收获,说说吧。”

“启禀小主,属下获悉,七百年前,狐王与狐后应邀至天庭参加小殿下寿宴时,的确秘密携带幼子。但那孩子出生时并未上禀天听亦无记录,何时出生,秉性几何,皆无端倪。狐族上下铁桶一块,仅此一句,还是神君从病病殃殃的狐后口中偶然得知。”

小狐狸居然乃狐王幼子?有意思。

容礼似笑非笑,“无妨。”这一句,足以。

他捻碎了指尖绿芽,将汁液碎屑随意地抹在暗影映在石壁的脸上。颇为满意地吩咐,“做得不错,领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