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蜉蝣·六
殷回之意外于他答应得如此干脆,正心有怀疑,就听见姬枢说:“不过——”
不过什么?
“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报复完他,别再折磨自己……和我。”姬枢道,“去过正常的生活。”
殷回之原本准备阴阳怪气他还要提条件,听到这不痛不痒的要求,一怔。
情之一字,果然是世间最好利用的东西。
殷回之心念闪过,嘴角无声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声音却轻而依从:“好啊,我答应你。”
姬枢大约没听出来他的敷衍,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约定达成,殷回之在这里暂时住下,调养身体和元神。
他那日给姬枢喂下傀丹,使这里成了乾阴界唯一能令他安心的一隅。
傀丹和法器“傀儡丝”其实是一样的东西,能让施加者控制被施者的行为,只不过傀丹是把实体的傀丝替换成了施加者的一缕元神。
傀丝容易被第三方察觉,傀丹却不会,所以更为可靠。
但相应的,傀丹被强行震碎后,反噬起来也会更加强烈。
对殷回之来说,被反噬无非两种情况:
一种是有朝一日姬枢修为压过他,强行震碎傀丹;
另一种是修为比他高的第三方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震碎姬枢体内的傀丹。
第一种情况几乎不可能。
若是第二种,他也可以先动手杀了姬枢,载体没了,傀丹自然也就不复存在,那缕元神也会好好地回到他的识海。
再说,就算被反噬了,那又怎样。
殷回之不在乎。
……
他和姬枢之间的相处变得很诡异。
那些荒唐难堪的事,让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可称作友谊的东西彻底支离破碎。
但新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情人、报复工具、还是合作伙伴,殷回之未曾明言。
姬枢大概是不敢问,也未曾提过。
姬枢依旧把床让给他睡,自己要么是在木椅上浅寐,要么是一卷草席在地上将就,恪守着分寸。
殷回之有时候会心安理得,觉得是因为他给姬枢喂了“傀丹”,姬枢的讨好理所应当,他全都笑吟吟收下。
有时候又不会——
因为偶尔、偶尔、姬枢的表现更像是心甘情愿,而非是畏惧。
这种若有似无的“真情实意”让殷回之觉得不屑、恼火、以及有种照镜子般的耻辱。
于是他越发阴晴不定,时常上一秒还在好端端说话,下一秒手里的东西就朝姬枢丢了过去。
有时是药瓶塞,有时是布枕,姬枢看不见,每次都会被他砸个劈头盖脸。
不过姬枢不会跟他生气,不管砸得轻了还是重了,都默不吭声。
等缓过来了,就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殷回之见状,却更阴沉。
–
身上的伤陆陆续续都愈合了,只是元神状态还是很差,他使尽浑身解数都养不好。
殷回之在床上打坐,眉心深蹙,越想平稳心境调养元神,反而杂思愈深。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口深潭。
濒死之际,谢凌并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浮在水中静静地凝视他。
他曾以为谢凌的怜悯是他最大的筹码。
可如今再看,那水中长达十多秒的注视,原来不是觉得他可怜。
而是在权衡他这具身体是否值得出手。
之后种种……也都差不多。殷回之无声笑了一下。
以及青瑾秘境里,那撕裂一半的元神,怕是也是为了确保他拿回仙骨、别死在秘境里。
可惜了,他即蠢又自大,把仙骨毁了,谢凌恐怕很是愤怒,却又无法发作。
殷回之越想越觉得好笑,他想提起嘴角大声笑一笑,嘲讽一番有气难出的谢凌,却张口就喷出了一滩血。
睁开眼,眼前又变得红雾蒙蒙。
殷回之静默两秒,选择重新闭眼,神情安宁,无事发生般继续调息。
他想:
这副尊容回乾阴宫,只怕不出半日,就会被谢凌循着蛛丝马迹扒个底朝天,然后被谢凌架上绞刑架。
他不要。
他还要报复谢凌。
烂命一条,他要拖谢凌下地狱。
肩膀被重重捏住,殷回之不得不再次睁眼,看到表情难看的姬枢。
他看见姬枢的嘴唇在动,听不清声音,但从口型上能看出来是“你怎么了”。
他皱眉不耐地推开姬枢的手,回了句“没事”。
但没推开,反而被姬枢反握住了手腕。
殷回之眸色骤冷,另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掐住了姬枢的脖子,将人又掐得濒死,才堪堪松开。
他眯着眼打量姬枢狼狈抽气的模样,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姬枢蒙眼的白绫被他扯散了,那双灰白色的瞳显现出来,僵硬地与他“对视”。
姬枢气息不稳,微喘着指出真相:“你心魔又发作了。”
殷回之捡起掉在地上的绫条,耐心地为他系上。
姬枢没有反抗,但两片唇瓣绷紧了,唇线压得很平。
他唇线绷紧时的弧度和谢凌其实有几分相似。
也许所有人做这个表情都是这副模样,但入过殷回之眼的人只寥寥几个,没有更多参照物,所以殷回之主观上更愿意认为是他们本身就有几分相似。
殷回之帮他系好,上半身微微退开些许,静静地欣赏了两秒,然后扯了扯唇:“是啊,发作了。”
他认真提议:“姬枢兄,以后你不要笑了。”
没等姬枢回答,他就倾身贴上了那两片漂亮的唇,像小狗一样轻轻舔舐,温柔道:“不笑更好看。”
姬枢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回应了他的吻。
甚至反客为主。
殷回之皱了皱眉。
他眼中重瞳未退,耐心自然好不了,冷冷地推开姬枢:“你太用力了。”
姬枢顿了一下,即便没有露出眼,殷回之也能猜到他此刻大约是茫然的。
于是殷回之又软下声线,低声循循善诱:“我喜欢不依着我的……”
“姬枢兄,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又碰了碰姬枢的唇,暗色重瞳中泛着兴奋的光,“按我说的做吧。”
姬枢握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因为这些无厘头的话蓦地攥紧,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其中暗含的某种意义。
这力道里传达出的愤怒和负面情绪很好地被殷回之接收到了,可惜殷回之并不在乎。
这种沉默的愤怒也让他想起无数个午夜梦回里的画面,兴奋更甚。
他岔开腿,坐在姬枢的腰上,又低头去舔姬枢的唇。
姬枢沉默许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依他所言,将无上的快乐奉给了他。
……
殷回之同姬枢厮混了几日,舒爽得没边,自认为心境已经十分稳定、可以继续调养元神了。
然而依旧一调息就吐血。
殷回之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掏心魔镜,只是用空气中的雾凝了一方水面,照了一眼自己的模样。
茶色眼瞳里叠着一双猩红的重瞳,人不人鬼不鬼。
他只看了一眼,就挥袖震碎了画面,沉着脸地看了一眼蹲在墙角不知在倒腾什么的姬枢。
为什么这样也没用?
难道非要等他亲手杀了谢凌,心魔才能彻底消失吗?
他盯着地上一点污渍,恻恻地想着,连姬枢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边都没留意。
“你纳戒里的那颗天魔蛛内丹,不是可以平心定元神吗?”姬枢轻轻问。
殷回之猝然抬眸,冷冷瞪着他。
姬枢看不见他的目光,自然也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还顺便解释了一句:“你意识失控那天,把纳戒打开了,要把它丢掉,被我按住了。”
殷回之盯着他:“闭嘴。”
姬枢却还在不知死活地继续:“那颗天魔蛛内丹,你为什么不用?是准备送人的吗?”
他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话:“你不会还打算把它送出去吧?”
殷回之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可怕。
“又要掐我吗。”姬枢似有所觉,他冷淡道,“阿回,我衣柜里还有两套黑衣,一套灰衣,都是还没瞎时那些人一起扔下来的。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他更常穿哪种颜色?”
姬枢的话戳破了窗户纸,也像抽了殷回之两耳光,将他抽得耳朵嗡嗡作响。
殷回之摸了一把刺痛的耳朵,摸到一手血。
他放下手,笑了一下:“黑衣。”
姬枢的下颌一瞬间咬得绷紧。
殷回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等他接下来的反应。
姬枢朝他伸手:“纳戒打开,东西给我,我穿给你看。”
殷回之低笑起来,扯着姬枢的衣领逼他倾身,朝他的脸轻轻吹了一口气:“人怎么能这么贱啊?姬枢。”
姬枢扯了扯唇:“不遑多让。”
殷回之笑得肩膀直颤,真的将左手食指上的纳戒褪下,解了禁制,递给了他。
姬枢虽是个瞎子,但翻人纳戒翻得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从一堆东西里面找出了那枚殷回之费尽千辛万苦拿到手的天魔蛛内丹。
天魔蛛内丹内服效用最佳,只是对已经半步走火入魔者来说不可取,需要丹炉等外力先炼化,否则就是催命符。
这鬼地方当然没有丹炉。
姬枢将内丹含进嘴里,喉结轻滚,咽了下去。
殷回之作壁上观。
看戏似地,他看着姬枢做完这些、又看着他伸手来抓自己的后颈,引他仰头,唇齿相接。
对他们这种喜欢犯贱的人来说,接吻好比一种奇怪的术法,即使怀中拥的是对自己不屑、甚至厌恶自己的人,缠至深时,也能生出几分对方其实情意绵绵的错觉。
他曾与谢凌是如此,如今姬枢大约也要重蹈他的覆辙。
都不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