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认识的。”
梦境不断变化,姜仪的睡眠很浅,所以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心脏跳动得太快了,一下一下撞击着,在胸腔震动,发出疼痛的共鸣。
醒来是在半夜,他闭了闭眼,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旋即关灭了灯。
暗色重新袭来,空调的暖气不知何时停止运行,偌大的客厅内,每一寸的空气都格外冷。
姜仪光着脚,垂眼系好身上浴袍的衣带。他径直走向沙发,身子横卧在一片柔软,没系严实的领口大敞开去,接触到冰凉的空气,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但omega恍若不觉,只森森然坐着,甚至有闲情替自己开了瓶红酒。
他不再是那个会躲在房间角落哭泣的姜仪了,但依旧会坐着为自己开上一瓶酒。
拜这一面所赐,那些封存起来的尘封记忆,在这场零碎梦境之后,全部一股脑地挤进了他的脑海,让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开去。
除了姜仪自己,没有人知道,两年前的冬天,他其实去过两次意大利。
一次是爆发近乎惨烈的争吵,还有一次,则远在这之前。
和元庭分别过后的那个夜晚,姜仪去了从前和母亲居住的老房子。像是奇怪的恋痛癖,姜仪在里面待了很久。和这个时候一样,他带去了名贵的红酒,摆在擦得一尘不染的桌面。
那样腥红的液体,他呆呆地晃动,学着礼仪课程里老师的优雅模样,眼神如单纯的孩童,是拙劣的,上不得台面的仿品。这样子一定很蠢,姜仪知道。
红酒的后劲很大,姜仪没有喝。和两年后一样,但他光是看着,就感到滔天的醉意。
他想,是的,他喝醉了。
喝醉的人是不需要有理智的,可以像低等动物一样,单纯地追求本能。
那天是元旦节,江城也如天气预报所预测的一般,同往年一样下起雪。外面的红灯笼挂了一排又一排,老城区的热闹也并没有因为恶劣的天气有丝毫减轻。
这里还是有着浓厚的人情味,吵吵嚷嚷的,隔着隔音效果不算好的墙闯进姜仪的耳朵。
元庭遵守他自己的承诺,一直到这天,才给他发来询问的消息。语气公式化,就算带着美化过的伪装,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也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来。
大概是第一次,姜仪心底的抵触和厌恶变得实质化,不理智地占满整个头脑。
但他只是醉了。醉了的人,做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是可以被原谅的,没有人会同一个醉鬼计较对错,不是吗?
他放下酒杯,很突兀地站起来。老房子没有浴缸,姜仪稍稍抬手,眼皮都不眨一下,将其中液体全部浇向自己,鲜红的液体很快顺着身体蜿蜒流下,像要将他整个人浸透。
omega按了下身后发烫的腺体,那里正散发出浓烈的,苦涩的酒香。他被包裹在其中,所以轻而易举地感到醉意。
“我要一张飞往意大利的机票,现在。”
姜仪被冲动驱使,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不冷静。可他并不想放手,待在那间老屋的每一秒,他的眼前都在浮现祈云拄着拐杖,同王清越说着告别的场面。找的私家侦探技术也足够专业,给出的地址和传来的照片都清晰。
就是太清晰了点,姜仪好恨。
祈云身边从来都不缺优秀的人环绕,他一直都知道。可太多了,嫉妒的情绪要将他整个人都彻底淹没。那个alpha,为什么可以那样自然地流出那样的眼神?他们会在一起吗,会接吻,会上床吗?
是了,alpha也可以做的,不是吗?
从前的祈云会因为他的存在选择远离,现在还会吗?
在对方决定离开的时候,他明明发现了,明明可以拦,为什么不拦?为什么要成全?……他自己都从不曾得到成全。
姜仪掐断元庭打来的电话,眸中明明灭灭,什么都没说。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坐在飞机上的几个小时,姜仪想,他可以给对方想要的答案。
他有好多话想要说,想要对祈云说。
他要说他的不喜欢,他根本不喜欢元庭,根本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对这所有存在的一切都感到厌倦,厌恶所有的束缚,也厌恶口是心非的自己。
姜仪想说,他反复打着草稿,在内心默念了千万遍。
现在追过去,还都不算晚。祈云看着面冷,其实是最心软,耳根子软的人。他的疏远和冷漠,都只是因为自己的不诚心,只要他足够真诚,他会愿意听的。
omega反复想,所以指腹不断摩挲。这是他从祈云那里学来的,一紧张或者思考问题,就会不自觉的做出这种动作。原本只是称不上逗弄的玩笑,不知不觉的,对他来说,竟然也变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照着手机上的地址打车过去时,姜仪把自己伪装得很好。他在公共厕所的镜子面前整理仪态,像一名青涩的,等待初恋情人的omega学生。
他仍然记得那一天的天气,意大利没有下雪,空中的风也是温软的,乘着阳光的暖。
这是第一次,姜仪称得上有耐心,在路边飘着落叶的长椅,坐了一整个漫长的下午。
很落俗的,姜仪嗅了嗅衣衫领口的红酒气味。他还是止不住想,见到自己的时候,祈云会做出什么反应呢?姜仪唇角浮出点轻微的笑意,他垂着脑袋,目光落在年老失修的木质板凳,这上面掉了漆,是很旧的设施了。
应该会生气,然后拿着素来面对陌生人的态度,选择无视。或者用那张足够漂亮的,亲起来饱满的唇,说些他觉得难听和刺耳的话,用所谓的刺,将自己围起来。
其实祈云很像一只刺猬,或者一朵漂亮的月季。
多么奇怪的,也不算小的年纪。但他就是能够保持心头的那份柔软,有着近乎天真的澄澈,同尖锐的外表全然相反,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快来爱他。
有谁可以不被这份矛盾吸引?姜仪不可以。
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吗?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而姜仪最擅长的事,就是学习。他知道,因为他很聪明。但他不去做,总在将人向外推远,这是他的愚蠢。
或许换一种说法,这是他自以为是的聪明。
姜仪从来都不是不懂,他只是残忍。他想的话,是可以做到滴水不漏的,毕竟祈云那么心软,那么好骗。
他甚至不需要姜仪多么坚定地去选择,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被哄好——
“姜诗年来公司了,王家那个竞标是你让给他的?”对面的人语速有点急,像是偷跑出来,话音有些嘈杂,匆匆忙忙的:“你的办公室,他让人搬空了。你现在在哪儿,你爸在找你。”
可姜仪选不了他。
他站起身,骨节快要生生将手机捏碎。屏幕砸在地上,那边的人似乎还在不停讲,但姜仪已经不再听得进去。
他只能隐约听见熟悉的,alpha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不用送我。”
然后狼狈地,用力地蹲下身去。红酒的酒气掩盖了原生腺体的信息素,姜仪庆幸起自己的多此一举,就算祈云路过,也只会觉得自己是个醉倒街头的陌生omega。
他不会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造访,也不会知道,离开他的姜仪,过的一点儿都不幸福。
胳膊怎么能拧的过大腿,迎接姜仪的,只有不再属于他的办公位,和那张同自己有着相似脸庞的alpha的嚣张眼神。
那是姜震云的私生子,又在分化成alpha的第二天,被认领回了姜家。
恶心,肮脏,愚蠢。
这是元家对于自己临时毁约的小小惩戒,这就是叫他感到窒息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现实。姜仪要有多忍气吞声,多么卖乖赔笑,才从那些alpha中跻身而出,以一个omega的身份站在这样的位置。
却甚至,或许只需要元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轻飘飘的,能让姜震云转头选择下一位。
他从来没有选择的资本。因为他贪婪,他既要又要,他无法舍弃。如果只是为了那些落不到实处的爱意,姜仪做不到。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背负上了仇恨,姜仪不能和解,也过不了普通的人生。
他要纸醉金迷,要高高在上,要看着从前耀武扬威的人朝自己摇尾乞怜。他和祈云根本不是一类人。
得到的同时总该伴随失去,姜仪做不了选择,所以他让祈云选。
来年春季,姜仪再一次踏上飞往意大利的飞机。
他扮演了一个足够令人生厌的疯子。没人比他更懂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姜仪感觉自己分裂开去,他想要落泪。
说出那句“我永远不会放过你”的时候,姜仪努力回想,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真真假假的,有谁能分得清。那才是真实的,他压抑的自己,也许。姜仪自己也不懂,祈云转身的那一秒,他到底想要听到什么回答。
如果祈云选择上来抱抱他,他还能放过吗?
不过现实没有如果,姜仪也不是个合适的爱人。他对祈云的感情从不纯粹,他没资格做出这些念想,左右再无交集,爱和恨也没有太大差别。总比相安无事地忘记好上许多。
祈云选择背道而驰,这符合姜仪的目的。
他说了许多恨,也是真的恨了。所以姜仪怎么能不算成功,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他都成功地算计了所有。
——“不认识。”
姜仪骤然睁开眼,整个人从深陷的回忆里抽身而出。他深深喘了口气,犹如迟来的梦魇,活活要将他溺毙。
太无趣了,他放下晃动的酒杯,很随意地扔出去。
装着红酒的杯子摔在大理石地面,发出尖锐难听的响。液体汩汩四散,流淌在地面,姜仪盘腿坐起来,看不出悲喜。
太难受了,他太难受了。他执着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真正把握到手里的时候,姜震云亲手被他送去精神病院的时候,他都一点儿不快乐。
他只感到无趣,原来得到,也是这样痛苦的。
姜仪裸足踩上摔的破碎的酒杯碎片,感受尖锐从脚掌蔓延去刺痛,才终于压抑下胸口震动的闷痛。
不该学什么狗屁意大利语的,还不如听不懂呢。
不认识……他嗤笑一声,去他妈的不认识。姜仪张开双手,任由身子向身后的沙发倒去,后脑勺撞到哪片柔软,弥漫开点疼。
他翻了个身,全然不管脚掌上的鲜血淋漓,摸到扔在一旁的手机,像得到了什么心爱的玩具,笑眼盈盈地,拨通了那串早已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
“喂?”
铃声响了一会儿才被接通,alpha兴许是在睡觉,嗓音还带着梦中的哑:“你是?”
“你猜一下。”姜仪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挡住眼睛,看不清神色。有点痒,也疼,他抬手揉了一下,才笑着接上后半句:“真的认不出来吗?祈云。”
“我们今晚才见过的,”他不自觉缩了下脖子,这时候后知后觉地感到冷,也感到流血的疼了:“我是依依啊。”
祈云吸了口气,“……姜仪。”
“好嘛,你又生气了。”姜仪笑了,声音低下去。他换了只手,两只手一起捧着,尖瘦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别生气,我挂了。”
他没再犹豫,说挂就挂。
他们才没有不认识,姜仪曲了下身子。他反驳道,祈云都叫的出他的名字,怎么可能不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