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08/-01I
深夜,莫恒舟走进行人稀少的地铁站,打了个呵欠。
他今天穷极无聊地更新了特别行动队的数据库,宋宁不在,他唯一的Omega好朋友也没有来。于是莫恒舟决定早点回家,他喜欢的一款网络游戏上线了,还可以玩一会儿。
19岁的警探想着这些普通的日常,在长椅上坐下,目光却被一名站在不远处的少年吸引了。
那少年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个子却比他高很多,脸部轮廓略深,但不是抢眼的美貌。莫恒舟忍不住想起已经许多天不见的某个美艳Omega张扬的脸,又很快晃了晃头,觉得这之间实在没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看的人,他只是平时对这方面不够关心罢了。
而他惊讶地发现那个少年正向自己走来。
莫恒舟微微睁大了眼,随着对方越来越近的距离看清来人的五官。他没戴眼镜,却能看见少年的眼里的光。那光很暗,像夜里挂雪的冰,让人替他觉得冷似的。
莫恒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头看走到面前的少年,张了张嘴。
“请问,是小莫老师吗?”
莫恒舟眨了眨眼,有些奇怪,而少年眼里的光已经不见了,无害地对他笑了一下。
“我是平大的学生。”少年在他身边坐下,没有了身高压制,更显得易于亲近:“之前你到我们学校开过讲座。”
莫恒舟隔很久才啊了一声,微微抬起下巴:“你是CS专业的吗?”
“我是生物系的。”少年弯唇:“不知道小莫老师有没有空,我有一些问题,可能只有你能解答。”
莫恒舟不觉有异,自信地点头示意他问。
少年拿出手机,缓缓递到莫恒舟面前:
“你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吗?”
莫恒舟看着屏幕上的Omega,渐渐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张看起来很像偷拍的照片,距离却过于近了,莫恒舟并没有靠得这么近看过Omega的脸,也不知道原来这样的距离下,Omega的眼角会显得如此温顺柔软。
“……你是什么人?”莫恒舟暗暗握住了兜里的警报器。
“你误会了。”少年又很无害地笑了一下:“我叫谢争,是他的男朋友。”
莫恒舟沉默了足足五秒钟,像一台死机之后自动重启的机器,然后啊了一声。
“你就是那个平大生物系的学霸?”
少年深目轻合:“他对你们提过我吗?”
“啊,他经常……”莫恒舟忽然闭上了嘴,谨慎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看过你跟他一起来我们学校。”谢争说:“他没有跟我说过你,但后来,我无意中听见过你给他打电话……我猜那个人是你。”
莫恒舟不自觉地开始动脑,对面前的少年下了一个初步的评估结果,问:“你刚刚问我他现在在哪儿,就是说他不见了?”
谢争眼色微沉,又很快恢复:“他这几天有正常上班吗?”
莫恒舟觉得已经没必要问这个人怎么知道他和Omega是同事关系了,摇了摇头:“他不是每天都来的。上一次我见到他是五天前,他说要给你过生日,第二天要请假。”
谢争像是垂眉思考什么,又低声问:“他有可能去做你不知道的工作吗?”
“有可能。”莫恒舟点头,觉得对方的用语非常严谨舒服:“而且,你跟他还没有建立婚姻关系——虽然我推断他没有泄密行为——但按照我们的工作规则,你连我是他的同事都不应该知道。所以,就算我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也没有权限告诉你。”
“那我应该去问谁?”谢争没有看他,垂下的眼看不清颜色,声音温和,却听得莫恒舟有些紧张:
“宋宁,我该去找他吗?”
莫恒舟又沉默了,片刻后才说:“我劝你不要,他一样不会告诉你。而且他是管理岗位,不能像我这样,假装不知道系统泄密的事。”
谢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抬起头时,又是少年似的款款笑容:“那打扰小莫老师了。我方便留你一个电话吗?”
莫恒舟想了一下,答应了。少年拿到号码后致谢,起身离开。
莫恒舟看着那人消失在电梯上的背影,很难共情的大脑忽然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情绪。很像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卡被同班同学抢走、一个人站在厕所里捂着膝盖上的乌青时的感觉。
地铁来了,莫恒舟就没能看下去。他跟着人流上车,看着窗外极速闪过的广告牌,给宋宁打了电话。
宋宁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累,莫恒舟不想耽误太久,直接说:“刚刚一个叫谢争的平大学生来找我,他说他是兔子的男朋友。”
那头的男人半天没讲话,许久才问:“找你干什么?”
“他问我这两天有没有看见兔子。”莫恒舟发现宋宁也回避了谢争是怎么找到他的问题,从善如流道:“兔子是去出任务了吗?怎么不跟男朋友打个招呼啊?”
宋宁停了片刻,开口严肃:“你就当没见过他,这件事也不许跟别人说,知道了吗?”
莫恒舟应允,通风报信完了就打算挂电话,宋宁却叫住了他。
“还有,他不叫兔子。”
莫恒舟微怔,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他姓岑,叫岑卯。”
“下次见面,叫他的名字。”
莫恒舟有些莫名地哦了一声,听着电话挂断。
他重新盯起窗外的广告牌,内心又把这个名字过了几遍,很快把新的代号和脑海中的脸挂上钩。
不知道岑卯到底去做什么了。莫恒舟在他更新后的大脑数据库中思考着。而且,没想到他在男朋友这件事上竟然没撒谎。
莫恒舟揉着被地铁里的风吹得干痛的眼睛,很服气地想。
那个谢争,真的还挺聪明的。
冰冷的铁槛之中,Omega抱着双腿坐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看着昏黄灯光下自己从蓝白袖口中露出的细瘦手腕,像在发呆。
远处出现脚步声。岑卯细心地听着,其中一个应该是宋宁,另一个也有些熟悉,他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过了。
他缓缓扭过头,等待铁槛之外出现人影。很久之后,才看到宋宁和跟在他身后的西装革履的男人。
岑卯愣住,忍不住幅度很小地张开了嘴。
“四少爷。”晏繁对他点头,安抚似的笑了一下。
宋宁打开囚室的门,岑卯抬头,看着走进来的两人,眼中怔怔:“哥哥的手术……”
“四少爷不用担心。”晏繁在他身边坐下,语气温柔:“三少爷没有回来,正在准备接受手术。他的身体还算稳定,我是回来做你的律师的。这件事,我们会一起想办法。”
岑卯听到哥哥的手术没有被自己耽误,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而瞪视对面的宋宁。
“洛昂呢?”岑卯拧眉问。
“通缉着呢。”宋宁转了转脸,像是不大敢面对Omega锐利的目光:“你放心,总局直接挂到S榜上了,不会让他跑了的。
“宋副队,我想和四少爷单独聊一下案子的事。”晏繁看了看腕表:“半小时左右。”
宋宁皱了皱眉,转身打算离开,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对身后人说:
“岑卯。”男人似乎犹豫着什么:“昨天……有个叫谢争的人,问莫恒舟你在哪里。”
岑卯松松抱着的身体像是瞬间绷紧了,又很慢地垮下去,像只为了一个名字才会涌起的潮汐。
“你……”
背对他的男人沉吟片刻,又最终放弃了似的,离开了狭小的单人囚室。
岑卯定定地看着自己一片雪白的手腕,不知想些什么,浅色的眼底有月光的痕迹。
“四少爷。”晏繁看着岑卯苍白的侧脸,缓缓开口:“三少爷已经做了安排,也托你举报了洛昂警司的福,这次的审判会因涉及国家机密全程保密。所有的证人和辩护材料我这边都准备好了。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向你说明。”
岑卯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们会以陈医生的权威诊断为准,以你的……腺体疾病为基础,同时给出这两次事件中受害人对你有伤害意图的证据,进行辩护。”
晏繁停了停,看岑卯毫无变化的脸:“但这两起案件情节都算严重。第一起案件的事主又比较麻烦,虽然陈医生和宋副队都是平港Alpha中的代表人物,作为证人出庭有一定说服力,三少爷那边也会做一些法官和陪审团的工作……但是,你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目前,我们的团队在和事主与法庭的庭下讨论中,基本上得出了这样几种判罚的可能性。”
晏繁眼中Omega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他敛去眼底的微澜,继续说:
“第一种,是驱逐。你必须离开新盟,但只要不在新盟境内,就可以继续享有自由和所有基本权利。驱逐刑罚的有效期是二十年,这期间一旦进入新盟,就要接受永久监禁。”
“而永久监禁,就是第二种刑罚,也就是上世纪所说的无期徒刑。但通过岑家这边的操作,我想我们可以在第一到第二年争取到监外服刑。你可以离开监狱,只是依旧要以服刑犯的身份生活,外出时必须佩戴警方的电子枷锁——不会太明显。”
Omega依旧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不出有没有理解这些听来都不算太痛苦的刑罚,而是在想别的事似的。
“第三种……”晏繁目光微动,停了片刻,才说:“是特殊监禁。”
“这种特殊监禁,刑期不定,但会比常规监禁短很多。你要在新盟新建的S区监狱服刑,是直接隶属于军部的机密监狱。”晏繁动了动唇:“刑期结束后,案子会被销档,你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在新盟合法生活,。”
岑卯的脸上似乎终于出现一丝呆滞之外的表情。他很慢地转过头来,看晏繁微皱的眉。
“但这种监禁……比较残酷。有一些体罚的性质,是新盟执法系统前几年的机密决议,这些年高层之间也就此有许多争议。”晏繁的脸色少见得严肃:“三少爷和我,都不是很建议你选择这种刑罚。”
“要怎么关啊?”岑卯轻声问,很平静似的。
晏繁沉默许久,才尽量清晰地向他解释了监禁的方式:
“感官剥夺。”
男人轻声说:“他们会给犯人注射一种特殊的药物,犯人接受注射,就会丧失五感,进入真正完全封闭的世界。”
“你会听不到,看不到,失去嗅觉和味觉,也没有触觉。”
岑卯没什么表情的听着,等他说完了,情绪并无变化地问:“短很多,是有多短?”
“要看法庭情况,和监禁过程中的具体情况。”晏繁抿唇:“因为……很多人是无法忍受这种监禁的。犯人随时可以中断特殊监禁,监狱方会根据犯人的累计服刑时长,判断何时出狱。目前,刑期最短的在五年左右。”
岑卯思考了一会儿,才认真地问:“出来之后,就真的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了吗?”
“可以找工作,买房子……谈恋爱?”
Omega干涸的眼底仿佛淌一束虚幻的流,照亮了晏繁微怔的脸。男人静了一会儿,才告诉他,都可以。
他和岑辛似乎都已经猜到了岑卯的选择,也并不觉得能够说服这个人。晏繁想,又或者是不忍心说服他,也不忍心看他接受。
“那我选第三种啊。”岑卯眨了眨眼睛。
“岑卯!”
一直站在门口外墙壁下的黑暗之中的宋宁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口:“你真他妈想好了吗?”
岑卯往门外看了一眼,他一直能听见男人藏起来的呼吸声,现在却又觉得,能不能听见也不是很重要。
“你他妈本来就没来新盟多久,以后不在新盟过日子能怎么样?或者,就算一辈子戴个破锁,你当个首饰不就完了吗?你还怕你哥养不起你吗?”
宋宁在黑暗中的声音显得迫切而不解,而岑卯很轻地打断了他。
“我不要。”
Omega的目光又落到了自己的手腕上,那上面曾经有一道浅浅的指痕,痕迹已经褪去了,就让他更加想念那个留下痕迹的人。
他吃到那个蛋糕了吗?岑卯想,要是在走之前把奶油涂上去就好了。
他给小九的礼物,都太过朴素,甚至显得简陋了。
“宋宁。”岑卯淡淡地问:“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很特别?”
门外瞬间安静下来,岑卯耳边好像又听到夜里河水潺潺流过的声音,眼中淌过梦中的灯光:
“以前我也不知道,我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才知道,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这是我的天赋。”
“所以,你们觉得残酷的东西,可能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
岑卯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眼色深沉的晏繁:“能帮我争取到第三种吗?”
晏繁看他许久,才露出惯常的、让人心安的微笑:“我知道了,四少爷。”
男人站起身,对岑卯稍稍欠身:“我先走了,四少爷注意身体。”
岑卯看晏繁转身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叫了他的名字,晏繁听见了,停下来,问他还有什么事。
岑卯嫣红的唇抿得发白,没有说什么,眼里又像有许多话似的。
晏繁想了想,问:“是关于谢家少爷的事吗?”
岑卯的胸口微微起伏,垂下了眼,是渴望而又逃避的姿态。
“其实,这件事,也是要问您的。”晏繁转过身,看抱起身子后、就显得更加瘦小了的Omega:“三少爷说,您应该已经想好了。”
晏繁向他走近一步,放轻了声音:“现在,您打算让谢家少爷知道什么?”
岑卯的手指缠在膝盖上,每一个关节都泛起浅浅的青白,却始终没有声音。
“还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晏繁体贴似的,帮他扯过毯子,礼数周全地放在岑卯的脚边,征询地问。
“他会不会,不要我了啊?”
岑卯用一种晏繁从来没有听过的口吻,呓语一样问。
他没有说这个问题的前提,是让谢争一无所知,还是让他知道一切。而在外人看来,似乎两者都会带来这个结果。而岑卯或许不需要被人捡起或抛弃,他可以十分独立地生活,不与任何人发生关系。恢复自由之后,也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现在的岑卯像是已经将自己标记成了一个人的所有,这样的感受让晏繁罕见地失神,而后给出他该给的答案。
“抱歉,这要您自己判断。”晏繁很有分寸地说:“我并不了解谢家少爷。”
床上的Omega陷入久久的沉默,在晏繁已经打算暂且离开、给足他思考的空间时,才轻声开口:
“不要让他知道吧。”
岑卯攥着空荡荡的掌心,像握住早春夜里一串散了的气泡,或是一束河边的晚风。
他明明应该恐惧失去,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希冀。这种希冀让岑卯觉得自己过于自私,但如果放弃它,岑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晏繁答了好,转身出门。门外没有露面的宋宁似乎跟他一起走了。岑卯一个人在昏黄狭小的囚室中,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蜷缩着身体躺下。
好像缩得越紧,身体里的留下的气味和温度就能保存得更久一点。岑卯闭上眼睛,试着回想一些感官的记忆,在这样的温习里,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在狭小的空间中回荡着,很快消散了。
走廊中的宋宁似乎听到身后的动静,脚步稍停,又继续向前走去。
他带着晏繁回到地面上的办公室,男人向他致谢。宋宁紧皱的眉没有放松,问:“岑三真的不打算回来?”
晏繁对他点头:“三少爷会在海外完成这次移植手术,确认健康状况之后再回新盟。
宋宁眯起眼,似乎试图判断这个曾经叱咤两大法系的名律话中的真假。晏繁察觉到了,给他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宋副队以为,我们会做什么?劫狱吗?”
宋宁盯着晏繁毫无破绽的唇角,沉声说:“岑三能帮岑卯逃这七年,甚至算计到我头上,现在想做什么都不奇怪吧?”
晏繁好像听到一个犯了低级错误的答案,让宋宁很不舒服地笑了。
“宋副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在三少爷的控制之内。”晏繁眉梢微沉:“又或者说,三少爷不会做四少爷不愿意的事。你没有发现吗?”
“那岑三就打算置身事外?”宋宁暗中攥紧了拳:“他舍得让他弟弟担所有的罪,自己在外头又换心又结婚过逍遥日子?”
晏繁静静地看着宋宁,脸上的笑容很慢地褪去。
“宋副队,你好像看不明白一些事。”
“四少爷决定接受制度的惩罚,偿清自己的罪。这是他的愿望,三少爷不会干涉他的决定。而他之所以犯下破坏规则的罪,就是为了保护他的兄长。”
Alpha看着宋宁渐渐松动的表情,眼底露出曾让许多人恐惧的浮冰似的锋锐:
“岑卯要岑辛好好活着。所以,岑辛必须好好活着。否则,岑卯付出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从此以后,岑辛都必须背负着这份害了他弟弟的罪孽,用尽全力活下去。”
晏繁微微合眼,遮住了流出的汹涌:
“而这份罪孽,永远无法偿还。”
Alpha抬头,留给呆住的宋宁最后的微笑:“这就是三少爷付出的代价。宋副队,我说清楚了吗?”
宋宁沉默着,看晏繁礼数周全地道别,离开了他办公室。
宋宁孤站了许久,打开办公室的窗户,抽了根烟,像是要散掉男人身上古龙水的昂贵香气,等屋里冷下来,才关上了窗。
男人看着路边遗留的最后一堆残雪,决定了什么似的,打印了一些文件,转身再次前往地底。
他来到地下五层的暂时关押单位,把文件交给门口的看守人员。看守们似乎欲言又止,但被Alpha脸上的威严与煞气逼退,用发抖的手快速盖好章,将其中一份交还给宋宁。
“宋副队,那个……”
“你们怕什么?”宋宁侧眼看人:“说了是离监去做现场指证,今晚就给你还回来。”
看守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没有再多说什么。
宋宁沿着狭长逼仄的走廊走到尽头,看到槛中在墙角蜷成一团的Omega,有一瞬的失神,像看见一个用身体堵住碎了底的碗、不想让最后一滴水流走的沙漠中的人。
宋宁咬牙,打开了囚室的门。
“岑卯。”宋宁走到他面前:“跟我走。”
Omega被打断似的,迷茫地抬头看他。宋宁没有过多解释,利落地给他换了外出用的手铐,握紧了手铐中间的链子。
岑卯像只被提着脖颈的猫,脸上充满戒备与疑惑。
宋宁有些看不下去,转身拉着他离开。他们在看守严密的检查下离开囚室。宋宁用干净的大衣和口罩把Omega层层套住,牵进了停车场那台自己专用的公务车。
“你要带我去哪里?”岑卯坐在副驾上,只觉得这种押送并不合规矩。
“带你去把该了的事儿了了!”宋宁车速过快地开出了停车场:“省得以后老子还得帮你处理找上门的家属!你男朋友住哪儿,快点说。”
岑卯愣了半晌,才缓缓地再次缩紧了身体,逃避似的,把脸埋进了大衣的领口。
“你不说我就送你去谢家!说这是你们家便宜媳妇儿,快他妈进监狱了!”宋宁瞪他一眼:“我好歹姓宋,你以为平港大家族有几个不知道谢争?也就是你这种被你哥养出来的孤儿,天天就知道显摆什么聪明学霸,管人家叫排行……”
“你敢。”岑卯的肩膀耸起,眼神锋利地看向宋宁。
宋宁微怔,仿佛又看到那个两次把自己一脚踹出去的暴烈Omega,而那双手腕上银白的镣铐显得格外扎眼。
岑卯的动作牵出手上的一片轻响,也发现自己的威胁毫无意义,眼中的光沉下去。
“你……”宋宁忍不住松了些气势,车子仍在平港的夜色中向前开着,却不知目的。
岑卯看着窗外堆在街边的很脏的雪,胸口轻轻起伏着,就在宋宁已经打算折返的时候,才开口:“去我家。”
宋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岑卯说的是那座城中知名的岑家大宅还是别的什么地方,Omega回过头,怪他似的:“我不是告诉过你地址吗?”
男人手上一紧,骂了句岑卯听不懂的脏话,调转了车头。
谢争在黑暗中的床上惊醒,伸手摸身边的位置,只握到一手冰凉的空。
他好像回到熟悉的深海,眼前的黑不会有尽头。而这张床上空出的那个位置没有人回来,只有留给他的即将消散的气味,让他怀疑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被那场春夜降临的幻影骗了。
幻影本应来去无痕,照亮过他,就完成使命似的,放他回到黑暗中去。
谢争慢慢转过头,像要回到幻觉里,看自己的枕边。
那里的确是空的。
他盯着这片黑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也没什么奇迹发生。
他平静地呼吸着,听见耳边细小的嗡鸣声。
谢争从本该属于两个人的床上缓缓坐起来,看向床头手机上显示的那个字,觉得自己再次被幻觉俘获。
那个字是Omega用细白的手指笨拙而认真地输入进去的,他还记得,那双手第一次环在自己脖颈上的触感。
谢争接起电话,像是不敢打破脆弱的幻境,没有出声。
“小九。”
手机里传来让少年不想醒来的声音,而后静下来,等待着什么似的。
“卯卯。”谢争听见自己胸口诡异的心跳声:“你在哪里?”
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空了一拍,又很多余似的,问他:
“蛋糕……你吃了吗?”
谢争从床上很慢地站起来,似乎怕吓走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打开了卧室的门,一步步走到被窗外霓虹照亮的客厅里。
而那里依旧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回来。厨房里的器具还是一片凌乱。谢争不舍得收起的东西,就慷慨地留在那里,提醒他,没有人回来。
“吃了。”
少年看着流理台上干净的托盘,想象着被他一点点吞食的最后的余味。
“好吃吗?”Omega像是很期待地问。
谢争眨了眨眼,没有新的幻影出现。
“我忘了。”他轻声说,像在责怪什么,又像是小心翼翼的诱导:
“太久了。你再做一次,我告诉你吧。”
手机那边沉默了一阵,那人用他熟悉的心虚的语气说:“也没有太久吧。”
“卯卯。”谢争压住自己胸口即将溢出的东西,让海面尽量平静地问:“你现在有危险吗?”
Omega沉默了更久一些,才给他过分温柔的声音:“我很安全,不会有危险。”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争向窗边的光走去,问光里的幻影。
岑卯站在同样的一片光里,听头顶徐徐的脚步声,忍不住握紧了耳边的声音。
原来少年一直离自己这样近,岑卯想,不知道小九住在这间公寓里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听见头顶的所有声音。而少年从血海里找到他的那个夜晚,或许就是因为听见了楼上可怕的响声,才会忍不住上楼去找他。
岑卯看眼前属于少年的冷清空旷的公寓,想象着头顶那人走到窗边的样子,轻声说:
“小九,我们先分手好不好?”
他的胸口有一条安静的河流淌过。河流带走了他即将失去的一切,河底有一枚过于细小的石子,是岑卯全部的希冀。
而此刻他的必须放下这些,像一个真正的忏悔者,告诉神明,他愿意付出岑卯的所有,只要他的神明可以原谅他:
“分手之后,你就不需要再做我的男朋友了,要是你遇到了其他喜欢的人,或者有其他的事要做……就不用再管我。但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以后,你还愿意的话——”
岑卯盯着虚空中流逝的河水和那枚被冲刷得摇摇欲坠的石子,不得不更努力地抓住它,在湿滑的河底挣扎:
“不要拒绝我,可以吗?”
“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先做爱,从炮友做起,或者……”
岑卯在一片寂静中,看见自己眼前露出的干枯的河床。他好像知道已经再也挽留不住什么,只能停下来,等待一个他如此需要又不想接受的结果。
手机那边的少年却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他仿佛是在等岑卯的河水流空,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对岑卯说:
“卯卯,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岑卯头顶的脚步声消失了,他们都站在静默的黑里。这个城市的霓虹无法照亮任何东西,而少年却总是能看见藏在黑暗里的他。
“不要怕。”
岑卯听见他的光说:
“——我带你回家。”
岑卯好像听到一阵从早春吹来的风声,落在晚冬长街的尽头。
他挂断电话时动作很快,像握住一束稍纵即逝的光。
岑卯握着光站在原地,这是现在的岑卯能得到的最珍贵的宝藏。他不敢再冒险,生怕连这句话都被人抢走了。
他转过身,攥着掌心的光在黑暗中的房间缓慢地行走,抚摸过每一件冰冷的家具,汲取那个人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可惜少年在这里留下的太少了,岑卯知道,那人已经把最多的放在了属于他们的世界里。
而他不敢回到头顶那个两人的巢穴。他知道自己一旦走进去,就会失去所有离开的勇气。他会想和少年永远留在那里,甚至可能失控,岑卯疯狂地想,他可以杀死少年和自己,只要能让他们不必分开,永远留在那里。
但他不能那么做。
岑卯呼吸着房间中稀薄的少年的气息,开始想念只属于他的神明方才说过的话。
可他会再一次被找到吗?转身之前,岑卯虔诚地对头顶的黑暗祈祷:
请再一次,找到他。
站在窗边的少年听着耳边消逝的长音,仿佛听见一声漫长的、只有他能听懂的最后的告白。
他凝视着窗外渐变的霓虹,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手上的光熄灭,才感觉到冷。
谢争身体里的潮水在很慢地翻涌,让他一时无法冷静的思考。他花了很久,眼前破碎的幻影之中才现出一点零星的火光。
他合了合眼,在自己渐渐清晰的视野里寻找,看清楼下一辆黑色的车中探出的男人的手臂。
男人的指间夹了一根烟,是谢争曾经在某个夜晚见过的。那时,谢争还不知道这根烟的主人是敌是友。
这道火光仿佛击穿了他胸中的闸门,潮水奔涌而出时,谢争也冲出了他和岑卯的家。
他从楼梯间奔跑下去,少年短暂的一生中,从不曾如此狼狈不堪地赶路。可他已经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了,必须去找到那个人。
他曾经背着那个人走过这段阶梯,那时他向上攀登,觉得这段阶梯并不算长,而如今向下奔去时,竟然觉得很远。
远到让他甚至愿意直接跌落到底,只要那个人还在那里等他。
谢争一把推开楼下公寓的门,叫出岑卯的名字。
而眼前依旧是如出一辙的空荡的黑,是属于他的孤独的深渊。
他咬住微颤的牙关,冲到窗边看时,楼下的车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残雪之上两道肮脏的车辙。
少年看着消失在融化街道尽头的痕迹,喘息着,身体沿着窗边的墙壁滑落在地上。
他的感官像是被潮水冲刷得更加敏锐,就能闻到这里留下的Omega的气味。谢争知道,那人只有在自己身边时,才会散发出这样的气味。他的Omega是一枚只有见血才能停下的子弹,只在弹壳深处藏了一朵只为一个人绽开的鲜红的蕊。
而谢争在硝烟散尽后的花香中合上了眼,陷入从未有过的混乱的苦思。
是他过于年轻,才轻视了这座迷宫中别的陷阱。岑辛提醒过他了,但那时的自己被对方身上入侵的气味吸引了注意力,才会错失一条重要的线索。
可他没有失去岑卯。谢争想。他不会失去岑卯。
岑卯只是一个人离开了,掉进迷宫的地下一层。而在临走之前,岑卯讲了一些只有他能听懂的话。那些话的每一个字都说着分别,而谢争却听到了岑卯告诉他的最重要的事。
谢争必须找到他。
少年在熹微的晨光之下,缓缓睁开了眼。
他在原点站起身,走向新的迷宫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