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要说祸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康熙二十三年圣驾南巡开始,到前两年康熙第三次南巡,每回出去不说别的,单是人口车马,水陆仪仗,就已经是巨资,加上这些年对噶尔丹用兵,从国库拨出去的银两数以千万计。对内来说,太平日子过久了,官员们难免也懈怠惫懒起来,便是八旗王府宗室,借着职权之便贪污受贿的,也不知凡几。
让他头疼的还不止这一桩。
西南素来多异族,尤其是瑶民苗民,凶悍勇猛,历来都是难治的地方,朝廷官员无不视为畏途,一旦有人被派去那里,不是消极怠职混日子等着走点门路述职的时候调任,就是与其他官员互相勾结沆瀣一气欺压地方百姓,所以两广连同云南地区,一向都是朝廷头痛的地方。
如今摆在他案头的,正又是一桩。
广东提督殷化行急报,连山瑶民骚乱,奏请朝廷调兵镇压。
快马加鞭送折子进京的人,想是离京甚远,消息闭塞,也不知康熙出巡,直接就把折子送到京城来了。
因着事关重大,熊赐履、张廷玉等人也不敢擅专,忙将奏折送往康熙那处,谁知过了十来日,那边依旧没有旨意过来,而南边接连又来了几道奏折,说总兵官刘虎、副将林芳率兵进剿败回,林芳被杀,言辞之间,情势十分危急。
照理来说,这么重大的事情,皇阿玛不可能不立即处理,但如今音信全无,难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及此,胤禛揉揉眉心,压下心底忧虑,收拾了一下,起身往南书房走去。
相比京城诸人的焦头烂额,草原似乎要更平静些,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他们还说了什么?”
“奴才只听到这些,下次若有机会,再……”
“不必冒险,你能听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他如今对你信任无比,该好好利用才是。”胤禩见他不言不语,温言道:“大仇终有一日得报,十年也未算晚,你已经忍了这么久,不要因为小事前功尽弃。”
赵瑞文抬起头,文秀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怨毒,随即又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
“谨遵八爷吩咐。”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去罢,免得他找不到你。”
“嗻。”
陆九早已守在门口,将那人悄悄送走,末了又折返回来。
“爷,将人送走了。”
胤禩嗯了一声,拈起黑子随意放下,棋盘上黑白相间,早已错落成局。
在太子被废之后,赵瑞文就一直跟在他身旁,不离不弃,又曾办过几回得力的差事,容貌虽只是清秀而已,却胜在温和柔顺,沉默寡言,从不乱嚼舌头,忠实可靠,胤礽近年对他很是喜爱,倚为左右心腹,至于更隐晦的关系,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然而,赵瑞文不过是胤禩安在他身边的棋子罢了。
赵瑞文对太子有恨,且是陈年旧怨,当年太子借故打死九阿哥胤禟身边的贴身随侍,恰恰就是赵瑞文一起进宫,亲如手足的好友,这些年来他一直隐忍着,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为的是报仇雪恨。
说起来,只怕连胤礽自己也万万想不到,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竟然会牵扯出如此曲折的渊源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许多人都觉得自己是算计人的那一个,殊不知自己却也被别人算计着。
宫闱之内,步步惊心,一着不慎,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胤禩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意。
二哥,我虽不想去争,可也不是任人宰割,你不想着怎么自保,还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难道就笃定我会坐以待毙?
苏 醒
胤禛到南书房的时候,佟国维,熊赐履,张廷玉等人已经候着了。
因为大阿哥被圈,明珠也跟着弃官遭贬,但他比索额图好些,总算落得个善始善终,只是归家荣养而已。
如今剩下的老臣,寥寥无几,张廷玉还是前两年才提拔上来的,熊赐履算是一个了,顺治十五年的进士,跟着两朝皇帝四十多年,本身学识渊博,做人也不古板,当年索额图与明珠风头正盛的时候,他与张英二人怎么都不掺和进去,末了独善其身,至今也还活得好好的。
“几位大人安好!”胤禛拱了拱手,一身风尘仆仆。
“四爷吉祥!”几人忙回礼,事态紧急,彼此也顾不上寒暄。
“情况如何,可有折子送过来?”胤禛急急问道。
佟国维苦笑道:“南边折子前脚刚到,四爷后脚就来了,还是一样的内容,催救兵!”
胤禛拧起的眉头几乎能打结了。“皇阿玛那边,还没旨意到?”
回答的是张廷玉,他的面容也有点发苦。“臣一直守在这里,还派人在出京官道上守着,却没消息。”
怎么办?
几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一句派兵的话。
圣口未开,谁敢开口,谁就是假传圣旨,就算理由再正当,也还是欺君之罪。
雍亲王是皇子阿哥,尚且沉默不语,他们这几个臣子,谁又敢去贸然担下这个责任。
“三哥呢?”胤禛突然问道。
张廷玉道:“方才三爷府上派人来传话,说三爷今儿个身体不适,不能参与议事了。”
胤禛暗自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如今情势,不派兵,瑶民骚乱可大可小,若是闹大了,星星之火也能燎原,何况还有朝廷官员因此殉职,若是派兵,旨意没下,兵由何人去派?现在坐镇京城,身份贵重的阿哥王爷,也就他们二人,其中又以胤祉为长,那人必然是怕来了要被推出来担责任,索性称病不出。
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遇事狠厉果决不拖泥带水的胤禛,面对此等局面,也不由有些犯难。
几人又说了几句,却还是一筹莫展,只能商定明日再来,各自先回去。
胤禛憋了一肚子的气回到府里,那拉氏看他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忙伺候他净手用膳。
用完饭,胤禛走到书房,沈戴二人早已等在那里。
“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京城与那边的联系一直没有断过,但这两天就再也没送批过的折子回来,虽然依旧有信差两地来回地跑,却也只是报些平安信而已,别的异常,却是一件也无。
正因为过于平静,才显得诡异。
胤禛心头正乱,担心变故,担心康熙安危,更担心那个人。
“做最坏的打算,是太子不甘蛰伏,犯上作乱。”戴铎轻轻道,最后四个字在他道来却是云淡风轻。
胤禛心中一跳,随即摇首:“不至于,这次随驾的都是亲兵,他哪里有这个机会。”
“八爷那边,没有信笺来过?”
“不曾。”
戴铎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竹却按捺不住。“四爷,也许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八爷出于一些原因,不想送信过来。”
胤禛看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看得沈竹后面的话没了声音,这才瞟向戴铎。“你也这么觉得?”
戴铎摇头道:“不好说,但是八爷那边,不是我们需要去关心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京城这边。”
胤禛面色一沉,凝重起来,却不是因为不高兴,而是戴铎所说,正好是他所想。
假设康熙无恙,那自然万事大吉,若是圣驾那边出了事,而消息又一时传达不到这边来,那么等到他们收到消息,就已经失了先机了。
他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脚步声一声一声印在沈竹和戴铎心头,却无人敢开口打扰他。
“让隆科多密切留意动静吧。”前阵子太子被废,依附太子的九门提督托合齐自然也被罢官,佟国维之子隆科多就成了继任的九门提督,这位置看起来不显眼,官职也不高,却是戍卫京城最重要的关口。
佟家原本属意的是胤禩,胤禩却从中牵头,将他们与胤禛搭上线,佟国维因为胤禩的指点,在议立皇储时没有站错队伍,对胤禩的话也听得进去了,眼见这四阿哥不显山不露水,锋芒内敛,也收了从前的轻视,渐渐亲近起来,借着已故孝懿皇后的名义,彼此相处也算相得。——自然,这些都不是大张旗鼓进行的,毕竟皇子不得私结大臣的规矩摆在那里,胤禛做事谨慎,不会授人把柄。
胤禩连如此重要的资源也给了他,两人之间,必然是再无隔阂,幕僚那点小心思,他一清二楚,却并不因此对胤禩产生动摇。
连大业也可为了他退让,那人八面玲珑,收买人心的手段比自己高得多,若要相争,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
沈竹与戴铎,可以当幕僚,可以出谋划策,却因心思过重,城府过深,并非成就名臣功业的料子,所以胤禛并不打算跟他们解释那么多。
这话说毕,胤禛将事情又过滤了一遍,发现除此之外,确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做得多了,万一老爷子平安无事归来,那你今日所做的,就会成为你明日的罪状。
所以做官的常说,万言不如一默,少做少错,其实当皇帝的儿子,又何尝不是这样?
沈竹有点不甘心,他们准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就在眼前,如果什么都不做,未免太过可惜。
“四爷,京城防务那边……”
戴铎打断了他:“不可,四爷说得有理,先等等看吧,至于瑶民骚乱的事情……”他顿了顿,“四爷最好不要强出头,这事并不讨好。”
他跟了胤禛这么久,对这位主子也算有些了解,知道他遇到这种事情,十有**必然是要迎难而上的。
胤禛没有说话,转头望向窗外,目光沉沉。
天色也沉沉如黑幕一般。
康熙慢慢地醒转过来,看见帐顶垂幔,一时有些恍惚。
刚才他还在梦里,拉着太皇太后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话,旁边还坐着额娘佟佳氏,两人都笑望着自己,一眨眼,身体一沉,梦境碎了。
“万岁爷!”梁九功时时刻刻盯着康熙,不敢有一丝松懈,此刻见他醒转,连滚带爬扑了过来,喜极而泣。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康熙一皱眉,梁九功立时趋上前来扶住他。
“回万岁爷,现在是巳时了,您整整睡了三天,大伙们都吓坏了!”
算起来不止三天,从康熙严重不适到这会儿醒过来,起码也有十来天的功夫了,否则京城那边也不会迟迟等不到朱批折子。
“太子呢?”康熙张口就问。
“太子爷安好呢。”梁九功不知道康熙想问的是什么,只能挑了最安全的来回答。
康熙神色淡淡,看不出丝毫表情。“老八他们呢?”
“八爷、十三爷、十四爷这些日子倒是常来,有时候一守就是一两个时辰,顾忌着蒙古王爷们都在,也不敢久留。”梁九功忙道。
康熙心中一暖。
他自己昏昏沉沉之际,其实也有些知觉,隐约感觉过一双手扶着自己喂药,轻轻喊着皇阿玛的情景。
有些儿子不孝,却还是有几个孝顺的,自己这个父亲做得也不算太失败。
正说着,外头侍卫进来禀报,说胤禩等人在外头求见。
“传吧。”康熙刚醒,精神有些恹恹,但思路却极利索。“把这几天落下的奏折都呈过来,挑紧急的放上头。”
“嗻。”梁九功应着,一旁准备好的清粥小点也随即呈上来。
胤禩三人进了帐,便见康熙侧靠在榻上,脸上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虚弱,但眼神却并不浑浊。
“皇阿玛吉祥。”三人口中请安,一边打千行礼。
胤禩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康熙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自己的密函早在五个时辰前就着人送往京城,这会儿只怕是追不上了。
随行御驾都是人尖子,不到关键时刻,他不会动用心腹传送信件,免得中途被人截下落了把柄,但眼看皇阿玛一病不起,京城局势瞬息万变,让胤禛早一步知道,也好早作准备。
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康熙却醒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胤禩暗叹一声,现在只盼四哥少些动作才好,他身边那些幕僚都是不安分的,怕是闻讯更会怂恿他犯险。
康熙和颜悦色与他们说了几句,转头问了梁九功一句。
“太子呢?”
梁九功暗自叫苦,道:“奴才这就去请太子爷过来。”
这位老爷子病中交代,不许太子靠近大帐一步,如今倒问起人来。
“不必了。”康熙冷哼一声。“若是他这几日都在署理政务,倒也罢了。”
十四接了一句:“皇阿玛,儿臣来时路上,路过太子帐前,曾看见准噶尔大汗进了那帐中。”
胤禩一怔,十三也吓了一跳,众人目光,一时都落在十四身上。
康熙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疑 心
“你亲眼所见?”康熙盯着他,目光灼灼,似要穿透人心。
十四心头一跳,不由得怵了一下,纵是他心机再深,不过也才十三岁。“回皇阿玛,是儿臣亲眼所见。”
面上依旧是垂首恭顺的模样。
康熙倒没有疑心他欺君,在他看来,十三豪气飒爽,十四聪明伶俐,他们两人都有当年大阿哥和太子的身影,年长的儿子已经造成他的遗憾,将余下不多的宠爱放在两个年幼的儿子身上,也是正常。
“梁九功,你去看看,”话说一半,康熙摆摆手。“算了……”
“万岁爷?”梁九功有些惶惑。
康熙摇头,神色淡淡:“不必去了,你们都跪安吧,朕想歇会儿了。”
三人口中应是,陆续退了出去。
十四无端端的,不会空口说白话,必然是太子真与策妄阿拉布坦有所瓜葛,才会被他瞧见。
这么一想,康熙下意识就阻止了梁九功。
太子已经废过了,废而复立,再来还能如何,再废?还是将他贬为庶人,流放边陲?自己励精图治,战战兢兢了一辈子,末了竟要因为太子而背上胸襟狭隘,连儿子也容不下的名声吗?
康熙闭上眼,抓紧了手下的被褥。
梁九功见他似已渐渐熟睡,也不敢打扰,悄悄地退了出去。
出了大帐,三人都默不出声,直至离得远了,十三才笑道:“八哥,我突然想起我得给德母妃写封信报个平安,先走一步了。”
十三的生母敏妃出身低,连妃位都是死后才追封的,生前自然更加不起眼,因着这缘故,如同胤禩被惠妃抚养一般,十三也自幼寄养在德妃名下,如此一来,跟胤禛和十四的关系自然也不错。
明知他这是找借口让他们单独谈话,胤禩来不及出声,十三已经大踏步走远。
十四看着他的背影,转过头来,惴惴道:“八哥,你不会怪我多事吧,我看不过太子总是欺侮你,所以才……”
胤禩虽然知道十四心机深沉,但平心而论,这些年来,他的心机从来没有用在自己身上,反倒处处讨好亲近,就连这次的事情,不能说他做得不对,但起码,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平白让自己也溅上一身水。
“下次不要这么做了。”看了他半晌,胤禩也只说了一句话。
十四看着他的神色,愈发不安,忍不住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袖子,仰起头,情绪有些低落:“对不起,八哥,就算皇阿玛问起来,我也会一力承担的。”
胤禩闻言大吃一惊,他本以为十四是真看到太子与策妄一起,才会出声告密,但现在听其话意,却更像在杜撰栽赃。
十四为什么要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出气?
年仅十三岁的十四弟,也学会投石问路了?
也是,在皇家长大的孩子,哪里有简单的,上辈子,七八岁的自己就已经懂得要出人头地,让额娘不再受辱。
“行了。”他打断道:“此事不要再提,皇阿玛没有追查,就是想大事化小,你也当作没说过罢。”
说来也是无心插柳,他手中有赵瑞文的这步棋子,可也要思忖着如何使用才能一击即中,如今十四一句话,明显已经在皇阿玛心中埋下种子,它日,自己想再做点什么,也是事半功倍了。
他心念电转,神情却依旧是温文沉稳的模样,十四见他并无不悦,也欢喜起来。
“嗯,八哥说的,我会记得的。”
胤禩之前见到他,总会想起前世的海东青事件,但转念一想,自己重活一趟,连胤禛那般的仇恨都能淡化消失,何以又独独对十四耿耿于怀,况且他夺嫡失败,却是被发配看守皇陵,下场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心一软,手抚上他的头。
“你且记着,无论何时,皇阿玛总是顶头的天,不要想太多了。”
“知道了。”十四眨眨眼,笑了。
胤禩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忧虑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送到京城的信,此刻怕是早就到了四哥手里,皇阿玛的朱批奏折,想必后脚就能发出去,只希望在这段空隙里,那人不要一时冲动,做下什么事才好。
康熙苏醒,落下的政务分轻重缓急,自然要一桩桩来处理,如连山瑶民骚乱这样的大事,早就被梁九功分出来摆在案首,只是这御笔朱批刚发出去,便已有消息传过来,说雍亲王在圣旨下达之前,已经先斩后奏,以兵部名义手书命广西等地发兵平乱。
消息是胤祉传过来的。
康熙三十九年诸皇子封爵,四阿哥、五阿哥皆被封为亲王,独独少了三阿哥胤祉,早在康熙三十五年时,胤祉便已被封为郡王,如今事隔几年,弟弟们都晋了亲王,他却还是郡王,落在众人眼里,自然是这个皇子不受宠。
胤祉暗地里不知道咬牙切齿了多少回,最后也只能忍气吞声,谁让自己在太子被废时强出头,弄巧反拙,让老爷子不喜,冷落又能如何?
这次康熙巡幸塞外,他与胤禛二人坐镇京城,本想着机会来了,谁料想,议事的时候众人目光都落在胤禛身上,一些政令也要胤禛点了头才算数,他这个三阿哥,竟如同摆设一般,正当胤祉差点又恨得咬碎牙齿时,发生了连山瑶民骚乱的事情。
圣旨未到,前方十万火急,雍亲王罔顾圣意,先斩后奏,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在胤祉手上,他欣喜异常,一道弹劾的折子随即发往塞外。
康熙不是昏君,自然知道胤禛是不得已而为之,论情论理,都苛责不了他,但知道归知道,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先斩后奏这种事情,连太子都没做过,这四儿子平日里闷声不响的,一出手就是如此石破天惊。
胤禩看着康熙不置可否的脸色,心里就知道不太妙,要说父子相似,后来的皇帝四哥喜怒无常,疑心重,眼前这位老爷子又何尝不是。
说到底,若不是自己送信的时机不对,那人也不至于贸然做出那样的事来。
“皇阿玛,老四也是一片为国尽忠之心,儿臣料想他绝无恶意。”太子一派储君风范。
胤禩默不作声。
别人都知道的道理,康熙不会想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他心里不痛快,现在开口无疑是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康熙扫了太子一眼,冷笑道:“那你说说,老四是怎么个忠法?”
太子一愣,一抬首,对上康熙冰冷的目光,心头霎时凉了半截。
康熙却并不放过他,冷冷开口,字字诛心。
“老四是忠,那你私下与策妄阿拉布坦密谈,也是忠吗?”
太子这下不仅是心凉,而且是心惊肉跳了,他暗自咬了咬牙,撩起袍子缓缓跪下,辩解道:“皇阿玛恕罪,儿臣与策妄阿拉布坦,并非密谈,却是另有缘由。”
帐中父子二人对话,胤禩敛眉垂目,却突然有些不耐烦,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
他们这些儿子,一辈子战战兢兢,到头来,有几个在老爷子心中落得个好字?
康熙既然在知道太子与策妄阿拉布坦的事情之后没有发作,便暂时不会动他,此时质问,不过是借机发火罢了,事后果然如胤禩所料,太子又逃过一劫,随后圣驾启程回京,快到城门时,胤祉、胤禛早就带着文武百官候在城外相迎。
对着外人,康熙并没有表现出不快,但一回到宫里,就直接往养心殿而去,以往照惯例是要召胤祉和胤禛去问话的,现在也不见了。
胤祉本是心头暗喜,可看老爷子的模样,并没有勃然大怒,也不惩处胤禛,不由又忿忿不平,直犯嘀咕。
然而没过多久,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康熙竟然将圈禁在宗人府的大阿哥放了出来。
太子废而复立,是老爷子想平衡各方势力,那么大阿哥被放出来,又意味着什么?
人心浮动,暗潮翻涌,不过胤禩却要分出神来关注另一件事情。
那就是嫡福晋富察氏有孕了。
得 子
廷姝盼这个孩子盼了很久。
虽然满人讲究子以母贵,但同样也是母以子贵,没有子女的嫡福晋在府里说话也不能挺直腰杆,虽然侧室所生的子女都要尊她为嫡母,但总归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廉郡王府比其他府邸要好得多,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侧室或侍妾,但胤禩人缘好,在康熙面前又说得上话,不说外头那些想巴结的人,单是宫里头的嫔妃娘娘,也卯足了劲想往他府里指人,奈何胤禩不点头,廷姝也硬是扛住压力,连富察家想送个远房表妹过来,她也没有答应。
一来从小生长在显贵之家,看多了后院那些争风吃醋的龌龊事情,不希望原本清静的府里也变成这样,二来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希望那个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梦想不要破灭,虽然后来多了个张氏,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张氏的性子她也一清二楚,有什么不痛快的,也早已化作怜悯和同情。
饶是如此,廷姝的日子依旧不好过,胤禩无子,府里只有两个人,嫡福晋拦着不让纳新人,自己还生不出来,放在别人眼里,就是廷姝善妒。
其他阿哥府里头,少说也有两三个侧室,连四阿哥也不例外,到了胤禩这里,却只剩下一个,还是当年康熙指下的,这些年府里空荡荡的,娘家也不知道私底下劝过她多少回,把身边的丫鬟指成屋里人,廷姝咬咬牙,就是不松口。
好在熬了这么些年,终于怀上了,就算是女儿,日后也有个寄望。
稳婆不停地在她耳边让她使劲,廷姝喘着气,脸色蜡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
旁边嬷嬷眼看不妙,赶紧往她嘴里塞参片,一边道:“福晋,您再加把颈,千万要撑住,想想八爷,想想未出世的小阿哥!”
爷……
她有点出神,思路忽然飘到两人刚成亲的日子,身上仿佛也不怎么痛了。
看在稳婆眼里,眼皮一跳,却知情况越发不妥,福晋几年未曾有孕,身体本就不算好,如今又碰上难产,今儿个只怕有些危险了。
血房不祥,除了稳婆和伺候的嬷嬷,其他人都不让进去,这是规矩。
胤禩只能在外面等着,听着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心也跟着一上一下的。
上辈子郭络罗氏没有生育,妾室生的时候,他都不在旁边,自然不会了解女子生育的痛苦,此时听到如此惨状,不由多了几分焦心。
胤禛一边低声安慰着胤禩,心里头也有些着急。
廷姝性子不错,这些年大家相处下来,也有些情分在,若她撑不过这一关,胤禩只怕伤心难过是免不了的,届时府里没有嫡福晋,宫里再想往这边指人,就更没法推拒了。
私心来说,胤禛自然不会希望看到这里妻妾成群的情景。
众人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却见嬷嬷自屋里冲了出来,满脸急色。
“爷,福晋怕是要不好了!”
富察夫人,廷姝的额娘闻言惊喘一声,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胤禩也脸色铁青,全然没了平日的温雅模样。
“不管怎样,一定要保住福晋,若是万不得已,也以考虑福晋的性命为先!”
嬷嬷有些惊诧,却仍忙不迭应了,又匆匆返回里屋。
廷姝原本的哀叫声已经低了下来,站在外面几乎听不见,却更让人觉得不安。
胤禛自己府里也是子女单薄,基本很少有能存活下来的,现在就只有嫡福晋那拉氏生的弘晖,侧福晋李氏生的弘昀,还有一个大格格,可就算这,也比胤禩好。
他心里头已经在开始盘算着若廷姝有个万一,自己这边便将弘昀过继给胤禩,只是此时此刻,这话却不能说。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当里面传出一声响亮啼哭声时,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嬷嬷抱着孩子走出来,满脸笑容,与方才冲进去时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