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同态复仇
战争的阴影, 盘旋在北渊上空,如同黑鸦掠过的羽翼。
三日前, 魔门学子游行越演越烈,甚至派出代表上书,声称要直谏君王,向仙门复仇。
他们推出的这位代表,名为狄飞惊。在魔门,以才思敏捷、行事不拘小节著称。
殷无极观之,他身上似有故人遗风。
在魔宫阶下长跪,狄飞惊递上万名学子按过手印的文书,谏言道:“陛下, 北渊在五洲十三岛多年,虽然实力雄厚, 矿产丰厚, 亦有文明稳定的政治环境。但在仙者眼里, 我等始终是蛮荒魔地的愚民, 不可教化, 自然也不被当做人看。被人杀戮, 屠灭, 固然可怜, 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数字而已。高贵与低贱,难道是以道统来分的吗?”
“我等北渊之民, 不欲兴战, 但也不怕战。何况是屠城之仇。难道被仙修欺到头上, 陛下还希望魔修再跪下来吗?”
殷无极听他尖锐的质问,并未恼怒,而是略略抬手, 允他起身。
狄飞惊依旧坚持跪在金殿之下,却昂首,道:“陛下可知,外界传言如何?”
“如何?”他问。
“外界流言,称陛下向仙门一味求和,并非为魔道计,而是与圣人有私。”狄飞惊道。
“……”殷无极阖眸,不答。
他先捧了捧君王,“我等都知晓,陛下殚心竭虑,从中调停,一切都是为北渊。陛下不欲怒而兴师,也无有对外扩张的野心,更不欲破坏和平,让北渊跌入狂热的战争陷阱。”
“可倘若复仇之事,我们还思虑再三,权衡利弊,那么失去的只会更多。这偌大五洲十三岛皆知,北渊魔修毫无血性,被仙门打了左脸,又将右脸伸过去,仍由对方掌掴——陛下,倘若到了那个时候,人人都会想从我们身上割走一块肉,反正魔修不会反抗。”
此子能言善辩,处处都戳他痛处。
他大胆得很,就好像曾有人告诉他,即使是直言讽谏,也不会被君王拖出去砍了似的。
殷无极听完他的一席话,越来越觉得,故人挥不散的影子又回到了魔宫里。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支着侧脸,问道:“……程潇,是你什么人?”
狄飞惊突然卡了壳。
仅是片刻沉默,就让殷无极确定了什么。
他那位被流放出九重天,永不得归的前右相,即使在草野之中隐逸,也执掌着帝京的棋。
他不碰政事,看似隐逸,可他的学生遍北渊。
“……也罢,三百年了。”殷无极覆着眼帘,他已经有些忘却程潇的模样。
许久未见到故人,或许在死之前,也可以再见一次。
思及此,帝王开口,淡淡道:“宣,程潇回京。”
“这些话,不需要他教学生说给本座听。他若是非说不可,就来本座面前,亲自讲给本座听。”
在筹备战事时,君王还有许多事要做。
殷无极见完闹腾的学子,将他们安抚下来,又马不停蹄地面见了几位入京的将领,调兵遣将已经稳步开始。
萧珩也被派遣出京,禁军由被火线拔擢为金吾卫统领的池非鱼代管。
临走前,殷无极登台,赐萧珩元帅令,拜他为兵马大元帅。
萧珩银铠朱袍,喉头微滚,忙单膝跪谢,双手接过君王所赐。
“萧元帅,此去必定大胜。”殷无极俯身,漠漠的眸凝聚着血色,又似毫无焦距。
交付令牌时,君王触碰到老将掌心的茧。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望着萧珩的鬓边,确认将军没有在安逸和蹉跎中生出白发。
几经跌宕,他曾视萧珩为肱骨,为兄弟手足,又心怀戒备。
调回京中,在两看相厌中彼此忍受,在无聊岁月里怀想当年,终究习惯了不好不坏做君臣。
此时,殷无极将他放出京,委以重任,却再也不怀疑他的忠义。
“臣,得令。”萧珩似乎懂了君王的未尽之意,笑了。
他重重锤向胸膛,心脏之处,向他低头起誓:“……报君黄金台上意。”
仙门不是好对付的对手,卧虎藏龙,还有三圣压阵。他此去,也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回来。
若是问他萧重明,能不能“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能。
车辚辚,马萧萧。君王送别了将领,银枪背负,弓箭在腰。
马蹄急,尘埃不见桥。
殷无极孤身一人,拂衣,在魔宫的阶前,遥望极夜中的九重天。
“……战争的车轮,碾压过的是什么呢。”他安静地想着,忽然斜月照在地上,一片莹莹,像是银色的霜。
不是月光。他后知后觉地仰起脸,看着大雪飘落,盈在他双肩。
下雪了。
启明之殇已过半月,在北渊集结魔兵时,仙门一方,仍然坚称对奸细一事毫不知情。
殷无极也听闻,圣人震怒。
即使仙门数度丧事,外加南疆渡海,谢衍战事缠身,还百忙中抽出时间,亲自督查启明城变的真相。
谢衍甚至还连发三封书函,言辞恳切,希望与魔君一见,承诺会彻查此事,还北渊公道。
殷无极的确收到了书函,却回绝了与圣人会面。
仙门就算查出了所谓“真相”,北渊就能得到公道了吗?
不,不然。这早已不是谈判桌上能解决的问题。
北渊朝堂的情绪已经在内爆边缘,民间的压力还在持续上升,继而演变成烧遍北渊的一把烈火。
没有人能去恨天灾,那太虚无缥缈。人的仇恨总要有一个落点。
仙魔的积怨太深,以至于,只要此事与仙门有关,那么无论真相如何,仙门必然就是首位寻仇对象,容不下解释和弥补的空间。或许从一开始就从未有过空间。
好像怕他们打不起来,那陈词滥调的帝尊与圣人的私情,又被翻出来大肆指摘。
甚至别有用心者还煽风点火,结合过往阴谋论与前些日子的借粮之举,杜撰君王背叛北渊,有意向仙门投诚云云。
倘若殷无极对仙门的态度不够强硬,连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都会被撼动。
他满心仇恨时,又被民意裹挟着向前,早已别无选择。
陆机已经把宣战文书拟好了。
殷无极读过,字字带血。
“陛下,又是仙门的信。”令使送来信件。
谢衍的信他收到过几封,都是以仙门的名义寄来。
谢衍在北渊大抵是有钉子吧,知道他被民意裹挟,被流言所困,进退维谷,不能接受他个人的信件,所以信中只说公事。
可这一封,殷无极例行拆开看过,忽然觉得字里行间有异。
他遮住几个字,按照独有的顺序看去,却见谢衍将他的问题拆开融入信中,是在问他。
“别崖,你恨我吗?”
谢衍对此不知情,从一开始,殷无极就没怀疑过。
即使他也知晓那个印记的事情,但曾为他的弟子,殷无极从未质疑过圣人的品格,更不认为他会祸水东引,残害北渊百姓。
这些年来,谢衍维护与北渊的关系,对道统一视同仁,是真心实意地要去避免这场争夺气运的千年之战。
他想要的,是那个大同世界,而非唯有仙门得利的世界。
殷无极正是那样相信着他的愿景,并且愿意配合他,共同带着这残缺的世界,走到那个理想中的未来。可惜,事与愿违。
如今,圣人在弥补,在百般煎熬的。
是他身为仙门之主,却力所不及,终究没有管控住偌大仙门,让仙门共同体的内部产生了分裂。
是他未压制住暗流,是他未曾察觉……
他是仙门之主,他做的不够好,他得担责任。
谢衍也知道言语的苍白,启明城对殷无极有多重要。
但他依然在徒然做尝试,试图在战争的边缘勒住缰绳。不能失控,不能开始,那是不可开启的深渊。
一旦真正开战,仙与魔的战争必定把整个五洲十三岛牵连进来。
届时想要停止战争,要付出的,就远不止一座城的血。要死多少人,埋多少骨呢,不知道。
殷无极本想着,他不该恨谢衍,他怎么能恨他,明明此事与他无关,他合该恨的是天道,是始作俑者才对。
但当他揉皱了信纸时,眼底浓郁的血色,快要灵台失去清明。
恨,怎能不恨!
殷无极咬紧了牙关,踉跄一步,却蓦然抬手,轰塌了魔宫的一面墙壁,在夤夜中发出巨响。
负责守卫的魔兵纷乱嘈杂,脚步声匆忙响起,“有人入侵?陛下呢,保护陛下!”
君王低着头,像是一片幽灵游荡在御园中,斜月将他的影子拉长。
“退下!”他的声音里,压抑着痛楚。
“别靠近本座——”
魔兵噤若寒蝉,纷纷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甚少这样异常,甚至还出手破坏魔宫。可他是陛下,难道他们还能阻止吗?
池非鱼赶来,执着未出鞘的长刀挡住下属。
她拧着眉观察一番,忽然感觉异常的魔气,顿时神情凝重,道:“别靠近,陛下现在不对劲。小六,把将夜大人寻来。”
“陛下说过,一旦他不对劲,就立即召将夜大人。”
“可、可是……”
黑暗之中,游荡的大魔黑袍飘荡,缓缓抬起了赤红的眼眸,暴戾恣睢。
“凭什么?”
“是仙门背叛,凭什么要我不恨?”
他如黑雾消失在原地,徒留大雪。
他意识似乎有些模糊了,似乎听到心中心魔的笑声。混沌不清。
殷无极在跌入心里的黑暗时,陡然想:
“谢云霁,那个天下大同的理想,你勾勒出来,我是真的愿意相信,也愿意去执行。我本以为,我的敌人是天道,是天道逼迫人仙魔妖走上对立之路,是天地不仁……”
“破灭之日,我才察觉,玩弄一切的不止天道。欺骗、仇恨、杀戮、争夺,总有人从中渔利,饮人血,吃人肉,杀人命……我不负天下又如何,总有人负我。”
“原来纷争和混乱才是历史本身,一切的天下大同的愿景,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当不得真。”
“最是无常,是人心。”
将夜赶到时,看着在断垣处消失的魔君,蹙起了眉,“怎么回事?”
“将夜大人,陛下的状态不对。”
池非鱼已经令魔兵退下,把宫室附近团团围住,但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最好现在不要接近陛下。
“你们按兵不动,我去看看。”
银发白袍的青年隐没在黑暗里,悄无声息接近帝王,他在冷静观察殷无极的状态。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释放出心魔了。
听萧珩说,幽河边有一次。前阵子,在启明城也是,所幸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没伤到臣民。
可他的状态越来越糟,还能保持清明几时?
大魔游荡时,黑袍逶迤于地,擦过青石砖,好似失魂的厉鬼。他出来前未佩剑,无涯剑还供在宫室里。不幸中的万幸。
将夜无声出现在他背后,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上。
将夜单臂接住失去意识的君王,半搀扶着他,微微叹息,“睡一觉吧。”
方才,殷无极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他甚至凝聚着磅礴的魔气,却在手中握灭,眼眸黯淡无光着,却任由将夜的手刀落下,顺势陷入沉眠。
这一次,他在心魔状态时还存有一线清明。
未来呢?
在血色的识海里,恨意在心境之中回荡着,蕴着悲愿和痛楚。
谢衍站在早已封锁的识海通道边缘,他听到另一面传来的回音,那样狠戾,疯狂,字字泣血。
无可挽回,无有转圜。
他静默地肃立在识海里,听到竹林风起,听到血海涨潮,听到殷无极的心在无声滴血。
声音回荡。
“复仇——”
“同态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