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仙门战乱
红日薄西山, 暮鼓声响起。
余晖之下,大雄宝殿的佛像端坐莲台, 宝相庄严,俯瞰众生,正是往世佛。
西洲并不与北渊毗邻,亦不和南疆接壤。
圣人踏足西洲时,才觉挥之不去的战争阴影稍稍褪去。
谢衍解剑,撩起衣袍,进入佛堂。
待他跨越寺庙门槛,站在庄严的佛像金身前。宝殿佛陀亦然垂首俯瞰他。
他听到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身披袈裟的老僧孤身坐在蒲团上,拨弄菩提子, 眉目慈和,在檀香缭绕中颂念经文。正是一位现世佛。
谢衍不信神佛, 不敬天道。无人可教他甘心折腰。
即使远道而来, 他也不是来参禅的施主, 而是有要事相商。
“谢施主。”佛宗背对着他, 双掌抵合。
谢衍向他致意, 片刻后, 他亦盘膝坐于蒲团上, 双眸如星, 单刀直入:“吾拜访西洲,正是有一事不决, 请佛宗解惑。”
“谢施主心中无惑。”
不料, 佛宗打量着他, 却语出惊人。
“何出此言。”谢衍问。
“谢施主的眼神,已有决意。”佛宗垂目。
谢衍眉峰一挑,他听出了佛宗的言下之意。
佛宗已是世外之人, 若是仙门与北渊相争,二圣不愿出山,沾染俗世因果。仙门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位高权重,肩负重责,惩奸除魔……他作为仙门唯一执牛耳者,许多事等着他做,也只有他能做。
圣人不应有惑。
“衍亦是俗人,心中生惑,何足为奇。”
谢衍锐利的眼望向看似如婆娑莲花的佛宗,笑了:“佛宗常年参禅,与青灯古佛为伴,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比肩大日如来?”
“……谢施主说笑了。”
“吾想过。”
谢衍与佛宗对坐,青灯暗淡下,阴影处是脊背略显佝偻的佛宗。
他却身在光明里,一袭白衣如霜,身影如利剑朝天,鲜明的对比。
他毫不忌讳地在佛像金身面前,说出亵渎言辞:“吾想过,有朝一日比肩天道。”
佛宗睁开眼,凝望着他。
“天道之下,仙魔必定相争,格局固定,生息湮灭……这样的世界,看不见希望。”
他微微仰头,光影落在他的睫羽上,道,“我们都是碌碌蝼蚁,生活在既定的轨道里,如此苟且活过百年、千年,直到大厦将倾。”
“他们说,此乃天命。衍对此有异议。”
谢衍转眼,唇畔微带笑意,却如剑锋。
“如今,衍已知晓,此非天命。”
佛宗默然。
“吾去拜访道祖,道祖避而不见。”谢衍静静道,“东洲边境,已有魔兵压境。在道祖眼里,东洲已是第二代的天下……”
“可一千余年前,二位圣人是如何劝服吾的……难道时间,真的会消磨圣人心性?”
“……”
“难道寿数将尽,二位圣人亦屈服于天人五衰?”
谢衍单手抵在膝上,观照沉默不言的圣人,有些言辞已经再无用处,他叹息,于是拂衣起身。
他白衣负手,站在佛像前,嗓音微寒:“若吾是佛宗,定不是‘我不负如来’,而是‘我为如来’。”
“圣人欲与天试比高。”佛宗叹息,“老衲不如也。”
谢衍这趟拜访,不需多言,就从佛宗的沉默与衰老中,知道了其孑然避世之愿。
在岁月里心气殆尽,连箭在弦上的战争也极力规避,一心清修的圣人,已是真正老了。
二圣早已服老。他们畏惧死亡,躲避争斗,实则是不愿对抗天道。
他们心里清楚,这场仙魔大战已是既定事实。
谢衍想:不必与之共谋。
时间不早,谢衍离开佛堂,拒绝了小沙弥的引路,将解下的剑从剑架上拾起。
这趟西洲之行,也要到此终结了。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恐怕是暴风骤雨。
平生知己少,他能够倚仗的人,自他成圣后就再也不存。
若世上无高山,他就成为屹立天地间的高山。
在登上云舟,谢衍回眸一望,情劫的幻影仍在凝望他,好似万般深情。
“‘不负如来不负卿’吗?”
谢衍淡淡地想,“若有朝一日,我为如来,定不负卿。”
可这惨淡的时局之中,死生师友,谁又能不负谁?
*
萧珩已在三洲边境陈兵已久。
在这风起云涌的局势里,他这个手握刀兵者,偏偏沉得住气,陈兵就是陈兵,从不轻举妄动。
大军存在,即是威慑。何况随时能进入战争状态,变防守为进攻,更是可怕。
仙魔盟约破裂后,两边彻底断绝往来。
启明城之殇后,北渊各城将未来得及离开北渊的仙门修士扣押不放,仙门抗议。北渊不应,又陆续断绝了商道、经济等往来,对话的窗口彻底封死。
这也激怒了仙门方面,也不认启明城遇袭是仙门手笔,坚称有他人挑拨,甚至还质疑这是“苦肉计”。无他,这种罪名是不能稀里糊涂的认下的。
在此局势下,圣人保持了沉默。在其位,谋其政。仙门之主的位置注定了他不能低头,连清查真相都只能暗中为之。
同时,南疆的滋扰也更频繁。倘若北边真的开战,中洲仙门就是两线作战,腹背受敌。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结束前,萧珩见到将夜在黎明前带来魔君的旨意。
“时机已到。”将夜向他转交魔君令,声音沉肃。
“宣战诏书已拟定,就在刚刚发去仙门,你该出发了,萧珩。”
在清晨蒙蒙的雾色中,将军披甲执锐,点兵沙场。
前往仙门有两条线,一条通往东洲,另一条则是通往中洲。
陈兵此处,可虎踞边关,随时可以拔营向前,向两线进发。
离他们向东大约三十里,是一座仙门的边境城池。出师必捷,先下一城,这是君王的死命令。
萧珩要的是一支精锐,一支悍不畏死的精锐。
仙门术法精妙,在守城上造诣非凡。想要快速夺城,免不了流血牺牲,何况此战必定要赢。
若是出师不利,就会让人觉得北渊魔兵“不过尔尔”。若是魔兵武力威慑是伪命题,北渊的矿场就是怀璧其罪了。
萧珩扫过各个修为精深,军功卓著的魔兵,沉声道:“上有七旬高堂的,下有未足岁婴孩的,出列。”
夜色昏昏,没有人出列。
回答他的是整个军营校场的寂静。
萧珩皱起了眉,他抱着臂,锐利如狼的眸光扫过阵列,道:“是家中独子的,出列!”
回答他的是肃杀的风,与魔兵沉默而坚忍的目光。
其中包含的意义,就连他这样的沙场宿将也哑然。
忽然间,不知是哪里爆发出一声大喝,道:“元帅,我愿请战!”
随即,千人来和:“我请战!”
“好小子们。”萧珩端起酒碗,迟迟饮不下这盏壮行酒。
最终,他还是一饮而尽,将酒碗摔在地面上,“出征!”
在黎明之前,铁蹄踏过,飞尘扬沙。
殷无极站在曜日坡前,看着夜色中幽灵般的精锐铁骑悍然越过天道结界边境,目送一程。
月的光晕中,他看见天道结界彻底打开了。
就好像在等这场战争,等了许多年。
*
天元历606年,仙魔大战开始。魔道元帅萧珩率军悍然越过仙门边境,速攻仙门东侧门户,连下三城。
王于兴师。
疾驰入九重天帝京的传令官,传来捷报。
“大胜,大胜!”
往来魔民纷纷侧目,见疾驰的马扬起尘沙,似乎也被这战胜的气息感染。
无人阻拦捷报传,报捷者径直越过宫门,在欢呼声中脚步不停,直抵帝尊天听。
殷无极与朝中臣子议事未毕,共同走下宫前楼梯,前来相迎。
殷无极双手扶住他,请他站起,“前方战况如何?”
传令官道:“禀陛下,仙门内部管理混乱,边境城防空虚,我等连下三城,大胜!
“萧元帅在边境陈兵许久,虽然一开始仙门还有防备,但后来见我们迟迟不动,以为我们没胆子动,后期守备懈怠。元帅得到您的旨意后,立即组织敢死精锐作先锋,星夜兼程,先下一城,攻其薄弱,切断情报和物资运输。后面的城池迟迟收不到战报,成了瞎子聋子,见魔兵压境还反应不过来,只得仓促应战,攻上城门时,元帅悍然一击,直接斩了城主……”
“仙门这‘第一’的位置坐的太久了。”
殷无极得知大胜的消息,心头石头落了地,终于面露微笑,将单膝跪在他面前的传令官扶起。
他转身,对群臣道:“一旦失去了危机感,就会怠惰。即使仙门幅员辽阔,能人辈出,那又如何?”
“倘若仙门人心浮动,不愿为了‘仙门’而战,再强的战力,再充足的资源,再辽阔的土地……怎能敌过我北渊上下一心?”
“天下无敌,也是一种诅咒啊。”
人心浮动,这的确是仙门最大的弊病。
儒释道三教道统相异,即使被捏合为仙门,也不过是谢衍名望如日中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仙门之主罢了。
谢衍对于仙门的控制程度,已经极好。
但是之前的水灾堪称千年难遇的浩劫,圣人动用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去挽救凡人生命,在与天灾的争斗中,中洲仙门牺牲惨重。
倘若那时他下令关闭山门,保存战力,此时面对仙魔大战也不会如此被动。
微茫山上,儒门三相被召集起来,他们刚刚看着七贤几位先生离去,显然是带着任务。
先前水灾时损毁的宗门建筑,此时还未修缮完毕,很快,战报又至。
风飘凌心事重重:“师尊刚刚从西洲回来,禅宗表明意向,此次大战,佛门不欲参战,只要北渊不打到西洲去,他们就是要作壁上观了。”
“那启明城遇袭,到底是谁从中挑拨……”白相卿迟疑,“北渊魔修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仙门这里也是未听风声。说到底,仙门那么大,我们虽然有些积怨,但实际上没有加害魔修,总不能教我们也为他人罪行买单吧。”
白相卿的看法,也是仙门其他修士的心声。
仙门修士有着相似的认同,召集他们的是大义或是救世之类,他们会不惜己身,在圣人的带领下奔赴战场,死而后已。
可是,这次他们莫名背上了加害者的名号,这让以正道自称的仙门众人也难免产生自我怀疑,甚至战意也没那么强。
“……事发仓促,面对这股汹涌的仇恨,我甚至都对我是否该拿起武器对抗魔修,产生了怀疑……这场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错的是他们,还是我们?”
天问阁之外,白相卿的疑问,也入了刚刚回来的谢衍之耳。
谢衍随手放飞白鹤,旋身,轻轻拍了拍两位弟子的肩膀,道:“战争没有意义,只有利益。”
就在边境三城被攻破时,收到败北消息的“道子”宋澜,也迎来了意外的拜访者。
“世家想要离开中洲,投靠我们道门?”
无事不登三宝殿,宋澜正焦头烂额着,忽然听闻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愿意背离圣人谢衍,加入他的麾下,当然会见上一面。
主客相谈甚欢,但在送其离开后,宋澜固然再自负,也不会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圣人谢衍更强,值得强者来投靠。
何况是家族搬迁于东洲,强者尽数改弦易辙。
他心中有疑虑:“听闻东洲战况吃紧,就往来投靠,看似是雪中送炭……此事蹊跷。”
“君家家主说,与谢衍不睦已久,此番是见东洲遭到魔修威胁,欲献上绵薄之力,投诚道门……”
他的理由很完美,宋澜徘徊片刻,着实没想出答案。
宋澜也有私心,若是能充实道门力量,得到重要战力的加持,他又并非谢衍那边的,当然选择隐瞒不报。
毕竟挖墙脚一事,摆在明面上,实在难看。
宋澜面临仙魔大战时,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与仙友守望相助。
他想:等到世家投靠既成事实,只要道门少在仙魔大战出力,保存力量,战后东洲的势力还能加强……
届时,中洲儒道削弱,东洲道门势强,或许谢衍就能将仙门第一的次序让出来了。
“战争也是一场博弈。”他想,“战后,五洲十三岛的势力格局,或将大变。说不定,谢衍维持千余年的太平盛世,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