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就在这一晚,又有几名奥法联合会的法师赶到了海港城。
海港城最近有出入禁令,按说应该禁止这些人入城,免得影响调查。但这次情况特殊,涉及到北方霜原,所以奥法联合会的参与是必不可少的。
还有,最近希瓦河沿岸各国都比较紧张,大家都需要中立法师的协助,珊德尼亚王国与奥法联合会的关系空前密切,连王都那边都对协会内的法师非常客气。如果没有这些人,他们要靠谁来分辨那些亵渎之术呢。
所以,海港城也得对奥法联合会表现出尊重,必须让他们以参与调查的名义入城。
调查人员中突然多出了大量的法师,这样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他们知识丰富,对涉及死灵学派的东西能辨识得更清楚;坏处是他们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并非海港城居民,也不是珊德尼亚王国的臣民,而且多数天性孤僻高傲,既不相信本地市政厅,也不相信十帆街商会。
抵达海港城之后,这群法师中最德高望重的学者去会见了王都庭臣。
庭臣年过七旬,与他相熟的老学者也是满头银发。从他们言谈间的熟悉的程度来看,两人相识已久,恐怕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了。
听说这二人会面的消息之后,卡奈躺在病床上,露出了几天里的第一个微笑。
多亏了西蒙,西蒙无意间透露出了到访海港城的会是哪位庭臣,卡奈记住了那个名字,然后悄悄通知了自己的老师。
虽然老师是个与世无争的学者,但他好歹活了这么大岁数,也算是见多识广,看得清世事,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他把消息传到五塔半岛,庭臣的老友听说了,就主动参加了前往海港城的特使队,好顺便与老友一聚。
卡奈并不是指望老人们徇私枉法,恰恰相反,这些老学究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事严谨,而这正是卡奈想要的。
他的目标很简单:让法师们能行动自由,做事不被阻碍,提出的意见能受到尊重。
既然王都庭臣是其中一人的老友,这一目标应该不难实现。
这群法师也真是没辜负他的期望。
天刚亮没多久,法师们赶到救济院,把所有从市集中发现的禁运品都又清点了一遍,连死亡老妪的尸体也重新进行了检查。
然后法师们提出疑问:这名老妪是中毒而死的,既然是这件事引发了后续调查,那么她的死亡是否也和禁运品有一定的关系?
之前根本没人问这种问题……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来:老妪之死只是个引子,借着调查这件事,人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去搜查救济院,并顺利发现地下市集和禁运品。事到如今,重点已经不是老妪的死亡了。
但是法师们却提出,根据证言,这名老妪生前已经失智,而且她肢体不便,长期卧床无法自理,她根本不可能拿到毒物然后自戕。
所以,要么是有人和这样一个失智老人有仇,专门下毒杀她,要么是有人拿她做毒物学实验,或是还有什么更难以理解的目的。
法师们商讨了一下,一致认为,鉴于地下市集里充斥着各种禁忌材料,所以也许真是有人拿孤寡老人做毒物实验。
这种行为十分卑劣,和死灵术的亵渎程度不相上下。必须找到凶手,让凶手供述出杀人目的,顺便也要查出凶手在搞哪些毒物研究。
就在市政厅人员正在与法师们交谈时,两名卫兵匆匆而来,说有重要的事情报告。
两人脸色苍白,一看就没什么好事。一问之下,是地下监牢里出事了。
昨夜负责值守的一队守卫全部死亡,监室中也有三名佣兵死亡。
守卫们要么躺在值班房的床上,要么趴在桌子上,看起来就像集体醉酒一样。白天来换岗的卫兵看到了酒桶,还骂了几句试图叫醒他们,摸到皮肤之后,才发现这些人已经完全冰凉了。
卫兵下到地牢里,佣兵们开始一起哇哇乱叫,喊着昨天有人投毒。
卫兵本想把三具佣兵尸体拖出来,但其他佣兵情绪过于激动,卫兵这边人不够多,为安全起见,就没有打开牢门,把尸体暂时留在了下面。
现在突然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打乱了既定的所有计划。比起查禁运品,调查毒杀成了第一优先的事。
救济院老妪死了太久,已经法检出毒物。但昨夜多亏有冬蓟,他保留了有毒的麦酒的样本,还有因毒液变色的清水和木杯。
很快,法师们拿到了这些东西。不用进实验室,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毒物。出于谨慎,还是有个法师花了点时间提取了毒物。确实是紫鼠草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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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过去了。佣兵们和冬蓟一直被丢在地牢里。
快到傍晚时,终于有士兵下来了。佣兵们又开始大喊大叫,他们仍然和尸体共处一室,肯定非常愤怒。但卫兵没理他们,只把冬蓟带出了监室。
走上台阶时,冬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佣兵们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都看得到,这个法师面色憔悴,双眼红肿,显然一夜一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不仅如此,他现在正在发抖。
只回头看了一眼,冬蓟就转回身,安安静静跟着卫兵走了上去。
囚室里的佣兵们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冬蓟说过的话。
冬蓟被一路带进了审判庭。
审判庭与评议庭的结构不同。评议庭面积更大,设置了环形阶梯座位,能坐下上百人,而审判庭面积比较小,房间尽头有三个座位,今天分别坐着审判官、执政官和王都庭臣,左右墙边还有两列长桌,能坐下十来人。房间正中心有一铁椅,用来禁锢犯人,铁椅左右还分别有两个普通木椅,是执刑人的座位。
在珊德尼亚的审判庭上,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向犯人问话,但要服从审判官的主持。最后,审判官会与在场权位最高的人一起做出判断。
走进审判庭时,冬蓟稍稍愣了一下。
左右两侧的座位上,贝罗斯与阿尔丁赫然在列。
他俩都来自商会,所以座位相邻。冬蓟向他们投去目光,他们并没有任何表示。
冬蓟也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其他人。他见过神殿的牧首和骑士支队长,见过海港城执政官,又从衣着判断出现场有几个人是法师,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眼熟的人了。
冬蓟被士兵按着坐在了铁椅中,双手铐在扶手上。坐好后,他回了一下头,椅背很高,挡住了他的视线。在这个位置,他看不见阿尔丁。
冬蓟坐定之后,执政官也没多废话,立刻开始提问。他没有先提市集的事,而是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冬蓟很配合地开口回答。他的嗓子干哑得厉害,说出的话都有点难以辨识了。
发出声音后,冬蓟也觉得不对劲,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王都庭臣有点听不下去了,抬手示意他停下。庭臣对执政官说:“给他拿杯水吧,我这耳朵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执刑人拿来一杯水。因为冬蓟的手被铐着,执刑人把水递到了他嘴边。
又是锡杯。
冬蓟呆呆地看着那杯子,半天没有去喝。
他并不是害怕有毒。他知道投毒的人是谁,她应该不至于要杀他。
他会发愣,是因为锡杯令他想起昨夜的惨剧,也想起救济院里那位素不相识的老妪。
这些人死了。冬蓟虽然不悲伤,但至少会感到惋惜和恐惧。
像三月那样的死灵师,肯定并不在乎这点事。不仅是她……冬蓟忍不住想,大概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怎么在乎吧。
执刑人没有耐心哄他,就把杯子按在他嘴上,让他快喝。冬蓟为了能说清话,赶紧努力集中精神,咽下几口水,但大多数水还是流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
嘶哑的嗓音多少缓解了一点。冬蓟不需要别人催促,主动继续说了下去。
他简述完昨天发生的事,然后解释什么是紫鼠草汁。执政官没有耐心听他分析毒理,就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冬蓟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我知道。”
他的角度看不见,后面的小贝罗斯微微皱眉,阿尔丁则留意着小贝罗斯的神色。
“你知道?是谁?”
冬蓟叹了口气。
在地牢里,他对佣兵们说:到审判庭上也不需要考虑如何应对,只要说实话就好。
那么他自己也一样。
冬蓟回答:“据我所知,她叫艾琳·塔尔。”
“这个人现在在哪?她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自称是贝罗斯大人的使者。”
他话音一落,审判庭里立刻骚动起来。人们多半不知道谁叫艾琳,但大家都认识贝罗斯。
审判官和执政官交换了一下眼神。王都庭臣惊讶地抬起眼,看了看大厅中间的冬蓟,又看了看冬蓟斜后方的贝罗斯。
贝罗斯脸上挂着困惑的表情,似乎对这供词十分惊讶。
在贝罗斯与阿尔丁身边,还坐着另一位掌事麦达。
麦达皱着眉问:“半精灵,你说的这个艾琳是什么长相?给我们描述一下。”
贝罗斯瞟了麦达一眼。麦达盯着冬蓟坐的铁椅子,假装没感受到贝罗斯的视线。
于是冬蓟描述出了三月的模样。身高,发色,目测的大概年龄等等。他这么一描述,果然,有更多人发现自己确实见过这个女人。
她的行踪并不隐秘,在评议庭外她也出现过,大家都以为她是贝罗斯的近侍,身份和西蒙差不多。
听着冬蓟的陈述,阿尔丁摸了摸下巴。其实他倒是真没见过所谓的“艾琳”,但从冬蓟描述的特征中,他已经辨认出了这个人。显然她就是三月。
执政官问:“贝罗斯先生,你是否认识这个女人?”
贝罗斯只好说:“我手下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他没必要否认。即使他否认,早晚也会有别人指认她。
“她现在在哪里?”执政官说,“我们需要立刻把她请过来。”
贝罗斯说:“请原谅,阁下。她可能已经离开海港城了。”
这时阿尔丁开口了:“你们不是住在‘复归之鸟’驿站吗?我昨天还看见她了。”
当然,其实昨天他并没有看见她。
听见阿尔丁的声音,冬蓟稍稍心悸了一下。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说。
贝罗斯说:“很不巧,我今天刚派她出城去处理一些事情,给了她通行徽章,她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海港城了。”说着,他望向执政官,“非常抱歉,毕竟我无法未卜先知,不知道她也需要参与问讯。”
“那也好办,”阿尔丁说,“如果你今天刚派她出城,现在她应该没走远,甚至可能还正在客栈里打包行李。执政官大人,你可以派两批城卫队分头去找她,一批去驿站,另一批直接从城外的兵营出发,沿着官道找就可以了。”
执政官缓缓点头,和旁边的审判官、王都庭臣交头接耳了几句,审判官又起身去和卫兵说话。
贝罗斯的面色愈发阴沉,没有再出言阻拦。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再反对就不太对劲了。
贝罗斯转为询问冬蓟:“精炼师冬蓟,你为什么要这样构陷一个无辜的女人?如果你和我的手下有什么私人恩怨,你完全可以先找我谈谈。”
这句话听起来也太讲人情味了,冬蓟几乎想笑。
冬蓟说:“我与她没有私人恩怨。我必须说出这些,因为昨晚的情况太恐怖了,如果我没有及时发现……那些佣兵恐怕全都会死。”
贝罗斯站起来,缓缓走出座位,踱步到冬蓟面前。
“据你所说,唯独你的杯子里没有毒,”贝罗斯说,“外面的卫兵都死了,佣兵们也是原定的谋害对象……但唯独你不是目标。依我看,这一切更像是有人要杀死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然后营救你离开地牢。”
冬蓟摇了摇头。
后面的麦达掌事抢着说:“这合理吗?救他就救他好了,那些佣兵又不碍事。”
贝罗斯微笑道:“麦达掌事,是你想得太简单了。毒杀佣兵可以灭口,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是谁要救走精炼师。当然,最后佣兵只死了三个人,大多数人都没事,所以那个幕后之人的营救行动也中止了。”
说完,他又看向冬蓟:“我说得对吗?你把毒药的事情说了出来,避免了更多的死亡,这说明你本人有着善良的心灵。虽然你与投毒无关,但显然那个投毒的人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如果你不认可这份残忍,你就应该说出真正的凶手,而不是按照凶手的指示去诬陷无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