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以前是我的主人,他的命令我无所不从,是他手里一把趁手的刀。”阿蛮慢吞吞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语气很平静,“如果你是因为我很听他的话,那的确是该生气。”
少司君拨弄着阿蛮的耳朵,慢慢悠悠地说:“那我想听听不该生气的那一面。”
阿蛮笑了起来。
“我既称他为主人,那所行,所做的事,都出自他的意愿,而非我的。”他的手指抚摸着少司君的鼻梁,“爱上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阿蛮凑近了些,仰头亲吻着少司君的鼻子。
“你要是为他嫉妒,可就真不值当。”
少司君捉住阿蛮的手指,在上面亲吻了片刻,低声说:“阿蛮可真是个无情的人。”
阿蛮扬眉,他可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
少司君却是想,从前阿蛮忠心福王的时候,便可以不顾一切地牺牲,可要是觉得福王不再值得的时候,他的抽身却也是干脆利落。
阿蛮看似犹豫,可做起事来,可是果断。
要不是在陈县阿蛮突如其来的手笔,他与梅亦涵是不可能会联手。
少司君啃了啃阿蛮的指尖,淡声说:“我并非妒忌他。”
他的声音凉凉。
“我只是觉得他蠢。”
少司君将阿蛮抱到自己的身上,两人就这么躺着。他的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阿蛮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哄睡。
“他想要做皇帝,想要谋反。却又想要个好声名,想要礼贤下士。”少司君的语气有些讥讽,“这本也不是错,可最蠢的是,他并没有掌控暗楼的能力,却还是接过了这样的权柄。”
阿蛮本来就困,被少司君这样抚摸久了,那困意跟着上涌,不过他还是勉强听清楚了少司君在说什么,挣扎着回应:“他的确除掉了不少对头。”
“用暗杀,诬陷等手段?”少司君轻笑了声,“这样的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
太……小家子气。
有了暗楼这样的存在,居然不是利用他们去铺四面八方的情报网,而是利用他们去搞暗杀。
也并非不行。
可福王想要的并非武林盟主,而是帝位呀。
就这样的“权谋”,想想都很可笑。
阿蛮半睡半醒,听着少司君的嗤笑,心里到底有几分赞同。只是他掀开眼皮,想起少司君方才的暴言,又慢吞吞地说。
“那像你这样先是清君侧,打到一半突然想投降成为阶下囚的,就没想过那些追随你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那是大兄需要考虑的问题。”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他会善后。”
……啊?
阿蛮拼命抓住一缕清醒,挣扎着自少司君美好的胸膛抬起头,瞪着他。
“……太子知道你这么混账吗?”
无耻之尤啊。
少司君这是太子上辈子修来的霉气吧?
…
太子打了个喷嚏。
在这入秋时节,的确是有可能着凉。
可很显然太子这喷嚏并非如此,他瞪着自己手中的奏章,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跳了起来。
“这个混账东西!”
太子想起那句老话。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他就该知道!
少司君在安高那么安静,那么乖巧,那么一动不动,肯定是有原因的!
现在这原因可不就是送上门来了!
他是不是应该庆幸,他的好七弟对他这位哥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良心,起码知道在真正的消息传给朝廷前,还知道写信来知会他一声?
这真的就只是知会一声。
因为明日的朝会上,他的“好七弟”那振聋发聩的言论就要传遍朝野了!
太子那叫一个愤怒呀,要是少司君在他眼前,他肯定要梆梆梆给他三四五六七八拳。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连夜召集了属官前来,熬了好一个通宵,第二天脚步虚浮着去上朝。
只是面上,谁都看不出来这位太子殿下神情不妥,多亏了太子妃那一手精妙的上妆技术。
自打太子清醒后,就算再是事出有因,福王都不可能安稳坐在那个皇位上处理朝务,可是要让福王将吃进去的权力再吐出来,他肯定也是不甘愿的。
于是,就形成这种微妙又奇异的拉扯。
福王当然不会再堂而皇之的占据高位,却也死死把持着手中的权力不肯相让。
是时,太子“刚醒”,自然没有立刻发作。
只是到了最近,这朝中的局势已经到了一种灼|热的阶段,不管是谁都能感觉到风雨欲来之势,只待一个打破的时机。
“急报——”
就在朝会开始不久,殿外就响起了急切的声响。
在众人浑然不知缘由,茫然地看向殿口的时候,太子却没有顺着他们的动作而去,反倒是看了眼福王。
也同样在望着殿门的福王仿佛心有所感,下意识看向太子。
就见太子朝他扬唇笑了起来。
福王微愣,不寒而栗。
…
叮当——
啪嗒,哐当。
各种奇怪的声响混作一团,身处安高的阿蛮狐疑地看着少司君的动作。
只见男人解下他身上的铁锁链,只留下了四肢的环扣。
想了想,少司君又给阿蛮脚上的两个卸了。
阿蛮自然感觉到浑身轻松,这玩意虽然不伤害他吧,可到底也沉,久了总会有些影响。
只是阿蛮虽然想要少司君解开这些,却也不觉得他是个能听得懂人话的脾性。
最起码,不能期待他突然良心发现。
那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是为何?
就在阿蛮的紧迫盯人下,果不其然少司君自袖中摸出了另外一串东西。
那看起来也应当是链条的一种,只是很纤细,也不长。
单薄的一条孤零零坠着,好像随随便便都能扯断。
少司君露出他的左手腕。
阿蛮这才发现,男人的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也圈着一个环扣。
他先是将细锁链的一头扣在自己的手腕上,那另一头自然是系在阿蛮的右手上。
阿蛮下意识一扯,少司君的左手就被他扯了过来。
“你要带我出去?”
阿蛮将自己的右手抬起来,晃晃悠悠地溜着少司君的左手,语气里有几分奇怪。
“整日被困着,阿蛮不是觉得无聊了吗?”少司君的眼神飞向了墙边。
阿蛮顿时有些心虚。
只要少司君不当牲口的时候,他白日里无事,的确是在面壁思过……哦不是,面壁思考凿壁。
虽然这房间里一个利器也没有,可是阿蛮也藏过茶碗碎片,对于他这种死士来说,哪怕是一片单薄的瓷片也能做出许多事。
……不对,他为何要心虚?
阿蛮想了想,被囚禁的人想逃跑,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想透了这点,阿蛮重又抖擞起来:“你要带我去哪?”
少司君正在床前蹲下来,给阿蛮换鞋。
阿蛮下意识缩了缩,却被男人抓住脚腕扯了回去:“你浑身上下,我哪里没摸过?”
阿蛮:“……”
有时候,他还是希望少司君能多出几分人该有的羞耻心。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逃跑不能,只能被少司君强行抓着的阿蛮迅速转移了话题,“眼下不是正紧张的时候,你还有闲心出去?”
少司君说话从来不无的放矢。
那天与阿蛮说,他要和朝廷议和的话并非是假的。
那阿蛮醒来后,就已经知道写好的奏折已经快马加鞭送走。
阿蛮抱着被子沉默了会,就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抛开,索性走到这一步,连少司君都无所畏惧,他又能怕什么?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阿蛮就不再问起这些。
只是到了今日,少司君这奇怪的举动,还是让阿蛮不由得有些奇怪,总不可能是他突然想放跑他。
少司君将阿蛮给打理好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便是因为做了那样的事,所以方才要趁着还能空闲的时候多出去走走。”
阿蛮了然,就是趁着事发前纵|情享乐呗。
他跟着少司君走了几步,方才意识到他们这链条存在的麻烦处。
这链子很细,很短。
可再细,再短的链子,想要不引人注目,就必须两人靠得紧紧的,几乎连一丝缝隙也没有,才能用袖子盖住。
……要命。
走了几步,阿蛮就有些不适应。
从前他走在少司君的身旁,总会下意识避开两步,要不就落后他半个身位。
这都是习以为常的惯性。
阿蛮不觉得这样的避让有什么问题,可现在因着那链条,如果阿蛮不和少司君并肩行走的话,他俩的胳膊就会因为拉扯显得很奇怪。
若不想被发现,就顶多只能并肩再稍稍分开两步。
阿蛮有些懊恼地扯了扯袖子,低声说:“你就不能打一条长些的链子?”
少司君扬眉,意有所指地说道:“长短有什么分别?”
阿蛮一顿,这青|天|白|日的,谁也不瞎。
要是真的是长链子,就算他俩真的能分开走,可那垂落下来的链子,岂不是看得清清楚楚?
为了掩饰,不还是得贴得紧密?
阿蛮幽幽地说道:“果然还是大王有办法。”
听得出阿蛮是故意这么叫他,少司君仅仅是笑了一声,就将人带了出去。
正如少司君所言,他这一次带阿蛮出来,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游玩一般,马车送他们到了一处热闹的坊市,耳边尽是各种各样的声响。
安高可比陈县繁华许多。
哪怕是在遭遇了那样的袭击,可在过去了将近大半个月后,这里的百姓似乎迅速恢复了生机,就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样。
阿蛮有些奇怪。
少司君和他两个人走在人群中,总会惹来瞩目。
阿蛮长得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人,可是越看就越有味道,平时不发脾气的他,看起来就是个温和青年。而少司君就不用说了,那张俊美漂亮的脸蛋,为他们吸引来不少视线。
只是谁都不敢贸然靠近。
无他,这两位郎君靠得太近。
哪怕是朋友,一般也不会有那样紧密的身体接触。
可这两人呢?
他们胳膊贴着胳膊,有时甚至还会挨得更紧,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关系过于亲近。
时人虽然也有男男之事,可少有他们这么坦然淡定,大庭广众的。
“阿蛮在想什么?”
在那挨近的袖子底下,少司君的手指应当是拨动了下链条,所以阿蛮的右手才会被牵扯得也跟着动了起来。
“我在想,安高看起来真是静谧。”阿蛮脚步轻快地越过几家店面,无视了他们的招揽,“看起来,不像是打过仗的样子。”
在这之前,也不时有比安高还要来得繁华的地界。
可再是繁盛的城市,在经过战事后,总归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
可阿蛮在这些人的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惊恐。
少司君笑了起来:“阿蛮说得没错。”
阿蛮仰起头看着少司君:“你与梅亦涵达成了合作?”
不然权力的交接不可能如此平稳。
“阿蛮猜猜看?”少司君却是不答,笑吟吟地看着他,“若是猜中了,我答应阿蛮一件事。”
“我不猜。”
阿蛮大步往前走。
他的步伐比之前还要快,若是换做其他人,肯定要扯了个踉跄,只是对少司君来说,就是一个跨步的事。
“就算我们不赌,你也会答应我。”阿蛮顿了顿,“除了离开的事。”
而后,他又说。
“而你想做什么,不用这样的条件,我也总会答应你。”
阿蛮的声音平静,根本不觉得有赌约的必要。
少司君幽幽地望着阿蛮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将人扯进怀里,哎,可惜这是大街上。
阿蛮总是有着人无法抹去的羞耻心,轻易做点什么就会忍不住那种耻感。
……不过,那个时候的阿蛮尝起来也很美味。
这个心肝都坏透了的人开始思考要怎么利用阿蛮的羞耻心做更多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阿蛮被街边的吃食吸引了过去。
他几步走到那摊子边上,探头看了会,问:“要两碗。”
“好咧,客官稍等,往后坐。”
少司君跟着看了眼,不过是不起眼的面食,只是刀工上略有不同,应当是北地的食物。
阿蛮带着少司君在后面支起来的桌椅坐下,而后他取出手帕将桌面擦了擦。
少司君:“不用。”
他知道阿蛮是担心他不能习惯。
可行军打仗,吃过更糟糕的食物,有时候送上来的米饭里都有炭灰,不也就这么吃了进去?那时候,哪有时间思考美味干净,吃个饱腹便是要紧。
阿蛮微愣,却是抿着唇自顾自收拾好了桌面,又将筷子也稍微擦了擦。
少司君微眯着眼,忽而意识到,阿蛮这些习惯并不是在遇到少司君的时候有的,而是早在司君的时候,就已经养成的。
不知为何,少司君竟然有一种微妙的不爽快。
等摊主将面食送了过来,阿蛮又多要了一个碗,在少司君还没吃的时候,就帮着他将一些面条捞了出来,放到边上的小碗上晾着。
阿蛮:“很烫,你晾晾再吃。”
少司君的确不喜欢吃这种汤汤水水,本来就尝不到什么味道,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差别,那何不如吃那些简单容易的?
滚烫的汤面不只是要多费时间,吃起来也麻烦。
阿蛮这习以为常的动作,带出了少司君那些近乎沉眠的记忆。
他的确是恢复了记忆。
并非所有都能想起来,可是最主要的回忆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那些记忆,是在看到阿蛮后,才断断续续以做梦的方式回来的。
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也没有所谓过程。
就那样没头没尾地冲进来,撒下一地的片段。
想要拼凑起来并不容易,好在少司君的耐心足够。
只是少司君并不会经常去回忆那些事,毕竟他也从不是那种会沉浸在记忆里的人。
只是此时阿蛮这熟练的动作,却让少司君不由得想起之前的司君。
之前的司君是个怎样的人?
至少对于阿蛮来说,是个矜贵的,娇弱又麻烦,需要庇护的人。
他不会下厨,也不会做家事。
虽然会有一手的好画,也很有文采,可在平时的生活上,可真能称得上百无一用。
只是阿蛮愿意养着他。
有时候,也会娇惯他。
司君不喜欢吃面食,阿蛮就少做,可有时候去城中,司君见了,却又说要吃。于是阿蛮就也只能听着他的,带着他去买了两碗。
果不其然,吃了两口,司君就开始嫌烫。
阿蛮好笑,问了摊主要了个小碗,认真给他挑拣出一部分,放在边上晾着,只说等他凉了后再吃。
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
司君的衣服不少,比起阿蛮来说很多,那都是阿蛮花钱买的。
应当说,司君身上从头到尾的东西,都是阿蛮置办的。
他挑的,都是好颜色。
司君说,寻常人家不应该有那样娇艳的色彩,可是阿蛮摇了摇头,低声说,在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人管太多的。
于是,司君就常常穿着漂亮的衣裳。
艳丽的服饰,套在司君的身上,浑然是这衣裳配不上他,可到底也是好看的。
阿蛮每次看到他,就会高兴。
只是他的高兴也不是那么明显,只是偶尔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还有,还有……
少司君自记忆里抽身,意识到阿蛮正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现在的阿蛮,看起来比以前还要直白。
他对上少司君的视线,不会再尴尬羞涩地避开,而是会迎上来,轻声与他说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少司君知道自己的表情应当是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平静地说:“阿蛮哪里看得出来我不舒服?”
阿蛮微微蹙眉,像是在认真思考。
“……我不知道。”最终,阿蛮无奈地说,“也不是不舒服,我就是觉得……”他的声音轻下来,不自觉拨弄了下自己那碗面汤。
“……你好像突然不太高兴。”
不高兴?
少司君认真思考了自己的情绪。
原来,这就是不高兴吗?
可他为何不高兴?
少司君低头,夹了一筷子面吃了几口。
果然,还是记忆中那种软烂,没有任何味道,吃起来还滑溜溜的难吃东西。
可为什么呢?
少司君忽而说道:“阿蛮,我嫉妒。”
正在喝汤的阿蛮愣住,那抵在嘴边的勺子尝也不是,不尝也不是。
“你嫉妒……”阿蛮狐疑地说,“谁?”
不会还是福王吗?
不能吧?
虽然阿蛮以前是对福王忠心耿耿,可忠心归忠心,阿蛮又不喜欢福王。
他忠心福王,多数是因为暗楼。
暗楼养育过他,尽管是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方式。
而福王是暗楼的主人,那阿蛮自然也会听从他的命令。
可当暗楼带来的恩情逐渐偿还,而福王的手段与方式也让阿蛮不喜的时候,少司君的存在强烈地动摇了阿蛮过去的那些观念,最后彻底背离了暗楼。
从阿蛮意图逃离陈县开始,他就已经彻彻底底抛弃了那段过往。
如果少司君要说他嫉妒的人是福王,那阿蛮可真的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嫉妒我。”
可是少司君的回答,却让阿蛮茫然不知所措。
他小心翼翼将勺子放回碗里,迟疑地说:“你刚才……说什么?”
“阿蛮,我嫉妒我。”少司君平静,从容,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地说。
阿蛮第一反应想起来的却是从前少司君在问起苏喆时的画面,不由得浮现出某种好笑的情绪。
“你难道……和以前那样,觉得苏喆什么的,是我丈夫……哪怕是假的,所以才觉得不高兴吗?”阿蛮摇了摇头,轻快地说,“不是的,苏喆……其实是你,是依着你才创造出来的虚假存在。”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苏喆这个人。
有的仅仅是依靠着过去而创造出来的虚幻人物。
可是阿蛮的回答并不能让少司君高兴,反倒是让他的笑意变得越发古怪。
“是呀,这便是我妒忌的原因。”
少司君慢慢地,慢慢地吃完了那一小碗面。
尽管它是那么难以下咽。
他慢条斯理地抽|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嘴,抬头看着有些无措盯着他的阿蛮,他微微弯了弯眉眼,漂亮的男人看起来无害极了。
“我在嫉妒司君。”
拥有着一切的开始,拥有着美好的假象,拥有着阿蛮的怜爱与宽容。
多么叫人嫉妒的存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