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傅景在太子的注视下脊背一凉,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然而别管他愿不愿意,太子开了口,他便不得不做。
于是一刻钟之后,抱病的太子又来到了营地的篝火旁与众人同乐。
宁修云刚一现身,营地里的说话声都小了一倍,其一是不敢在太子面前放肆,其二是太子轻微咳了几声,看样子似乎是着了风寒,也没人敢在这时候打扰太子休息。
原本还有人跃跃欲试想将今日猎得的猎物给太子一观,听到这几声轻咳之后顿时都偃旗息鼓。
宁修云估摸着这群人心里会觉得他扫兴,但没有关系,他有兴致就行了。
他抬手向身边的沈七示意,沈七点点头,抬高了音量说:“殿下虽然身体不适,但不想错过今日欢饮,诸位大人自便便可。”
众人面面相觑,即便太子让他们宽心,但在这位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都成了拔了毛的瘟鸡,收敛了许多。
秋夜里有些寒凉,为了避免暴露,宁修云又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此时坐在距离篝火最远的主位上,竟也觉得热风阵阵,很舒适,这群人也的确会享受。
如果空气里没有那股油腥味就更好了。
宁修云调整了一下坐姿,安排好的演员也到了上场的时候。
只等了片刻,营地之外便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本就因太子出现而变得安静的环境,衬得这声音格外清晰明显。
众人心中疑窦丛生,是谁在营地外策马,而且似乎已经进到了营地当中。
“是谁在此喧哗?”有护卫高声询问道。
众人视线向外看去,只见傅景策马进了营地,此时一拉缰绳,马匹嘶鸣,傅景翻身下马,疾步从黑暗中走到篝火明亮的营地中央。
傅景身上血迹斑斑,衣衫凌乱,脖颈、颊侧都沾了血迹,看起来有些凄惨。
他越过众臣落座的地方,装作没看到傅如深投来的诧异视线,在太子下手位置跪地行礼,沉声道:“殿下,微臣江城守军营兵营主簿傅景,有要事禀报。”
想短时间把傅景打造成这个可怜样对沈七来说不是难事,唯一的破绽是这人方才喝过酒,沈七只能在他身上泼了些血,以期能用血腥味压过酒味。
宁修云低头看他一眼,目光晦涩不明,他声音低哑道:“说。”
傅景直起身子,脊背挺直,语气严肃道:“西山中匪徒猖狂,微臣在河西村有一故友,今日去拜访,才发现河西村全村被屠,无一活口,还请殿下派兵剿匪,以安民心。”
“匪徒”二字一出,在场众人惊疑不定。
尤其是江城守军营的人,看向傅景时那阴翳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将他洞穿,若非是这样的公开场合,若非有太子在前头,傅景今日说了匪患一事,明日恐怕就会暴毙家中。
至于其他人,也只是单纯的惊讶,山匪到处都有,江城并不是其中个例,只不过众人都没想到江城的山匪会猖獗到这种地步。
但一时之间无人开口,守军营的人不想去,国都来的这些人更不会上赶着请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是南巡随行的武将,就是太子手中也没有多少人马。
何况太子的态度还不甚明朗,这群在朝堂上贯会随波逐流的人断断不可能做那个出头鸟。
于是傅景一番慷慨陈词之后,现场鸦雀无声,只留下火堆燃烧着时不时传来细微的噼啪声。
上手位置的太子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椅背把手。
漫长的沉默当中,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了,太子一张铁面遮去容颜,难以分辨他的真实情绪,更显得此刻的寂静磨人心智。
唯有跪着的傅景没有丝毫动摇,看起来有恃无恐。
几个暴脾气的守将差点拍案而起,就听太子沉声问:“江城守军营副将何在?”
守军营仅剩的两个副将对视一眼,双双出列,跪地行礼:“末将在。”
“西山匪患一事,守军营是否知情?”宁修云单手支在脸侧,轻咳几声。
两位副将几乎是异口同声:“微臣不知晓此事!”
其中一位侧眸看向形容凄惨的傅景,语气莫名:“多亏有傅公子传递消息,臣竟不知道山匪竟然如此猖獗。”
另一位副将也是面上感激,心里却恨不得将眼前的傅景撕成碎片。
傅景身后有太子撑腰,在这种场合根本不惧,直接开口嘲讽:“据说山匪的传言早在半年前便有了,二位将军竟是这般闭目塞听?”
“你……!”两个副将狠狠攥拳,碍着太子还在看着,一时间敢怒不敢言。
“哦?”宁修云语气冷淡,这群人都当他瞎了吗,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官司?
他从座位上起身,话语中尤带怒音:“孤本以为,就算韩将军身陨,江城守军也能运转自如,没想到二位就是这样让孤放心的?”
两位副将登时跪拜:“是微臣监管不利。”
“好一个监管不利。”宁修云缓慢踱步,道:“守军营再这样下去,恐怕大患,既然山匪一事当前,那便以此事为引。”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如深从座位上起身,询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想以剿匪作为选拔主将的考验?”
宁修云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傅如深做郡守这么多年,审时度势的本事也是有的。
“正是此意。”宁修云停下脚步,幻视一周,看着那些世家掌权人们不以为意的表情,突然一勾嘴角,说:“但江城守军这般状况,让孤很是失望,这样吧,孤给你们一个机会,无论是否是守军营中的人,只要剿灭了山匪,生擒匪首,孤便把这守军营主将之位交给他。”
现场顿时一静,等听明白了太子话中的暗示,世家掌权人们眼神顿时热切了起来。
这意思不就是说,无论何种身份,只要平息匪患,便可一步登天。
两个副将也听懂了,但他们怎么会甘愿再多出一顿竞争者,条件反射地开口:“殿下!殿下三思!”
然而话一出口,两人便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让太子收回成命的理由,是他们监管不利在先,他们刚刚亲口承认过的。
两位副将反对这个决定,但世家掌权人们不会给太子反悔的机会,在场的世家掌权人,哪个手里没养着几百看家护院,西山里匪徒再多,也经不起这样的多方围剿,甚至以守军营的情况,他们的胜算更大。
当即几位世家掌权人便赞道:“殿下英明!”
下手位置的江行松拿起酒杯对着太子遥遥一敬,他本因为长子
下狱而愤懑的心情都舒坦了不少,似乎已经将江城守将之位看做了囊中之物。
宁修云看了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世家掌权人们,哂笑地一勾唇,又将目光投向两个副将,语带安抚:“孤并非不念你们旧日之功,你二人各领一半兵力,自然比其他人更有优势。”
这话的确有理,但没人比两位副将更了解江城守军营里的兵卒是个什么德行,可这话能和太子说吗?必然不能啊。
两人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拱手道:“微臣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宁修云一甩袖,宣布道:“孤只给你们五日时间,兵贵神速,希望各位抓住机会。”
“是!”众人高声应和道。
*
明镜高悬,月色如醉。
对营地里的大部分人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知晓了西山匪患一事本应该立刻护送太子回江城,但宁修云以避免打草惊蛇为由制止,最终商议决定,太子带着一干文臣明日回城,武将们则在营地把手,掩人耳目的同时也可作为前锋。
因着主营帐里藏着人,血腥味不散,宁修云抓着简寻去了对方的营帐之中。
简寻和沈七一样,是护卫中难得有单独营帐的人,大小比不上太子的规制,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两人此刻正在桌前对弈,这算是保留节目,一场戏之后,主要演员之一的傅景被宁修云以身上血腥气太重为由排挤了。
计划达成十分激动的傅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能含泪回了自家老爹的营帐,失去了和太子讨教棋艺的机会。
宁修云照惯例执白子,落下一棋之后,他问:“孤今日之举,你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简寻难得摇了摇头,因为知道江城守军不堪大用,他已然看出了些门道,“守军营不能用,便以守将之位,借着世家的势力剿匪,借力打力。”
宁修云轻叹一声:“僧多粥少,机会转瞬即逝,这群人早就盯着守将的位置已久,怎么可能不动心。”
不过这其实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宁修云还藏着更阴暗晦涩的部分没有说明。
主将韩林身死意味着原本拿捏着守军营的江家已经失去了主动权,两位副将身后本就各有其他世家扶持,说明其他世家也对江家独占鳌头不满已久。
但江家势力太深,江行松又有爵位在手,哪里是那么轻易便可撼动的。
而这才显得宁修云抛出的机会弥足珍贵,可以越过这位侯爷,名正言顺地在太子的支持下拿到江城守将之位。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世家内部必然会争斗起来。
剿匪之事,一旦拔营开战,刀剑无眼,到时候有些死伤也实属正常,这简直是削弱其他世家的大好机会。
说不定这一堆杂牌军还没能出江城大门,就要开始内耗起来。
但乱起来才好,才方便浑水摸鱼,江城不需要那么多仗势欺人欺辱百姓的世家权贵。
“只是……”简寻捏着手里的棋子,目光沉沉,他说:“西山里的匪徒还不知道具体数目,这一次剿匪之行未必顺利。”
宁修云点点头,说:“西山里的匪徒能把消息瞒住,说明没闹过大事,估计匪寨的规模也没那么大,至少还没办法把几千的守军视作无物。世家手里的护院那么多,区区几个匪寨,必然如同探囊取物。”
“况且。”宁修云话锋一转,抬眼笑意盈盈地看向简寻:“孤也并未将希望放在这些人身上。”
简寻疑惑道:“殿下这是何意?”
“孤要你带上几十名护卫,趁乱救出被山匪掳走的百姓。”宁修云抬手落下一子,轻声道:“若有余力,杀掉匪首。”
简寻顿时一惊。
他想起太子在众人面前的承诺,“生擒匪首者得守将之位”。
而太子现在却吩咐他,射杀匪首,这是根本不打算将守将之位交给任何一个人。
简寻细细思索,惊叹不已,觉得太子这一计妙极,江城的确没有能担此大任的人,若真的将守将之位交出去,不过是太子亲手又扶植起一个“江家”罢了。
“殿下英明。”简寻由衷地称赞道。
“尽力而为便可,以自身性命为重,不必强求。”宁修云嘱咐道。
护卫们也好,简寻也好,都不容有失。
宁修云一勾嘴角,说:“你输了。”
简寻一愣,低头才发现黑子不知何时落入圈套,回天无力了。
“微臣棋艺不精。”
宁修云撑着下巴,正打算说什么,沈七突然带着人抬了一张软榻进来。
简寻见状犹疑道:“这是……?”
沈七在简寻疑惑的目光下眨了眨眼,心虚的视线飘到了太子身上。
殿下居然还没和简公子说过此事吗?
宁修云轻笑一声,道:“孤给了破局之法,简卿是不是也应该行行好,收留孤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