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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十月初七,狄族与云国使节终于赶到长洛城。

第49章

十月初七,狄族与云国使节终于赶到长洛城。
浩浩荡荡的人马穿过三月前险些遭受灭顶之灾、而今依旧繁荣昌盛的大晋国都城,晋国百姓在街道两旁的店里或楼上,出乎意料地沉默冷视。

宫城的君臣同样以高高在上的沉默审视,厌恶俯瞰的冷意对待,在祭天台上高高站着,接受云狄全体的跪拜。

狄族的圣女白衣散发跪在狄族前端,以战败俘虏的匍匐姿态宣告全族在破军炮下的投降。

云国的二皇子云仲单膝跪在云国人队前,神情恭敬,行礼举止不卑不亢,虽臣服不卑微。

风尘仆仆的朝拜之后,云狄的使节们退回东区的东南一街落脚,朝贡的一切宝物都被压着,晋朝要到初十之后才肯收下,宝物也包括欲联姻的女子们。

这天晚上回去高骊一出反常的冷,御前宫人被那低气压震得战战兢兢,踩风上道地支开了薛成玉,不住用眼神和谢漆示意。

闲人退散,谢漆朝冷冰冰的高骊走去,单膝跪在他面前轻声:“陛下为何事不悦呢?”

高骊那张凶神恶煞的冷脸顿时破冰,弯腰发狠似地把谢漆拉起来抱住了,沉闷闷地低声说:“你不要跪我,这里又没有别人。”

谢漆在他怀里挣扎半天才钻出脑袋,无奈地微喘着:“见你不开心,不敢造次。小狮子,你这会的力气太大了,勒得慌。”

高骊忙松泛一些,大手不再发狠地捂着他蝴蝶骨,改成从颈椎抚摸到尾椎:“抱歉抱歉,脾气一上来就手脚笨重。”

“为什么发脾气了?”

高骊无意识地对着谢漆的腰又捏又揉:“今天……看见那些跪拜的使臣么,我看云国人没有什么波澜,但看狄族人,心里复杂得很。”

谢漆忍住被捏痛的呻‖吟:“想到你的恩师了?”

他记得高骊对恩师戴长坤的敬重,也记得前世掘开戴长坤的坟墓时,看到那具骨折无数的尸骨的震撼。

他想着,戴长坤恐怕是和狄族交战,死状才那般凄楚。

高骊瞬间变得低落,浑如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犬:“谢漆,你总是能一针戳到我肺腑里,你好像比我还了解我。”

谢漆想,或许,高骊也比他还了解他。

“我师父的尸骨是我去收的。那天特别冷,狄族来进攻时,你相信吗?”高骊在他耳边轻说,“一半北境军饿得逃不动……真的是活生生饿到跑不快。我们没办法,师父留下来断后,让我护送着那些新兵撤回去。等我安顿好士兵,再回去的时候,我师父的尸骨不成样子,他握着那杆长枪跪在雪地里,朝着长洛城的方向。”

谢漆抱紧他。

“狄族人杀了我真正的父亲,可是我生母是狄族人,北境的老弱妇孺还有很多和我一样是两族的混血。”高骊喃喃,“打仗时我恨狄族人,现在看他们跪在下面的样子,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痛快。”

他推开谢漆,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看我,蓝眼睛高鼻梁,不是狄族人也不是中原人,娘亲不要我,没准还想杀了我,生父也不要我,他是皇帝,他讨厌我就像讨厌一只苍蝇……”

“你不是。”谢漆捏住他的脸,从最容易切入的地方安慰他,“你是翱翔在天的苍鹰,先帝是地上大腹便便的寄生虫,他不是讨厌你,是警惕你,他畏惧你终有一天展翅高飞后,会不会飞下来啄掉他。他怎么配和你比?”

高骊楞了楞,笑了:“大腹便便吗?从前每年我到国都来,都是远远地瞄两眼就走了,那渣皇帝长得是不是又胖又丑?”

谢漆也笑开,抚过高骊英俊的眉眼,煞有其事地点头:“嗯,相由心生,先帝歪瓜裂枣,不像小狮子,威武霸气,英俊挺拔。”

然而其实幽帝长着一幅上好的皮囊,谢漆觉得高骊的眉眼轮廓是众皇子当中最像幽帝的,其他皇子都比较像他们美貌无比的母妃。

高骊皱起鼻子扮猪,嘴里还发出猪叫声:“现在还俊不俊?”

谢漆卷舌发出布谷鸟的叫声,也回以口技,用夸张的口吻惊叹:“天呐,天下第一帅哥竟然就在我面前!”

高骊逗他不成反被逗笑,一笑神采飞扬,又一把将他怀里闷:“你还会鸟叫!你还有什么不会的谢漆漆?”

谢漆调侃:“我不会跳狗熊舞。”

高骊笑得更发颤:“你不说我差点忘记了,我之前和张辽说好的,等他伤好了,我俩要一起点篝火给你跳狗熊舞的!”

谢漆拍拍他脊背:“你来,我想看你一个人的,看看小狮子怎么装狗熊。”

高骊顿时兴致高昂,说来就来,轻松松地用一条手臂把他抱起来放在桌子上:“那你来当篝火!我围着你跳。”

谢漆憋住笑,努力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样子点点头。

高骊也不用热身,他直接拉开手臂,躬起腰摆好架势,鼓起腮帮子,笑意盈盈的冰蓝眼睛凝视着谢漆,就这样围着他,交错步伐跳起充满原始野性的狗熊舞,嘴里还模拟出熊的沉浑声音。

谢漆眼神跟着他,努力地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双手捂眼捂嘴,笑得浑身都发抖。

真是夭寿,小狮子装起大狗熊来竟然还有模有样的!

*

十月初九,高骊整个人开始呈现出一种紧绷的紧张,谢漆这天晚上要和方贝贝一起离宫去东区,准备明天的以武比试。

谢漆当他是担心自己,走前不住悄然安抚,又对踩风和小桑千叮咛万嘱咐,也吩咐了手底下的八个小影奴,明天高骊将从宫城出发赶到东区去坐镇,全程都要保护好他。

尤其是明天的饮食,任何从口入的,用鼻子嗅的,全部都不能疏忽。

等他到东区的驿站,他又先悄行去找秦箸,问起狄族内有无不对劲的人。

秦箸还真的有发现,低声道:“狄族来的使臣里,有一个武士体格特别庞大,跟在队伍中间都像一个移动的巨人,因为他相貌长得不好,狄族人也没有让他进宫城去朝拜,直接留在了典客署。小公子,明天如果你和那巨人比武千万要小心,拳怕少壮,比武怕怪物。”

谢漆谢过他的提醒,悄回驿站时把这事也和方贝贝说了。

“秦箸魁梧得和陛下不相上下,连他那样的人都说那狄族人像个巨人,你我要小心了。”谢漆擦拭起玄漆刀来,“我们少年时也和体型比自己大上两三倍的怪物比试,你还记得吧?如力不从心,当——”

“穴位弱点入!”方贝贝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狄族我倒是不怎么担心,我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和狄族人的刮月刀交锋过,问题不大,我只怕云国的那些死士,他们的剑一短一长,很难防的。”

“那叫子母剑。”谢漆擦完玄漆刀,漂亮的脸上浮现了腾腾杀意,“豆蔻刀第七式接吴钩刀第三式,再变线接胡旋第五刀,必割断他们的喉咙。”

方贝贝说干就干,扣上绛贝刀刀鞘就在驿站的房间里挥舞起来,最后一刀凌厉至极,连他自己都喝彩:“好!谢漆你看我——诶你这个家伙,干嘛一脸要去杀人的样子?”

谢漆被说得一愣,低头看玄漆刀的刀身,果真看到自己有些狰狞的眼睛,收刀闭上眼,翻身就往床上躺。

“没什么,紧张而已。”

他只是在想明天谁敢动他的小狮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一梦见前世,他梦见自己前世此时在东宫之中,一身伤甚至都还没好全,庸庸碌碌,不知不畏。

待窗外破晓,谢漆猛然睁开眼睛,不知怎的心脏突然一窒,光着脚丫子就从驿站的床上跳下来,跑到窗边,开窗就吹哨声召唤大宛。

大宛在外面巡视了一夜,一听召唤仍然不知疲倦地飞到他面前:“咕?”

谢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跳如雷,比划着让他去找高骊的海东青小黑,他想要确认高骊的安好。

大宛振翅高飞而去,流星一样沾着破晓的光芒划过长洛城,最后盘旋在天泽宫的高空上,长唳不止。

恰此时,天泽宫的宫门打开,踩风弯着腰侍奉皇帝踏出,起居郎薛成玉在御前宫人之中一起齐声陛下万岁。

今天的陛下没有出声,而是大踏步地往外走,走出不远时耳朵一动,他抬起冰冷的蓝眸望向天空,看见高空上有两只鹰在互相盘旋。

他眼中浮现出困惑,直到熟悉的禁卫军在前方等候。

高骊收回目光,沉默冷漠地向宫门走。

穿过日复一日的不变宫墙,宫门口停着御驾,文武百官和两个皇子已经候着了,最熟悉的人等在禁卫军前端。

“陛下万安。”吴攸一身隆重的朝服,亲自到御车给他开车门。

高骊走过低下的一排头颅,大踏步上了马车,出乎意料的是吴攸也跟着上了马车。

吴攸关上车门,神色恭敬,语气悠闲:“陛下,狄族圣女联姻之事,您抗拒到昨夜,臣想问陛下最后一次,您真的要让后宫空虚吗?”

高骊眼中滑过飞快的情愫,沉默地点了头。

“那臣就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吴攸笑叹,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帕子递给他,“对了陛下,您之前嘱咐臣去查找有关您生母的讯息,微臣派出人手在狄族内查了许久,此番狄族前来朝贺,有关您生母的重要信物终于获得了。这帕子上绣着的正是皇太后的相貌,请陛下一睹。”

高骊怔了片刻,指尖抑制不住激动微颤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了他呈上来的帕子。

他打开这方陈旧泛黄的信物,袅袅幽香丝丝缕缕地溢出来,他看到了帕子上绣着的狄族女郎,瞳孔不由自主地骤缩。

吴攸静静地观察着他动容的眉目,看着他像一个无家可归多年的孩童,强忍着通红的眼睛和鼻尖,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上帕子上的女子。

一遍又一遍,他摩挲了一路。

“朕的生母……原来长相是这样。”

高骊沙哑地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此时马车也到尽头了,他在吴攸的提醒下把帕子收起放进怀里,定定神沉住情绪,在吴攸打开车门要下车前问他:“宰相为何要赶在这个当口把信物交给朕?”

吴攸回头,那双眼睛让他不由自主地萌生亲切。

“臣的母亲,也在臣幼年时便抛下我,绝情赴山海路。”吴攸的神情里浮现了难过,“臣明白,子女对生母的眷恋之情。”

说罢他下车,高骊紧随其后,踏到地面上时,抬头看见屹立在不远处的六层玉龙台,直视前方时看到了夹道相迎面带笑容的国都百姓。

“陛下,陛下!”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个头,其他的百姓也跟着山呼起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爱戴之笑,语气里也是满满的尊敬之情。

高骊就在这样的夹道欢迎里故作面无表情地走过,其实掌心紧张得盗汗。

走过百姓的山呼,他走到了朝臣们给他安排好的主座,目光扫过前方,有些怔忡地望着那六层高台。

这高台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呢?

这高台是什么时候建起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高台仿佛是北境的一座雪山化身。

他眨过眼,眼神慢慢茫然起来。

在他眼前,繁华的长洛城忽然变成了北境荒芜苍凉的冰雪天地。

那座他永世不能遗忘的雪山就出现在那里。

雪山前,狄族庞然的武士进攻,恩师一人持一枪,不回头地怒吼:“高骊!带他们走!”

他信任着无所不能的恩师,于是听从他的命令,没有留下来和他一起断后。

再回来时,亦师亦父的戴长坤死无全尸。

在那之后,多少午夜梦回,他都在心里问自己:

为什么我没有留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