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神魔殊途(四)
小神君天甫一放亮,便来了。清羽将人请至屋内,自己找了个借口离开。
小狐狸睡得正香,无有清醒的迹象。左右不急,神君也没打算叫醒他。他走近两步,把埋在枕头里的少年翻过来。被压扁的脸颊红彤彤的,也不知是因着憋闷,还是酒意未消。小神君端详片刻,转开的眼底带着笑意。
如此这般,承曦在房中坐到日升,又日落。其间,清羽几次三番徒劳地进来添水加茶。
小神君终于忍无可忍,屈尊降贵地问了一句,“他昨夜到底饮了多少酒?”
“也就,”清羽欲盖弥彰,“几坛子果酿。”
承曦严肃,“几坛?”
清羽战战兢兢,“两,三……”
承曦不语。
清羽一狠心,“五,不,六坛。”
殿下愠怒,“不自量力。”
清羽不知怎么的,反而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桃花精姐姐那边与爬山虎大叔新婚出游,明日该回来了,我去帮他们收拾收拾山洞那里的新房,今晚便顺路宿在山顶,照看树精婆婆。”清羽匆忙交代,“小玉这边,就麻烦您费心了。”
承曦微微颔首,“应该的。”
清羽走出去半晌还在琢磨,小神君的这三个字是什么立场什么意思,但愿自己没有理解错。
待人离开,承曦起身,坐到床边,目色冷冽地盯着睡得四仰八叉流口水的家伙,盘算着再有下一回,该如何罚他。
少年睡得实诚,大概是梦中感受到熟悉的温度与气息,不自觉地滚了个身靠过来。脑袋枕在承曦腿侧,手自然而然地摸索着搭过去,正落在双TUI之间……还下意识地攥了攥。小神君蓦地一震,一张白玉似的面庞风雨如晦,咬牙切齿,强忍着才没有将人扒拉下去。
白隐玉毛茸茸的脑袋不老实地拱来拱去,口水蹭着承曦衣襟,小神君忍无可忍,刚要抬手将他推开,少年顺着力道一个翻身,竟然倏地一下化形为本体一只通体雪白,只有脖颈一圈墨色绒毛的小狐狸。
小狐狸翻着肚皮,四脚朝天,凭借本能几下磨蹭就又窝到承曦身侧。
顿时,战神殿下心尖宛如被那柔软滑腻的皮毛拂过,又酥又暖。他皱着眉把小狐狸往上拎了拎,清理干净衣角,自己也盘腿坐到床榻上调息。他略一低头,就觑到被圈在自己两膝之间呼呼大睡的小东西,心底莫名充盈而踏实。
大半日的时光便这般慢悠悠地淌过,夕阳的余晖中,承曦膝弯骤然一沉,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
白隐玉初始以为自己尚在睡梦之中,对着眼前的盛世美颜,一指头戳上去。
“看什么,这是我的梦境,还不由我做主?”他颐指气使,“给小爷躺下,脱!怎么着,害臊了?又不是
第一回 ,装什么贞洁烈妇,不是,烈夫。”
承曦牙根痒痒,死死盯着他。
少年抬起一只手捂上他的双眸,另一只拍着自己的胸脯叨叨,“不怕不怕,捂上了就不怕了。反了天了,在小爷的梦里还敢瞪我?你以为你回到那九重天上,山高皇帝远的,我就会放过你了?做梦!我,小爷我,嘿嘿,”小狐狸吃吃坏笑,“最会做……CHUN梦了,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神君哭笑不得,任由他捂着,一时竟不知拿这二百五如何是好。被少年温热的掌心触摸着的羽睫颤了颤,遮盖下的眸光不自知地温软下来。
小狐狸自顾自地嘀咕,“小爷晚上SHUI你,精神抖擞,白日里才有精力去多找几个秀才……镇子里的我可看不上,还是府城里好……欸,诶诶诶,疼疼疼疼。”
神君面色登时变得铁青,攥着他的手腕扯下来。
少年叽歪乱叫,乍然反应过来,这哪里是梦境,面前是活生生的战神殿下。
白隐玉:“……”没脸活了。
承曦:“……”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他甫一松手,小狐狸一个猛子跳下床,头也不回地就往院子里蹿。
简直,反了天了!
小神君怒不可遏,手一挥,逃跑的少年一脑门撞在无形的屏障上,直接弹了个跟头回来。白隐玉坐在地上捂着脑门,倒打一耙:“神仙了不起啊,你那些同僚知晓你在下界仗着法术欺负人,不是,欺负妖精吗?我告诉你,给我脑袋撞出包来,毁容了你可赔不起!”
承曦走出来,冷冷地睨他,“不是被马蜂盯的吗?”
少年一怔,前夜从醉酒到捅了蜂窝狼狈逃窜再到被人抱起来……不堪回首的记忆纷至沓来,他心虚地又摸了一把,包居然消了,可惜脑子还在。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白隐玉,无论是四条腿走路还是化为人形,摔过跟头、吃过亏、丢过脸,就是从来没怂过。
少年涨红的脸比晚霞还要艳丽,他破罐子破摔地梗着脖子,“要你管?你还是管好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公子,不要整些歪门邪道地害人好不好?”
承曦居高临下,语意淡漠,“你不给人家驱虫,还不准他自力更生?符篆也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是你孤陋寡闻。”
“是啊,是啊,”小狐狸听他的话更火大,“我孤陋寡闻,我没见识,怎么比得上你们天之骄子。有本事别在我这儿山头晃悠,赶紧回你们的九霄云外去,谁稀罕!”
这张嘴,真是比花岗岩还硬。
承曦还未开口,少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甭在我这儿碍眼。”
小殿下这辈子活了一千年,第一次被嫌弃,还被撵。
“走是自然要走的。”他淡淡地扔出一句。
小狐狸隐隐战栗,心头最软的那一块仿佛被人伸手进去狠狠拧了一把,疼得受不了。有些事,自己琢磨着做好心理准备是一回事,被当事人亲口认证又是另一回事。就好像预计了最坏的结果,但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许总不至于……行,现下至于了。
“那还磨蹭什么?我这儿不管晚饭!”少年语气凶狠,目光却刻意错开来去。他才没哭,他凭什么哭,他坚强着呢。
“不急。”小神君心口不一,“我若是离开……”
“走就走,少啰嗦。”
“你呢?”
“我?”小狐狸一窒,随即脸红脖子粗,急欲否定什么似的,“我该吃吃该喝喝,关你何事?我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修行。天下之大,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遍地都是。”
承曦眸底暗流涌动,一字一顿地重复,“遍,地,都,是?”
少年毫无自觉地作死,“可不就是,我一天换一个,保准修为突飞猛进。弄不好过个千八百年,咱也飞升到那九重天上去瞧个新鲜。届时,”他阴阳怪气,“还请殿下多多关照……”他说不下去了,不说自己心寒不心寒,便是那就算不去直视也躲不开的威压无处不在,俨然他再说一个字,就要被吞噬的架势。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过是与对面这个霸道的家伙不明不白了一段罢了,谁也不吃亏,谁也没占便宜,好聚好散,不值当硬碰硬。整得不依不饶,谁还放不下谁似的?
白隐玉及时打住,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对方却没打算放过他。
“一天换一个……”小殿下走近两步,两人之间几乎亲密无间,他吐字的呼吸掠过少年的发旋。小狐狸有一种被猛兽叼在嘴边的错觉,他咬着牙不吭声。
“此话当真?”事不过三,这是
第二回 。
小狐狸顶着威慑给出同一个答案,“千真万确。”
神君攥指成拳,骨节咯咯作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说。”
还有完没完了?是天庭不好玩还是发小不美貌?跟他在这玩儿左右逢源拖泥带水?小爷不待见!少年刚刚升腾起的不多的理智被委屈与怒火烧干,就非得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吗?
“重说一百遍也没用,我就是……”
“进来!”承曦乍然呵斥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少年抬头才发现,这一句不是对他讲的。
狼妖蹲在墙头,一脸懒散,半点儿没有偷听墙角被抓包的尴尬。
他潇洒一跃,跳下墙头,大踏步走到一侧院墙下边,拎起串成一串的两个坛子,优哉游哉地往门口走,“我来拿我的酒,打扰了,二位继续。”
行至门边,又在踏出去的前一步停驻脚步。苍凌似笑似叹地摇了摇头,迟疑片刻,最终回首。一汪墨绿的眸色轻飘飘地掠过承曦,停在白隐玉的脸上。
狼妖戏谑道,“狐妖大王,你就这点出息?”话毕,也不待人反应,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意外出现的第三者打破了适才一点就炸的局面,小狐狸愣在原地,抿唇不语。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大约在别人眼里可笑至极。苍凌末了的这一句如劈开浓雾的闪电,将他从当局者迷的状态里扯了出来。心头那根绷至极限的名为死要面子的弦摇摇欲坠,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卑微怯懦,言不由衷。
喜欢到底是什么?他即便验证过,也还是不懂。那不该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令人无惧无畏,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亦不悔的吗?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变得面目全非,令他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长大的孩子,连一句心底里的真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承曦问他。
“不记得,”小狐狸瓮声瓮气,“记不记得又怎样,你说话不算数。”
被无端诬陷的小神君质问,“哪里不算?”
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明知故问,就打定主意他不会拆穿是不是?
白隐玉心乱如麻,脑子也乱,嘴也跟着不听使唤,先一步秃噜出来,“你说成亲,算吗?”
“你不是不甘愿?”
好嘛,还打算把锅甩他身上?
小狐妖气急,“谁说的,我甘愿,乐意,巴不得行不行?你说过的话,到底算不算?”
“算。”
“是你逼我问的,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彼此留点颜面不……什么?你刚刚说……”小狐狸彻底懵了。
神君垂眸,字字清晰,“言而无信,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