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蜉蝣·七
殷回之在魔兽山脉待了小半个月。
姬枢以身为炉,夜以继日地为他调养元神,总算将他养回了点人样。
姬枢身上有他的傀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单方面和姬枢心绪相连,所以没必要多嘱咐什么。
他走的那天,姬枢站在门口,遥遥送他。
殷回之回头瞥了一眼。
别人送行讲一个“目送”,瞎子有什么可送的?
姬枢倚在门边,看上去身形消瘦,颇有弱柳扶风的孱弱姿态——但殷回之比较清楚,这几个字跟姬枢沾不上边。
因此他满眼无动于衷,抬步就走。
摇身一变,殷回之又变成了那个八面玲珑温和俊逸的乾阴宫少主,黑衣长剑,步履徐徐。
白日正街,道路两侧魔修夹道相迎,他一路回到乾阴宫,碰上了沈知晦。
那一瞬,殷回之心里闪过了许多念头。
其中最要紧的,是沈知晦知道得太多。
多则生变。
但若细究,其实也还好,那些事是沈知晦主动告诉他的,他在其中扮演的是个一无所觉的受害者,而非操纵者。
只要稳住沈知晦,对方没有理由发难。
他颔首:“沈知……沈护法。”
沈知晦微怔,连忙应声:“少主,你回来了。”
殷回之浅笑:“嗯。”
按照以往,他出去给谢凌寻诞辰礼,回来时和沈知晦碰上,对方必然是要问一问情况的。
可眼下沈知晦因为知道得太多,立场与态度相割裂,已不愿主动提了。
殷回之也不想提,但他要作出一往情深、不知晓谢凌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他的样子,就不能表现出异常。
他惭道:“这次出行不利,没能取到天魔蛛王的内丹,险些丢了性命。不过还好,最后拿到几颗品质不算太差的。”
沈知晦一惊,立刻上下打量他,看他哪里受了伤。
殷回之等他看完了,才道:“没事,一点小伤,已经好了。”
说着,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了那两枚品质仅次于天魔蛛王的内丹,递给对方。
沈知晦以为他只是给自己看看,仔细端详了一会,捧场道:“很不错,尊主一定会喜欢。”
殷回之也微微笑起来:“那沈护法喜欢吗?”
沈知晦愣住:“……啊?”
殷回之的话半真半假:“一共两枚,一枚赠师尊,一枚是给你的。”
沈知晦更愣,半张着唇说不出话。
殷回之眼里流露出些微失望:“你不要吗?”
沈知晦哪里会拒绝,连忙接过了。
他年轻时便执掌南海宫,谢凌对他又大方,这东西于他而言算不得稀罕物,但他还是颇觉受宠若惊。
不在物品本身,而在这与谢凌同等的赠礼。
沈知晦心里是很高兴的,立刻收进纳戒中了,但仔细想想,还是觉得大为不妥,又取了出来。
他轻蹙眉,对殷回之说:“少主,你那枚若要赠予尊主,这枚不该给我。”
殷回之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睁大眼睛,惊道:“沈护法要两枚都霸占吗?”
“不是,”沈知晦一时赧然,“是……不合礼法。”
殷回之看着他:“我给自家兄长送东西,也要合礼法啊?”
沈知晦又“啊”了一声,那声兄长在他脑子里回旋,让他无法立即分辨殷回之是不是在同他玩笑。
殷回之垂眸,将那枚剔透的内丹从他手中拿了回来,重新扬起一个笑:“是我逾矩,沈护法,抱歉。”
这样强撑着笑容的模样,立刻让沈知晦想起他离宫前几天的状态。
随时都会散在风里似的。
沈知晦眼疾手快把东西抢了回来,故意板着脸道:“不可外传,不然你兄长可就要遭殃了。”
殷回之看着他,没说话。
沈知晦跟他说话,总像在哄小孩。
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所以故意耍了沈知晦几次,但沈知晦还是这样。
明明对上其他人是另一幅模样。
殷回之曾经思考过原因,可惜没厘清。
他的父母生前都与南海宫没有什么交集,沈知晦对上他,却总带着三分没有由来的纵容,从初见时便如此。
就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沈知晦身上的怪异和神秘感,其实不比谢凌轻。
沈知晦声音带了点疑惑:“少主?”
殷回之回神,笑道:“嗯,我不告诉别人。”
罢了,左右不过是谢凌的走狗。
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今日所做作为,不过是为了避免沈知晦起疑多嘴。
同沈知晦告完别,他回了住处,随手翻了一下纳戒。
突然,他的眉毛皱了起来。
纳戒里少了一样东西。
或者说,被换了一样东西。
他在漠洲一共取了四枚内丹,蛛王那颗已经被他自己用了,昨夜床笫间,他从剩下三枚里取了一颗丢给姬枢。
现在那颗又被好端端地放了回来。
他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姬枢把它塞进了装灵木的锦袋里。
那截灵木被偷梁换柱拿走了。
殷回之眸色顿时冷得可怕,手里茶盏重重搁回桌面,数息后,茶盏四分五裂。
灵木不值钱,也没有实际用处,但却昭示着他曾经的愚不可及。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算、了。
算了。
总归姬枢不知道他原本打算做什么。那么喜欢种树,估计只是觉得那神木看着好玩。
殷回之如今很难控制情绪,一点怒气便足够牵一发动全身,他咬牙逼着自己不去生气,为该死的姬枢开脱。
看来走火入魔和立地成佛只有一线之隔。
“少主。”
门被轻轻叩响,殷回之闭目几息,再睁眼,面上已无半分阴郁,淡声道:“进来吧。”
来人叫戚影,跟了他三年,是他拜入谢凌座下后,在黑市死斗场买回来的。
当时这人已经快没气了,死斗场的人正要将其抬走,殷回之出声叫住了。
见谢凌没有要拦他的意思,他便将人救下。
俯身问了几句话后,就将戚影带在了身边。
也许他本质上和谢凌并没有区别,他带戚影回来,不全是怜悯,更多是知道,这种没有来处没有前路的人才最忠主。
至少此刻,他依旧可以确定,戚影只忠于他。
戚影合上门,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少主,尊主刚刚跟右护法出去了。”
殷回之“嗯”了声:“出去做什么?”
戚影摇头:“没来得及查。”
殷回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戚影做事向来麻利,其实不是没来得及,而是他从前不许手下人过多打探谢凌的事。
他从纳戒中取了一枚傀丹,用手掌托着,戚影问都没问便捻进嘴里咽了下去。
殷回之冲他勾了勾手,戚影便在他面前蹲下,仰视着他,如死斗场初见时一样。
服从、忠诚、坚定,不掺杂其他。
是殷回之如今最喜欢的目光。
他抬手设下隔音结界,落下时抚上戚影的肩,平声道:“以后再跟我汇报谢凌的事,重点放在他想做什么,明白吗?”
戚影的瞳孔映出他温和冰冷的脸:“属下明白。”
“我闭关期间,你出去替我做几件事。”
他轻声嘱托了戚影一些话,其中的指令大都与他过去作风大相径庭。
戚影虽然略有诧异,却没多问,只应下,然后道:“不需要属下替您护法吗?”
“不用,你放心去。”殷回之笑容微冷。
谢凌不会让他在结婴前出事,因此,在结婴前,他的人身安全是最不用费心考虑的事。
殷回之指尖微微发颤,他垂下眼睫,将恨意和兴奋都掩在温和的皮囊下。
他只需要算清楚,该怎么在谢凌眼皮子底下颠覆现有的一切。
–
乾阴鬼域那帮地头蛇最近想讨好谢凌都找不着门道了。
左护法是个公事公办的,右护法是爬床的花瓶,唯一好说话些的乾阴少主还闭了关。
至于谢凌本人,那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也有些不大靠谱的风声,说谢凌其实是在青瑾秘境一役中留了暗病,至今未愈,在养伤。
……
弹指一年,流言愈演愈烈。
殷回之闭关期限只告诉了戚影,出关这日,自然也只有戚影守在他身边。
戚影与殷回之年不见,只觉得殷回之看起来又瘦了许多。
肩膀撑起衣袍时显出棱角,一掌宽的银带掐在腰间,不像少女那般纤细,却也薄得不似这个年纪的男子了。
戚影只看了一眼,便规矩地收回目光,说起外面的情况和殷回之交给他的正事来。
殷回之一直表情平淡,直到听见“外面盛传域主重伤难愈”时,才皱了皱眉:“太过了,容易被查。”
戚影顿了一下,解释道:“不是属下做的,是外面就在这样传。”
殷回之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无意识蜷起,骨感的指节微曲,手背绷出筋脉的走向。
他漠然问:“那传言为真吗?”
“不好确认,”戚影摇头,“但域主确实许久没有出现、也没有动作了,若非有意为之,应当不会空穴来风。”
殷回之敛下眉目:“我出关的消息,不要传出去,包括沈知晦。”
“是。”
–
殷回之幻形离开乾阴城,在街坊茶肆间绕了几圈。
戚影转述得一点不夸张。
谢凌再不出面,三十岁诞辰宴大概也不用办了,乾阴界那些不安分的势力迟早要捅翻了天去。
殷回之坐在茶馆角落,垂眸思索。
关于谢凌的传闻真假难分。若是假,此番不知是为了引谁上钩。
他动作不大,不该是他。
若是真……殷回之目光沉下去。
青瑾秘境一役后,沈知晦同他说谢凌并无大碍,想也知道是假的。
元神乃修者本源所在,哪怕分出几缕,一个不慎都会遭受反噬。那日谢凌分出的元神都强到能化作实体了,必然在半数之上。
元神生生撕裂一半,当然不可能毫发无伤。
但谢凌那种诡计多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真的会不顾后果以致于至今重伤未愈吗?
殷回之盯着茶水,周围喝茶的人见他神色阴冷,修为又神鬼莫测,都默默离他远了些,生怕招惹上麻烦。
只一个人,不仅没动,还偶尔抬眼看他。
殷回之是金丹后期大圆满的修士,五感早已灵敏到了远超凡者的程度,加上对方并未可以掩饰,所以这窥视其实是刻意引他注意了。
他晾了对方近两刻钟,才缓缓搁下茶杯。
抬眸,对上一双慈悯无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