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郁启明没有注意到裴致礼的目光具体落点在哪一处。
他转身走进厨房,拿起热水壶晃了晃,空的。
“看来你今晚这份礼注定不能当面送了。”郁启明一边烧水一边讲:“郁早早女士态度消极,且看上去不想跟您再有什么交谈。”
裴致礼替郁早早讲话:“是我冒然来访,吓到她了。”
“她三岁时赤手空拳能和领居家的白毛大鹅搏斗,五岁徒手抓蛇,八岁敢同时跟两个男生干架。”郁启明有理有据、语气平和:“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有吓到她呢?你太小看了她了。”
“但是看得出来,她一直对我有些误解。”裴致礼走进厨房,盯着郁启明被冷风吹得有些泛红的耳垂,低声道:“希望未来有机会能消解这些误会。”
“不是误解,是滤镜。”
裴致礼有些不解:“滤镜?”
郁启明却没给他解释。
他没有再过多深入这个话题,在开水沸腾之前,他偏过头问裴致礼:“咖啡还是茶?”
“谢谢,都行。”
那一束花存在的痕迹太强烈——那一朵红玫瑰在那一捧白桔梗的中央,又显得过份刺眼。
裴致礼竭力装作不在意,开始环视着打量房屋,只是粗粗扫一眼就发现这一间屋子里女性独居的痕迹过于明显。
裴致礼收回目光,不方便再细看。
水声沸腾。
郁启明打开了三个柜子,在最后一个柜子的最深处找到了一包玫瑰花的茶包。
郁启明瞄了一眼保质期,又问裴致礼:“玫瑰花茶,可以吗?”
裴致礼看向郁启明手里那一个茶包:“……可以。”
冲泡花茶的陶瓷杯壁上画着经典的卡通形象,玫瑰花的茶包经由沸腾了的热水冲泡,很快就散发出一阵清晰的花香。
郁启明端起卡通茶杯递给裴致礼:“小心烫。”
花香的存在感太强,不免令裴致礼如鲠在喉。
只是上楼讨一杯茶都是他费尽心思得来的,他总不能现在说不要。
裴致礼伸手接过那杯茶,还要心甘情愿讲一句:“谢谢。”
“客气。”郁启明指了指沙发,说:“随便坐。拼图在我房间里,我现在去拿过来。”
裴致礼朝着他微微颔首:“好的。”
郁启明进了房间,裴致礼收回了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然后落到手中这一杯花茶。
陶瓷杯壁太烫,烫到了他的指腹和心脏,裴致礼放下了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揉搓了两下,顿了顿,他又偏过头,看向了那一捧花。
郁启明不知道坐在客厅里的裴致礼已经因为一朵红玫瑰陷入了无端的焦虑。
他走进房间后,很快就把那一副放置在自己床尾的拼图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
废了不少时间重新拼出来拼图已经被郁启明稳妥地放置进了画框,只是一整副拼图的角落和中间分别缺漏了两块拼图,让这一整副画凑不成一个完整的整体。
“缺漏有点显眼。”郁启明把拼图搬到客厅。
他放下画框,指了指空余的两个地方对坐在沙发上的裴致礼说:“不知道裴先生看了会不会有什么意见。”
裴致礼说:“随他去。”
郁启明:“……好的。”
裴致礼对于裴时雪的耐心时好时坏,郁启明从多年以前一直到现在也没能琢磨透其中的规律。
裴致礼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那一副拼图前,弯下腰又仔仔细细盯着这一幅拼图看了一会儿。
婚礼,签字,美丽的女人。
这是一幅指代意味太浓的画作。
“这东西是傅清和送他的。”裴致礼看了一会儿之后,直起腰,微微靠近站在身侧的郁启明:“在他们分手的第二年。”
郁启明不方便评价任何有关于裴时雪的事,他谨慎保持沉默。
裴致礼倒也不在意郁启明的沉默:“傅清和一直有一个未婚妻,他们从小认识,感情不算糟糕。”
……略有耳闻。
郁启明想,虽然许大宝同学辱骂傅清和的基础时间是三十分钟起步,但是哪怕厌烦情绪浩浩荡荡,可到最终收尾的时候,她又总会不冷不热地添一句:“算了,他也是没办法,他想结婚吗?他想才怪,他都快被姓裴的那个男的折磨疯了,哦不,傅清和已经被折磨疯了。”
孙大宝对傅清和的厌烦里总会夹杂着一些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他们要结婚了,婚期定在今年的五月。”裴致礼语气平静丢下炸弹:“裴时雪已经收到喜帖了。”
?
郁启明这次是真的惊到了:“真的?”
这么大的消息,孙大宝居然瞒得那么紧?还有……
郁启明没忍住,还是多嘴问了句:“那……裴时雪先生还好吗?”
“挺好的。”裴致礼说:“能吃能睡。为了不忘记这个大喜日子,他还特意将这一张喜帖贴到了自己床头,说是等到了他结婚当天,他要送一份大礼给傅清和。”
……。
郁启明说:“裴先生没事就好。”
“他会想通的。”裴致礼似笑非笑:“仅仅是只是因为需要婚姻就可以放弃爱人,这种人并不值得留恋。”
郁启明的嘴角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掠过拼图上穿着婚纱的女人,然后微微垂下了眼睛。
送裴致礼出门的时候,郁启明听到窗外的夜风好像又大了些。
天气预报说寒流来袭,明日有雨,或许S市接下来又将迎来一场漫长的冬日阴雨季。
电梯下行。
电梯数字从3跳转到2,郁启明听到了口袋里的手机跳响铃声。
电梯数字从2跳转到1,裴致礼伸出手说:“我来拿吧,你接电话。”
电梯停住在一楼,郁启明说:“没事,你手不方便。”
电梯缓缓打开。
裴致礼偏过头,看向郁启明:“是不是有点了小题大做了?”
说这话的时候,裴致礼的脸上挂着放松的、浅淡的笑意,望着郁启明的目光专注。
郁启明无知无觉,一边抬脚预备走出电梯,一边想开口反驳裴致礼。
电梯门打开。
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郁启明看到了低着头的乔丰年。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
对方本来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打不通电话的手机屏幕,直到他若有所觉,缓缓抬起头。
弄堂里穿过一阵呼啸的穿堂风。
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的寒意,一直吹到了电梯井。
郁启明的手机铃声停止。
是乔丰年挂断电话。
裴致礼顺着郁启明的目光落到了站在电梯外的那一个男人身上。
男人脸色煞白,眉眼疲惫,眼眶也是红肿的,只有漆黑的眼珠带着病态的莹亮。
他的眼珠在郁启明的身上定了一会儿,倏忽一瞬,眼珠偏移,那道目光又定定投到了裴致礼的身上。
静默的,他缓缓凝出了一个笑意。
乔丰年收好了手机,把它放回口袋,第一次没有放进去,他又试了一次,放回去了。
“好巧。”乔丰年说,“这不是裴总嘛,好久不见了。”
裴致礼望着乔丰年,缓缓收拢笑意:“……好久不见。”
“你这是有什么急事儿找郁启明?”乔丰年笑着说:“他再劳碌命也得有个头吧,这大晚上的。”
裴致礼说:“不算公事。倒没太注意时间,呆得久了点。时间是挺晚,乔先生是有事?”
电梯在他们两个人的聊天声里缓缓合拢。
郁启明伸出手挡了一下:“出去聊?”
裴致礼垂了一下眼睛,伸出手接过了郁启明手里提着那一副拼图,这一次郁启明松开了手,很顺利就被他拿了过去。
郁启明先出的电梯。
他望着乔丰年,对他说:“不好意思,刚刚不方便电话。”
乔丰年说:“不关你的事儿,我看见了的。”
他眼皮红肿,目光落在郁启明的身上:“听说你发烧住院了,不放心,回来看看你。”
郁启明抿了一下嘴:“你一个人?开车回来的?”
乔丰年没所谓地点了一下头。
“开了多久?”
“六个钟头。”乔丰年说,“还成,没怎么太超速。”
“我没事,已经出院有两天了,小感冒。”郁启明说:“以后不用这样,太危险了。”
乔丰年笑了下:“就开六个钟头的车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他转过头,目光又轻飘飘地落到了一旁裴致礼的身上:“裴总还没走呢?这是等什么呢?哦,说起来裴总,你回国一年多了吧?外公话里话外提起你好几次了,他老人家一直惦记你。”
裴致礼说:“回国之后一直事忙,来不及上门拜访,过两天一定。”
乔丰年笑道:“忙什么呢?哦,忙着大晚上地来同事家呆到忘了时间呢?您看您这也不是在忙什么正事,对吧。”
裴致礼语气淡漠:“事有轻重缓急,至于是不是正事,这就不是乔先生说的算的。”
乔丰年面上的笑意渐深,挂在白到几乎不见血色的脸上,看上去几乎有几分诡谲的妖异。
“裴总这是在笑话我呢。”乔丰年喃喃道,“不容易,这得等了多久才等到这可乘之机。”
郁启明看到了不远处正在探头探脑犹豫着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周闵,他伸出手,抵了一下裴致礼的肩膀,示意他:“小周在那边等你,我就不送了。”
裴致礼转头与郁启明对视了两秒,郁启明面色不变,目光隐带安抚。
裴致礼移开眼睛:“好的,那我先走了。”
郁启明说:“路上小心。”
说要走了的裴致礼在临走之前又看了一眼乔丰年,他就那么看着他,然后突然又笑了一下,这笑又冷又淡,甚而还带着几分挑衅的傲慢。
他望着乔丰年,话却是对郁启明说的:“明天见,郁启明。”
郁启明微微深呼吸了一下:“明天见。”
而乔丰年的目光从裴致礼挑衅的笑缓缓移到郁启明刚才抵了一下裴致礼肩膀的那一只手上。
他死死盯着那一只手,紧缩的瞳孔亮得骇人。
郁启明目送裴致礼走远,他转过身望着乔丰年:“要上楼坐一下吗?”
乔丰年说:“算了吧,裴致礼呆过的地方,多恶心。”
郁启明几不可见地微微皱了一下眉,他说:“行,随你。”
“本来也就只是想见你一面,你没事了就行。”乔丰年又笑了一下:“别嫌我说得难听了呀,还行吧,我不是挺能忍的嘛,我又没上手直接给裴致礼一拳,这不是挺客气的么?”
“我开了六个小时的车,第一眼就看到了你跟裴致礼,我挺开心的,真的。”乔丰年说:“我特别开心,我看到你那么轻松地就给放下了,一点没伤神,一点不在意,我挺开心的,有时候想想,不在意也挺好,伤心多要人命啊。”
郁启明摸了下口袋,摸出了早先那包烟,他问乔丰年:“抽一支吗?”
乔丰年走到他身边,笑着说:“得抽一支,我难受得快吐了。”
冷风凛冽,郁启明给了乔丰年一支烟,又递出去了打火机。
乔丰年说:“替我点一下都不行了?”
郁启明没说话,替他点了烟。
乔丰年垂着眼睛很急地抽了两口,他衣服穿得薄,冷风吹着,他就细细地在发抖。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眼睛底下是潮的,湿漉漉一条银色的痕迹,滑过了苍白的脸颊。
他说:“行了,你上去吧,不是刚出院吗?别吹冷风了。”
郁启明自己却没有点烟。他把玩着打火机对乔丰年说:“我送你回去吧,你回家休息一下。”
“不用。”乔丰年说:“我也没打算一晚上来回呢,放心,我能自己开车回家,然后预备睡一晚,睡一晚再回去。”
顿了顿,乔丰年又问:“……家里的东西,你都搬了吗?”
郁启明说:“我的东西已经拿走了,钥匙放玄关柜了。”
乔丰年说:“哦,哦,行,我知道了。”
他说完那一句知道了,又低头含住了烟。
冷风吹开他头顶的发旋。
郁启明看着那烟雾飘散在夜色里,恍惚着像是听到了一声细细的猫叫。
他转过头去,夜色浓厚,他没能看到那只猫。
乔丰年手里夹着烟,忽然凑过来,冰凉的唇印到了郁启明的脸颊。
郁启明微微一愣,伸手推开他:“别这样,乔丰年。”
乔丰年被推开,低低地笑了两声。
“你说,要是等我真的结婚了,我约你出来开个房,你还会不会来?”
郁启明抿住嘴:“别这样。”
“你不来,给你玩你都不乐意,是玩腻了吧,郁启明。”
乔丰年嘟哝。
“不过裴致礼长得是不错,新鲜,我也是男人,我懂。”他飞起眼角瞥了一眼郁启明,眼睛还是那一种诡谲的灼亮:“只不过,我觉得他不乐意给你,你看看他那副心高气傲的架势,让他折身段啊,啧,你说凭你,他真的乐意吗?”
郁启明语气平静:“乔丰年,到此为止。”
乔丰年说:“没事的,别气,宝贝儿,我替你去问一问他。”
郁启明看向乔丰年。
乔丰年说:“呵,你看你,开个玩笑都不行。”
“你也在感冒,喉咙还是哑的,早点回家休息吧。”郁启明问他:“车停哪儿了?”
“外头。”乔丰年抽完了烟,把烟蒂递给郁启明:“行,那我走了。”
郁启明接了过来:“到了给个信息。”
乔丰年说:“不给,就让你惦记。”
郁启明点点头:“慢点开车,不送了。”
“别送,你回吧,郁启明。”乔丰年看着他,嗓子低哑:“你回去吧。”
郁启明不说话,转身就走。
乔丰年就那么看着他摁了电梯,直接上了楼。
心真狠,乔丰年想,他都没有回头多看他一眼。
郁启明电梯坐到二楼,转角走到带窗的楼梯口。
乔丰年还在寒风里站着,愣愣地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郁启明看了他很久,直到他转身走出小区。
寒潮南下,明天会下雨,郁启明想,希望高速路面不要有结冰才好。
* * *
裴致礼在转角的街口,坐在车后座,望着一盏闪烁着的路灯看了很久。
或许其实也没有很久。
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
应该没有超过二十分钟,裴致礼想,这个时间的话,叙旧或者不舍应该也只发展到点到为止,至少不足以让他们发展出什么更多的缠绵的剧情。
裴致礼冷淡地看着乔丰年的车飞速地开过,然后,尖锐的刹车声响起,斜前方两百米处,那辆急刹的车在马路上压着双黄线掉了个头。
夜深,路上行驶的车也渐少。
路灯的光线穿过一排的梧桐树,映照到漆黑的路面,变成了扭曲着的、奇形怪状的阴影。
乔丰年推开车门下车,穿过马路,那些扭曲的阴影掠过他带着阴翳笑意的脸庞。
他走近那辆迈巴赫,伸出手,敲了敲后座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裴致礼那张冷淡的脸。
乔丰年微微弯下腰,手撑在车窗上:“怎么了,车坏了吗?裴总,怎么停在这里,需要带你一程吗?”
裴致礼说:“多谢,不必了,乔先生既然上路了,我也可以安心回家了。”
乔丰年嗤笑一声:“哦,这是特意在等我呢。”
裴致礼没有理会他,对着司机淡淡说了句:“走吧。”
司机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手肘还撑在车窗上的乔丰年:“……那个。”
乔丰年说:“别啊,话还没说完呢,你急着走干什么。”
裴致礼目光轻飘飘掠过乔丰年,表情俨然透露出我与你无话可说的傲慢意味。
傲慢。
乔丰年低低地又笑了一声。
他凭什么。
他也配。
“没什么其他的意思,我就是想提醒提醒裴总,”乔丰年俯下身,漆黑的瞳孔直直盯着裴致礼。
“郁启明喜欢后面来,”乔丰年苍白的脸颊掠过树枝扭曲的阴影:“裴总一定要记住,到了那个时候,得认低点,别抬头,万一他认错了人。”
乔丰年嗓音喑哑,不像哭不像笑,低低道:“这就不好了。”
车里一时寂静到没有人敢呼吸。
裴致礼面色依旧是一种漠然的平淡,他直视着乔丰年,一字一句道:“谢谢,我会谨记乔先生提醒。也提前祝乔先生订婚愉快。”
北风呼啸。
迈巴赫缓缓起步。
穿过老城区街道,拐弯上了高桥。
巨大宽阔的江面上,几艘亮着灯的游轮缓缓驶过。
路灯光线一缕一缕滑过,映照在后座面无表情的裴致礼身上。
坐在副驾的周闵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
车子里的气氛简直比死了人还阴沉压抑。
绿灯闪烁,3、2、1,红灯。
司机老林踩下刹车。
周闵小心翼翼地喘了一口气。
突然,裴致礼道:“回裴宅。”
司机老林霎时握紧方向盘,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想到了林东明的嘱托,他咬咬牙开口道:
“裴总,时间有点晚了,给大少送东西,不如等到明天?”
“不晚。”裴致礼目光一直望向车窗外:“我母亲想必应该还没休息,她心爱的大儿子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她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裴致礼语气平如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我这个不孝的儿子也该去探望探望她了。”
坐在前座的周闵背脊上缓缓渗出一层冷汗。
……裴总这是打算要去核平裴宅了吗?
现在喊郁哥救命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