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随着时间推进,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
段晏又在昭国宫中待了一个多月,直至拖无可拖,才将协议签订下来。
剩余的燕国军队返程之日, 段晏也随军回燕, 临行前久久地看向宁诩,似是盼着他说几句什么话。
“……”宁诩垂了下眼, 又抬起头望向他, 在众人面前维持着一国之君的威仪, 缓声道:“愿陛下此行平安顺遂,朕派了宫中禁军送陛下出京城,待抵达那日, 陛下记得来信告知。”
段晏深深看了他一会儿, 开口说:“多谢陛下款待, 相信很快会有与陛下重逢之日。”
宁诩以为他只是在讲客套话, 没有吱声回应。
两国间的数次摩擦与矛盾终于平定, 本来燕、昭之间也算不上关系亲密,如今不过是回归了短暂的和平共处。
而段晏是燕国的新帝,在昭国境内待了这么久已属罕见, 这次还有互签协议的由头可以借, 等下一次,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宁诩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蜷了一下, 最后还是避开了与段晏对视,转而对宋公公道:“送燕国陛下出城吧。”
他与段晏二人, 虽相处日益融洽,但也必有分别的这一天。
许是习惯了那人在身旁,宁诩瞥了眼段晏骑马离开的背影,心里竟有几分空落落的。
好在……他动了动手, 下意识地抚过披风遮掩下的小腹。
好在还有这小家伙。
现在这一处地方长得极快,宁诩想出个办法,拿了根细长的绸带每日量身,并在上面做了记号。记号渐渐推移,与最先的相比,已经长了有快一指的长度了。
段晏回燕国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很快到了夏至。
宁诩开始有了新的烦恼。
夏至后,他无法再穿那些能很好遮掩住腹部的长袍,现下的衣物材质轻薄,别说是站着走动了,就连坐着也非常明显。
宁诩以身体不适为由,免了数次早朝,偶尔上朝,也是坐在竹帘后,众臣子都以为他先前离宫颠沛流离半个多月,伤了身体的根基,因此也并未太过怀疑。
明乐宫和御书房侍奉的宫人被支走调离大半,剩下的多数也只在外院做些洒扫功夫,但宋公公每日跟在宁诩身边,时常要到寝殿内端茶奉水,是怎么也瞒不住了。
起先,宋公公还以为宁诩吃胖了,某一日终于忍不住语气弱弱地建议宁诩多运动,边上替宁诩誉写文书的夏潋也咳了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陛下,”宋公公小心翼翼地说:“您最近……可有觉得身体不适?”
“没有啊。”宁诩从奏折堆中抬起眸,捏了捏眉心:“哪有不适?”
宋公公呐呐道:“您、您最近吃的,是不是多了一些……是否肠胃不调,要请太医院的御医来瞧一瞧?”
宁诩:“……”
他最近吃得是挺多。
用膳时也用不着配辣椒酱了,只要是御膳房端来的菜品,宁诩就一个不落地全尝一遍。不仅如此,深夜还总是饥肠辘辘的,要吃几块点心才能睡着。
史御医说这是怀孕时的正常现象,而宁诩先前有些清瘦,正好趁这个机会进补一番,对孩子有好处。
“可能是两月前饿得太久,”宁诩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瞎编:“回宫后胃口也逆反了。”
宋公公哑口无言,一旁夏潋抿了抿唇,目光看向宁诩的小腹处,神情担忧,温声说:“陛下,恕臣冒犯,您……您的肚子似有些异样,依臣之见,还是请太医院过来看诊一番为好。”
宁诩:“。”
他停下翻看折子的动作,低头端详了自己的小腹片刻。
确实……虽说他已经努力地挑选宽大的衣物以企图遮掩那起伏之处了,但坐直腰身和走动时,仍是一目了然。
细心如夏潋和操心如宋公公,发现这个异样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想了想,宁诩放下手里的毛笔,对宋公公道:“把殿门关上,闲杂人等都退远些,朕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说。”
夏潋怔了一下,神色不安起来,而宋公公更是惶恐,赶忙照做。
等殿内安静下来,宁诩斟酌了一会儿言语,慢慢道:“其实……朕一直有件事,瞒着你们许久。”
“但你们二人是朕身边最为亲近的工友,若要长久隐瞒必不可能,想来现在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们真相了。”
看着宁诩凝重的面色,夏潋心尖一痛,几乎是以为他得了难以医治的绝症。
再一回想这半年来的异样……胃口不调、慵懒困倦、神态疲累……再加上宁诩离宫后憔悴了那么多……如今又一反常态地饥饿难耐、腹部渐长……
夏潋攥紧了手心,温柔的眸子里流露出哀伤之色。
而宋公公更是如临大敌,神情紧绷。
宁诩还在思考怎么委婉表达自己的情况,免得将面前两个无知无觉的人吓得够呛。
“经太医院院判和史御医诊断,朕……朕的身体患了一种寻常男人难有的怪症……”
宋公公两眼瞪大,刚听完就泪水滚滚而流:“陛下……陛下啊!您正值壮年,龙体康健,怎会患上怪病啊!”
夏潋的眼圈也红了,轻声说:“陛下……太医院是如何诊断的?您身患重疾,怎可还不叫御医伴驾侍奉,每天还依旧如此辛苦操劳?”
“……”宁诩顿了顿,反应过来:“朕没生病。”
宋公公和夏潋齐齐一愣,转忧为喜,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宁诩叹了口气,道:
“朕是怀孕了啊。”
夏潋:“……”
宋公公:“…………”
“其实朕也是离宫之后才知晓真相,”
宁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语气复杂:“先前种种不适症状,还以为是染了风寒。而今才知,那两个月,太医院开给朕的都是安胎药、补气汤,根本不是治风寒的药。”
见面前两人木木然站着,宁诩以为他们不信,又补充道:“你们惊讶也不奇怪,朕也是花了不短的时日才勉强接受此事,为何朕身为男子却能有孕,太医院也无法给出答案……”
“算算日子,”宁诩沉吟了半晌,说:“应有六个月了吧。”
宋公公倒吸一口凉气,无声地张了张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宁诩大惊失色:“宋公公!”
好在宋公公晕了一会儿就醒了,醒来后坐在地上抱着宁诩的腿,泪水决堤似的往外涌。
“都是奴才该死,没能看顾好陛下!”宋公公神情痛苦,朝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
他此刻算是想起来了,在宁诩刚刚出现食欲不振等等症状之时,太医院就曾派人来问过他的话。
那时候院判隐秘地问他:“这段时日,有无妃嫔侍寝?”
又提醒说:“陛下龙体近来气血两虚,需得好好静养,不宜再行房事。”
而他那时怎能想到有孕那方面去!回了院判的话,说宫中没有娘娘只有数位公子,这些天来并没有人侍寝过。
院判却仍是追问,先前有无公子侍过寝,还说宁诩龙体受损,不同寻常云云。
他那个时候怎么回答来着?
宋公公思索片刻,猛地一惊。
他当时答话:“两月前,宫中曾有一位……侍君,用过宫中禁药,难不成是那个时候伤了陛下?”
胎儿已经六个月……六个月……
宋公公数了数日子,眼前一黑。
是那段、段……段——
夏潋的嗓音同一时间响起,不太确定地问:“是……是燕国陛下……吗?”
宁诩咳了一声,耳根微红,别了下脸,假作平静道:“是。”
夏潋虽早有所察觉,但亲耳听到宁诩承认,还是神思恍惚了片刻。
宋公公更是如遭雷击,他他他家陛下曾数次召那段晏段侍君留殿侍寝没错,但但但——
就算男子怀孕在史书上有前例可依,为何怀上孩子的是他家陛下啊!!!
啊???
为什么啊!
夏潋回过神来,不禁说:“陛下,段晏此人对您犯下这等不敬之罪,还叫您饱受怀胎的苦楚,太医院真就无法可解吗?”
宁诩默了默,敛眸道:“这个孩子,是朕自己想留下来的,与他无关。”
这下就连冷静如夏潋,也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宋公公擦了擦眼里的泪:“陛下,您……您可知留下这个孩子,您得担受多大的风险呀……”
宁诩不仅是男子,更是这大昭国的皇帝,万一有风声走漏出去,身为陛下的男子有了身孕,朝廷上的臣子该如何作想?宫中的人该如何想?昭国城里坊间的流言蜚语又该如何刺耳?
若是有心之人暗中操纵,将宁诩说成是妖孽降世,祸乱朝纲,可怎办才好!
还有……还有这孩子是段晏的,燕国境内知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万一消息传入燕国,对燕昭两国,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宋公公并未把话全部说出来,但宁诩清楚他在担忧什么。
“太医院里,只有院判与史御医知晓此事。”宁诩镇静道:“朕已经在两月前就已命他们二人单独辟院当值,每日有侍卫看守,确保他们不会接触无关外人。也已多次耳提面命,若他们泄密,不仅自身难保,甚至还会牵连在京城中的家人。”
“明乐宫的轮值宫人也已减了大半,剩下些都是性情沉静寡言的,且只在院内伺候,并不常跟在朕身边。朕每日起床下榻,也不会让宫人帮忙换衣,都是自己将衣袍穿好。”
他自登基后便不喜宫人伺候穿衣和洗浴,时至今日,明乐宫的太监宫女们也都习惯了。
“御书房……”宁诩顿了顿,说:“朕最近也去得少了,小青把折子文书等物搬来了明乐宫,朕用膳后就在寝殿批折子,不必再行去御书房。”
夏潋闻言,有几分讶然。他原以为宁诩是身体不适,才每日待在寝殿里足不出户,却没想到是……
“不过现下才六个月,已经让你们发现了端倪。”宁诩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小腹,思考良久才道:“等……等再过几个月,应该是要想点办法,才能瞒住所有了。”
宋公公也顾不得想什么家国大事了,开始紧张起宁诩的身体来:“陛下,这这这月份都这么大了,产婆等人可有寻到?是不是要从宫外找?”
宁诩:“…………”
宁诩:“其实朕也还不确定该怎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朕——”
几人无言对视片刻,宁诩才咳了一声,委婉道:“朕不是女子,那些寻常产婆,恐怕也难找到生产的办法。史御医近来在医书中翻到好几个男子生产的案例,正与院判讨论流程上的细节。”
“你既已知道了,”宁诩看宋公公愁得团团转的模样,于是说:“那你之后便常去太医院问一问,朕不方便遣其他人去,常常只能等史御医来请脉时问上几句。”
宋公公忙应承下来,恨不得现在就飞去史御医跟前将情况问个明白。
等宁诩和宋公公说完了话,一旁的夏潋才轻声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不解之处。”
宁诩:“嗯?”
夏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臣冒昧,想问陛下,那段晏身为孩子的另一位生父,怎可在这关键时候回了燕国?陛下您……”
宁诩抿了抿唇,若无其事道:“两国协议既已签定,他是燕国皇帝,不回去又能如何?朕又不在乎他在不在这里。”
夏潋看着宁诩状似不以为意的神色,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仍是把话咽回了嘴里,低叹一口气,说:
“无论如何,臣始终跟在陛下身后,陛下有什么事都可差遣臣去做,臣万死不辞。”
*
这天夜里,宁诩躺在榻上,想着白天与夏潋、宋公公的对话,又忆起那个被三番五次提及的名字,忍不住咬了下唇。
龙榻宽大,入夏后的绸被又单薄,更衬得榻上空空荡荡,让人没什么安全感。
宁诩盯着帐顶上的夜明珠,无意识地又用手摸了一下旁边的枕头。
等触手微凉,捞了个空,宁诩才恍然回神,缩回手来。
……段晏在这旁边睡了一段时间,他就竟已习惯了身侧有人躺着,夜里口渴、抽筋、身上不自在时,总有个人及时地伸手扶住他,耐心地替他缓解那些不适。
而段晏回燕国后,这才不到一个月,宁诩已经颇感难受。
虽然不似孕早期那般抽筋频繁、时不时醒来起夜,但腰酸背痛却仍常有,先前还有段晏给他按揉,如今夜半惊醒,却只能独自默默忍受,苦捱着继续入眠。
他……
他其实也……并不如表面上那样,不在意段晏的离开。
即便那人临走时,对他道“很快会有与陛下重逢之日”。
很快是多快?夜深人静,宁诩躺在榻上,漫无边际地想,一个月?半年?一年?三年?
又或许只是句客套话罢了。
他既亲口对段晏说“孩子是朕的,不一定与你有关系”,那他们二人,不过就是燕国皇帝与昭国皇帝的关系,两国君主之间,讲一讲虚伪的客套话也正常。
宁诩眨了眨眼,觉得眼眶里有点酸涩。
哼,想那讨厌的家伙做什么。
宁诩扶着肚子,翻了个身面向榻里边,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还不如想想怎么把孩子生下来……”
太医院翻遍了医书,从记载的寥寥几个案例里,得出结论“觅一擅长剖腹之医者,将患者平置于木板之上,剖腹以取出婴孩”。
宁诩虽早有预料,但真正听见史御医说要把肚子剖开时,仍是心抽了一下,有几分害怕。
何况,如何剖、用何种工具剖、如何将孩子取出来,又怎么顺利把肚皮缝合上而不造成大出血,怎样保持环境与用具的洁净等等,医书中含糊不明,太医院依旧焦头烂额。
而派去京城中及城外寻找何老板和他的小儿子的队伍,也一无所获。
何老板的远亲近邻皆都以为他那小儿子身患奇疾,虽知道何老板携儿子匆匆出城寻医,对那名医是谁、居于何处却未曾了解。
因此,搜查的人只得出了京城,顺着几个月前何老板的车队足迹沿途探访。
而他们究竟能不能及时赶回来,宁诩也不知道。
左思右想许久,困意全无,越来越清醒,宁诩只好缓慢起身,想着下了榻去喝两口热水再睡。
他刚坐起来,忽然感到肚子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两下。
宁诩:“……?”
他低下头,隔着里衣摸了摸突起的小腹,正以为是幻觉,覆着的掌心就被什么很轻地顶了一下。
紧接着,都用不着去摸了,宁诩坐在榻上,愣愣地感受着肚子里那小家伙像是在里边翻了个跟斗,直搅得他的肚皮都一鼓一鼓的。
宁诩:“…………”
他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第一次胎动。
原本太医院说到了这个月份,早该会察觉到孩子在动的,但宁诩从来就没有任何反应,那小家伙像是十分不爱动弹,一点都不曾见他扑腾过。
这三更半夜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宁诩都懵了。
“……”他试探性地重新将手放回去,但却迟迟等不来第二次胎动,于是自言自语道:“刚刚在干什么啊?这么晚不睡觉。”
“不睡的话要不和你爹我聊聊天?”
“咱们商量一下,你能不能先缩成鸡蛋大小,自己从这肚子出来,出来后再变大?和那什么哪吒一样。”
宁诩说了一会儿,发现腹中还是没动静,禁不住有些失望。
“小懒虫,”他小声嘀咕:“没良心。”
话音刚落,肚子里突然有了细微的动静,像是在无声地表示抗议。
宁诩一挑眉,高兴极了,许是终于感到自己肚子里揣的是个崽而不是块石头,他又披衣下了榻,在殿内转了几圈,边转边和“他”说话,试图再引得这小家伙动一动。
可惜,他努力了半天,又不见肚子里边有动作了。
宁诩的兴奋劲终于消退,站得久了后腰隐隐作痛,正想回榻上睡觉去,忽而听见殿门处有极轻的叩响声。
宋公公夹着嗓子小声问:“陛下,陛下,您睡着了吗?”
宁诩:“何事?”
宋公公细声细气地说:“陛下,奴才能进来吗?”
得到应允后,宁诩看着宋公公推开门进了殿,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对宁诩行了礼,神色复杂道:“陛下……有一个侍卫要见您。”
宁诩:“?”
侍卫?
他不解地看着宋公公身后绕出来一个男子,穿着深色侍卫服,身量高挑。
待那“侍卫”抬起脸来,宁诩望见青年如玉面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和其中蕴着微微笑意的神色,沉默了。
——不是,有没有人来提前说一句,为什么大半夜的,他会在自己的寝殿门口,看见明明已经回了燕国一个多月的段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