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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鸿毛

第49章 鸿毛
乌梓星弯下腰, 随手扶住近旁的电线杆子,连喘好几分钟,心口怦怦跳动, 难受得几乎快要呕出一口血来。

良久,他猛然起身, 回首望去。

他的身后, 狭长幽暗的深巷,寂寥无物, 悄然无声。

秃鹫的叫声停歇,整个世界变得祥和。

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将窄巷内外两个天地隔绝。

乌梓星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 脸上满是茫然,完全想不明白适才发生的一切。

是一场梦吗……

他呢喃自语,抬头望向逐渐变得阴沉的天空。

这世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线”, 冥冥之中, 连结、牵引着人与人,像浪潮一样推着他们融入更大的丝网浪潮。原本亲密无间的分道扬镳, 素不相识的成为至交, 此生只能见一面的陌生人们彼此隔着星辰, 却无可奈何地一起被卷入深渊漩涡。

人们以为的、醒着的现实, 或许只是虚梦一场。

此时, 在巷道里,在乌梓星看不见的那个世界, 咸鱼侠鲜红的斗篷迎风飞扬。

另一方时空下, 常年蜗居于筒子楼的凤尧难得在大白天“出洞”了。她眯起眼睛站在久违的阳光下,望着熙熙攘攘日渐陌生的街头,无措地磨蹭鞋底, 心底升起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几个小时前,编辑找上门要稿。两人一言不合大吵了一架。她们合作多年,对彼此的“弱点”心知肚明,轻而易举就能戳破对方的雷区,短短几句话后吵得面红耳赤,宛如仇敌相见。

在极度愤怒的驱使下,凤尧甚至不管不顾,擅自在个人社交媒体账号上公然发布状态:因和团队理念不合,《咸鱼侠》自今日起无限期休刊。

此言一出,瞬时引爆咸鱼侠的读者圈,诘问声如潮水席卷而来。

激烈的争吵最终以凤尧的忍无可忍甩笔离去告一段落。

灵感枯竭,无法按时交稿只是一个导火索。凤尧心中十分清楚,真正的隐患在更早之前就已埋下。

理念不合。

多么可笑。

编辑明确警告凤尧,她的作品中传达的诸多观点早已变得“不合时宜”,出版社连年收到来自读者家长的投诉,很难再压下去。若再不按照要求“整改”,来年《咸鱼侠》还能不能顺利连载会是一个未知数。

想到这里,凤尧依旧抑制不住地怒火中烧,连连冷笑。

前辈有言,艺术创作就是戴着镣铐跳舞。而发展至如今,已经无法只用这种程度的比喻来形容创作的痛感。

如果一定要比喻,艺术创作好比是戴着全副镣铐和枷锁,在炽热的铁板上跳舞;腰肢要软,笑容要端庄,不能冷傲,不能风情,不能民族,不能异域,不能男,不能女。要美又不能太美,要引人遐想又不能令人多思。

妖娆的美人随时可能被无形的鞭笞击溃,直接趴卧在铁板上变成焦灼的咸鱼,彻底沦为一滩毫无生机的死肉。

怒火汹涌燃尽,被冬日的冷风一灌,滚烫的热血凝固。凤尧失去力气,脚步虚浮,再也走不动,直接瘫软在公园的长椅上。

啊——

一声长叹。

似乎也没办法了呢,梦想不值钱,一意孤行的孤勇也很廉价。

人生在世,除了不断地妥协,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毕竟,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变成无聊至极的大人了啊。

凤尧无意识地啃咬着脸颊内侧的肉,任由痛感一丝 一丝镇静她的理智。她开始后悔早先不负责任地发表休刊的消极言论,向无辜的读者宣泄自己的情绪。

迷迷糊糊间,凤尧忽地想起,自己念过的小学应该就在附近。或许是被年少时的热血和梦想触动,她突然无比渴望再去看一眼母校,再次站在熟悉的红砖墙下、小操场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曾经是她的避难所。在那里,她可以尽情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小世界里,自我天马,随意挥洒。

那里,是咸鱼侠诞生的摇篮。

也许,调整好状态,她就可以坦然地向读者和团队道歉,就能够坦然地接受挥刀将自己的心血改得面目全非的命运了吧。

同样是在这片天地里,巫元正兴高采烈地跟着墨观至进入专卖店挑选手机,满心期待他猫生中拥有的第一只真正意义上的昂贵电器。

手机,手机!

手机专卖店装修得富丽堂皇。才进门,巫元就被那面巨大无比的、带全彩显示屏的玻璃幕墙吓了一大跳。

一只火红的凤凰迎面冲破屏障,唳嘹高飞。

巫元双眼危险地眯缝,险些一套手决打过去将整面墙震碎。幸而墨观至始终留意着他的状态,即时伸手拦下巫元下意识的动作。

火凤凰瞬间散作细碎的光粒,消失无踪。

巫元一怔,继而回神,意识到眼前所见又是凡人利用科技创造出的某种“神迹”。他看向墨观至,无辜地眨眨眼。

墨观至也看着他,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嘱咐道:“别乱跑。还有,桌上的东西都是固定好的,再手痒都不要拿手推下去,你推不动的,还可能被工作人员抓起来。”

话一说完,墨观至自己都觉得他有点神经质。巫元再如何像猫,也不是一只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小猫咪,哪里需要他莫名其妙的叮嘱。

谁料巫元扫视周围,看见展示台上摆着的一架又一架形容奇怪的“电器”,竟是满脸失望地叹出一口气。

“真的不可以推下去试试看吗?说不定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牢固呢?”

他伸出五指,灵巧地张张合合,仿佛在暗示凭借他敏捷的身手是不会轻易被工作人员抓获的。

墨观至:“……”

墨观至勇敢地抗住巫元的眼神攻势,并无情拒绝了对方想要尝试推推看的请求。

铁石心肠的人类直接将巫元带去手机展柜。既然目标明确,他省去挑选型号的环节,直接请导购员拿出最新款、最大内存的现货。

“买了手机后,附近有营业厅可以办新卡。”墨观至说着,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或者你愿意的话,我还有一张备用卡可以给你用。”

巫元不明所以,只是点头,看起来倒有几分乖巧。

墨观至轻笑,指着一排崭新的机子询问道:“你想要什么颜色的?黑色的最经典,新出的紫色好像也很受欢迎……”

他的话未说完,巫元直接打断,大声且坚定地重复道:“黑色!黑色!黑色!”

墨观至一顿,忍不住再次弯了弯嘴角。只是一提起黑色,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墨观至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早有的疑惑问出口。

“那只小黑猫……是你的宠物吗?”

巫元怔楞,一时间竟没想起来哪来的第二只小黑猫。

墨观至观他神色,还以为自己误会了,不过他还是认真描述道:“就是一只长毛小黑猫,很黑……呃,但是很漂亮。就是特别黑,不过黑得很亮眼。”

人类求生欲十足地打了不少补丁,略显忐忑地看着巫元的表情几经变换,阴晴莫测。

“他很可爱,也很通人性。我之前,在……看见你和小黑猫同时出现,总觉得他和你有关。是……我误会了吗?”

墨观至在不少细节上含糊其辞,但他相信巫元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小黑猫并非普通的猫,眼前人自然同样非同寻常。

巫元听罢,却心虚地收回视线,低头端详起自己的指甲盖,又将手掌翻来覆去地查看一番,仿佛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长着十根指头。

他那副神情,活像做了坏事的小猫咪为了缓解尴尬,突然望天看地,或是不分场合地认真舔毛一般。

墨观至狐疑地微眯眼睛。

巫元醒悟似的猛然抬头,若无其事地接着最开始的话题继续道:“就要黑色的,黑色好看,嗯!”

墨观至却不打算让巫元如此轻易地转移话题。他微笑示意导购员帮忙包装,面上同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直接问道:“所以,是你的宠物吗?那只小黑猫。”

巫元又不说话了,垂头抠着手指。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他莫名开始生气起来,一甩脑袋看向墨观至,鼓着脸颊着恼道:“是啦,那又怎么样呢?不可以么,我有一只全天下最漂亮的小黑猫!”

墨观至一噎,侧过头咳嗽了好几声才将嘴角的笑意压下去。他一面掏出手机扫码付款,一面语气随意地说道:“不怎么样,你的小黑猫确实是全天下最漂亮的。我只是很想邀请你的小黑猫去我家里住一段时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墨观至接过导购员递来的包装完好的新手机,笑着致谢后,重新看向身旁的巫元,脸上不知何时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神色。

“我知道我的请求非常唐突,但是我实在太羡慕你了,羡慕你能拥有这样一只神仙小猫咪……”

墨观至不动声色地观察巫元的表情,见他一脸得意地偷偷翘起唇角,这才忍笑继续说下去。

“他实在是太可爱了,我是真的很想和小黑猫做好朋友。如果你同意的话,小黑猫随时都可以搬进我家。我会准备最软和的猫窝,最美味的猫粮,最有趣的玩具。我还可以给小黑猫再买一部手机,也是黑颜色的,这样你就可以随时和他视频聊天了……”

巫元没听出狡猾的人类话中暗含的陷阱,反而歪着脑袋认真考虑了一番。不得不说,墨观至的提议和巫元原本“随机赖上一只人类”的想法不谋而合,而他的态度也算得上是恭敬诚恳,小猫咪很是心动。

按照小猫咪的计划,在祭拜过毛春的山川天地后,定下一纸契书,眼前这只人类就正式属于他了。只不过半路杀出一只程咬金,破坏了巫元的仪式。不料兜兜转转,最终的结果还是和设想中的再次重合。如此倒也不错。

巫元越想越觉得满意,忍不住频频点头,并大方表示:“不用买新手机,我若是想,自然有办法联系他。”

言下之意,他同意了墨观至的“代养”建议。

墨观至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巫元,也跟着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是没有办法‘联系’上小黑猫的,等你见到那只漂亮的小家伙,可以代我转达诚意吗?”

巫元自然是答应。

“哦对了……”墨观至语调一转,突然疑惑道,“我还不知道小黑猫的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小黑猫小黑猫地叫吧。你既然是他的主人,一定给小黑猫取了正式的名字把。他叫什么呢?”

巫元登时呆愣原地,用力眨了眨眼睛。

“名字是什么呢……”

他的眼珠滴溜溜转动,再次左顾右盼,试图转移话题。

墨观至却不如他所愿,反而意有所指道:“若不是知道小黑猫也有主人,我还以为他会叫乌圆呢。小乌圆,真的很适合他。”

巫元蓦地瞪大眼睛。

“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他努力板起脸,严肃教训人类。

“你小小年纪,记忆力怎地如此差劲。巫元是我呀,不是小猫咪。”

墨观至虚心接受批评,并不悔改。

“所以呢,小猫咪叫什么呢?”

巫元气短,眼神飘忽,吞吐嘟囔道:“唔,叫……叫咪崽吧……”

墨观至讶然挑眉,“什么?”

巫元恼怒,理直气壮地加大音量。

“叫咪崽!咪崽!怎么,你又有意见了吗?”

这一回,墨观至听清了,不仅听清了,还情不自禁放声笑了出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求饶:“没有没有,很可爱的名字,也很适合,我没有任何意见,咪崽。”

巫元冷傲地轻哼一声,重重别过头,心中却在懊恼,自己怎么会不假思索把这个大逆不道的蠢名字说出来呢?

两人的对话内容实在奇怪,导购员不经意听了一耳朵,只觉得莫名其妙。哪怕眼前两位肉眼可见是极品帅哥,她也开始感到无聊。导购员的脸上依旧挂着营业性的标准微笑,视线却漫不经心地扫向两人身后的玻璃幕墙。

广告结束后,玻璃幕墙惯例滚动刷新本地当下热点趋势,播放的都是网友上传的不到二十秒的短视频作品。

画面正巧切换,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毛春闹市街头惊现传说级别的武林高手!摘花飞叶、走壁飞檐,帅得就像是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咦?

导购员瞪圆眼睛,下意识地比对墨观至二人的身形。巫元的大半张脸被驼色的羊绒围巾遮挡,衣着却和视频中的一模一样。那个像武林高手一样的神秘人物,竟然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导购员顿时醒神,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在上班期间违反规定偷拍客户时,大屏幕上的视频再次刷新,换了一个十分惊悚的标题,背景声也变得嘈杂无章,似乎有很多人在尖叫跑动。

——毛春湖畔商业街附近有个少年被人打死了!

导购员看清字幕,忍不住惊呼出声。

墨观至和巫元听见动静,同样抬头去看玻璃幕墙。待看清内容后,两人同时蹙眉。他们飞速对视一眼,同时作出决定。

“去看看!”

率先动作的是墨观至,迅速窜到前头的却是巫元。他的动作实在迅捷,墨观至险些跟不上。他们两个像一道疾风,卷过人群,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导购员愕然站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玻璃幕墙上的画面持续切换,不同的视野,不同的画外音,都在播报着同一件事。

视频中的巷道虚景逐渐化作眼前的真实。

十七岁的少年鸿信出门前,并未预料自己晚些时候会出现在头条视频里,成为毛春乃至全国的热搜关键词,成为掀开新时代的一片浪花。——好吧,或许在他心里的某个小角落,确实幻想过自己能够作为拯救毛春的英雄人物闪亮登场,引得满堂喝彩。

届时所有人都崇拜他,无论是懵懂无知的孩童,还是不可一世的大人。

那会是属于咸鱼侠的高光时刻。

关于凤三刀的休刊言论,鸿信半个标点符号也不肯相信。

咸鱼侠这么精彩的作品怎么可能会休刊呢?怎么可能会和其他粉丝猜测的那样,直接被砍了呢?明明很快就有大电影上映了不是吗?明明十周年的时候,大家约定好要一起努力,一起庆祝二十周年纪念日的啊?

咸鱼侠不是我们共同的信仰吗?

鸿信几乎是转瞬间便已下定决心。

他要向世人证明,咸鱼侠是真实存在的,咸鱼侠所在的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它不存在,他的哥哥死后又会在哪里游荡呢?

他此前犹犹豫豫,不过是幻想着自己还有退路。

此时,他幡然醒悟。

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哥哥已经离开,能出手的只有自己。

鸿信在箱底翻出珍藏多年的红色斗篷、木制大刀和咸鱼头套。不是什么精细的周边,看起来十分廉价,尤其是咸鱼头套,粗糙的线条,色差明显的着色,处处透露着贫穷。换作别的粉丝,大约会耻于拿出手,鸿信却分外珍惜。

他的哥哥鸿诚还活着的时候,曾亲手用颜料一笔一笔地将头套的眉眼线条重描了一遍。那时的鸿诚,身体被病魔折磨得已是千疮百孔,稍微动一动心神就咳得震天动地。他断断续续花了足有半个月才完整这项重大的工程。从此卧床不起。

鸿诚郑重其事地从哥哥手中接过咸鱼头套。细看之下,头套仍旧明显属于粗制滥造,乍一看却很像那么回事了。鸿诚很喜欢,小心翼翼保管了三年,头套和斗篷崭新如初。

那是哥哥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三年了,哥哥也离开他整整三年。

今天本是鸿诚的生日。鸿诚离开的时候还不满十七岁。

从今天开始,鸿信就要永远地比鸿诚大了。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哥哥。

从今天开始,他就能够以保护者的身份成为哥哥的守护神。

母亲因病去世时,鸿诚十岁,鸿信不过七岁。父亲火速再婚,对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不闻不问。那时的鸿诚便承诺过,会是鸿信永远的家人。

——“阿信,你知道吗?我们的姓,鸿,是鸿雁的意思。鸿雁就是大雁,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景。你叫鸿信,因为妈妈希望你能给别人带去好消息。

鸿雁是十分喜欢成群结伴的鸟类。我们两个就是两只鸿雁,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等我长大了、成年了,我会去念大学,我会工作赚钱,我会买房子。我们一起住,我会成为你的家长。

你永远会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小孩,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我叫诚,你叫信,我不骗你。”

名叫阿诚的哥哥却成了鸿信生命中最大的骗子。

他努力打零工,努力考上年纪第一,努力准备高考,努力想成为替弟弟遮风挡雨、引航带路的头雁,却最终没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夏天。

鸿诚被查出患有和母亲相同的罕见病,父亲选择放弃费用高昂的治疗方案,一如当年他放弃了母亲。

鸿信已然记不得母亲病重时的模样,只隐约记得家中那口药炉总是不分昼夜地咕嘟冒泡,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沉重的中药味道,仿佛已深深刻进他的灵魂。

那时的他仍旧幻想着,幻想着他厉害的哥哥可以奇迹地战胜病痛,重新变得健康。他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久到咸鱼侠都完结了。

那时的他们,一定都长成了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大人。

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然而,鸿诚永远失去长大成人的机会。他走得比母亲还要快、还要痛苦。一切发生得很突然。某一个长长的夏日结束,鸿信匆匆放学归来,只摸到哥哥僵硬冰凉的躯体。

那一年,毛春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暴雨。

等到秋天终于来了,大雁成群飞过毛春的天空,留下浅浅的痕迹。

天空之下,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包。

鸿信变成一个没有人要的小孩。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个世界上似乎有许多弃儿,那个才上六年级的小不点就是其中之一。他和鸿信一样,都是没有人要的流浪儿,游魂似的飘荡人间。

大约是境况相似,鸿信很容易就察觉到乌梓星的窘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视而不见,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去。

他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不敢做。

那些霸凌者中不乏比他还要高大的小混混,鸿信承认自己胆怯,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如果哥哥还在,他一定会挺身而出。哥哥高大英勇,侠气十足,是最厉害的头雁,曾一次又一次将欺侮自己的大孩子赶跑,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了弟弟和其他同样弱小的孩子。

哥哥才是现实世界里闪闪发光的咸鱼侠。

可惜啊,也是那小不点倒霉,真可怜啊。

自那之后,鸿信将哥哥留给他的咸鱼侠斗篷套装深深藏入箱底,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鲜红的英雄色泽刺痛双目。

哥哥死后,一定重新活在咸鱼侠的世界里,成为了不起的大侠,初入江湖,惩恶扬善。

而他,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吧,是漫画分镜中没有脸的路人甲,是不需要作者给出结局的背景板。哪怕如此,一想到哥哥能够摆脱病痛,那般恣意地活在某个鲜活精彩的、他触不可及的世界里,鸿信由衷感到快乐满足。

今年入冬后,鸿信发现自己开始平地摔,拿东西时胳膊偶尔会不自觉地颤抖。

他想起了哥哥,想起一切悲剧的伊始,暗想难道命运的铁锤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他也没有机会长成大人了吗?

那个名为父亲的冷血男人是不会肯在自己身上多花半个子的。鸿信深知这一点。他的目光发虚,又渐渐落在那个小不点身上。

鸿信还是一个胆小鬼,这一点并没有随着死亡的降临而改变。他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终于,在圣诞节前夜,他下定了决心。

或许,在真正离开之前,在咸鱼侠的世界终结前,他还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以哥哥的名义,以咸鱼侠的名义。

披上斗篷,戴好头套,拿起木刀。红色的斗篷和节日氛围完美地融为一体,一路上并没有人拿怪异的目光打量他。

热血在他单薄的胸膛里翻滚、沸腾。鸿信昂首挺胸,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名隐于市的真正的大侠。

如脑中无数次排演过的那样,鸿信以咸鱼侠的姿态,帅气地出现在幽暗的巷道里,吓了所有人一跳。

他表现得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他如同真正的咸鱼侠,飞檐走壁、挥刀如风,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了一个又一个敌手。

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都太弱了,在他的刀下不堪一击!

鸿信“杀”红了眼,胸口燃烧着的是从未体验过的快意。

他终于成为了哥哥那样的大侠。

待理智重新归位,热血逐渐凉透,鸿信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

咸鱼侠没有现世。红色的英雄斗篷沾染污泥。那柄毫无威慑力的劣质木刀不知何时被折成两截,毫无尊严地躺在混着垃圾的泥淖中。

鸿信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中他是大杀四方的大侠,梦醒后却空空如也。

原来白日梦也会这么真实么?

小混混们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哂笑。推搡中,鸿信浑身无力地朝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墙上。咸鱼头套顺势歪了下来,可笑地斜挂在他的脑袋上。

视线被糊上了一层阴翳,灰的、红的,变得模糊。余光中人影攒动,光斑目眩。

一声怒喝!

刺耳的笑声倏地拉近又慢慢远去,嗡嗡作响,最后天地重新变得一派死寂。

鸿信身体颤动,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哥哥说他是一只鸿雁。

鸿信的意识变得朦胧。

不是的,哥哥。

他不是鸿雁。

硬要说,他可能只是一片鸿毛吧。

鸿毛随风轻轻落下,比雪花还要轻、比尘土还要不起眼,哪怕是死亡,也是悄无声息,无足轻重,从时代乐章中被随手拂去。

后脑勺传来温热濡湿的奇妙触感,四肢却冰冷得再无知觉。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哥哥,真是冷啊。

笃笃笃——

焦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喊,声音忽远忽近。

好吵啊。

鸿信混沌的脑海中掠过最后一丝念头,转而被永夜吞没。

咸鱼头套下,瞳孔涣散,眼中的亮光彻底熄灭。

凤尧没去管朝着另一头一哄而散的小混混们,直觉提醒她巷道里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件。喉间涌起血腥味,她的步子越迈越大,朝着那抹红色狂奔而去。

近了!

凤尧目光震颤,终于意识到脑海中不断拉响的警鸣源自何处。

“不、不,别!不要不要!不——”

凤尧脑海一片空白,嘴唇翕张,只能胡乱喊出不成词句的音节。

距离那抹红色只差几步之遥。她的双腿完全失去力气,直接翻滚在地。她没有停下,四肢并用,跪爬着朝前,冰冷刺骨的砂土在她满是茧子的掌心划出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口子。

果然是咸鱼侠的头套。

凤尧屏住呼吸,手止不住地颤抖,几乎耗尽浑身力气,才终于揭开头套。

头套之下,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那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啊。

凤尧往后跌坐,手边不经意摸到一个方正的硬块。

是小心折叠后的信纸。信纸上似乎还沾染着几滴新鲜的血液,混着泥水。

凤尧行尸走肉般拾起信纸,抖索着摩挲许久,才缓慢地将其展开。她的目光在纸张上久久停留。上头的字迹略显潦草敷衍,是典型的少年人风格。她全凭本能行事,努力想集中精神,却忍不住走神,似乎每个字都看懂了,又似乎变成了大字不识的文盲,完全无法理解词句的含义。

不知过了多久,凤尧咧嘴,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她想哭,想高声叫骂,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干嚎。

最后,她背过身去,背脊猛烈起伏,不能自已地狂呕起来。

她终于拼出了纸上的破碎字句。

——咸鱼侠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世界需要咸鱼侠。

落款是咸鱼侠斗篷的粗糙简笔画,画得并不好,被主人用鲜红的圆珠笔细细描摹了好几遍。

这是一位少年年少轻狂的宣言,也是他潇洒随性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