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仙魔博弈
江边雾色不分明, 又有魔君烈焰隔断,江岸边的修士很难隔着江水看见交战区的情况。
“圣人, 魔兵渡江半途,我们追吗?”有人小心翼翼地询问。
白衣负剑的圣人遥望,衣袂飘动,如圭如璧。他不像是来战场决死,反倒如君子悠游江岸。
“不追。”谢衍扫过一眼迷雾掩盖的战场,就知道门已然败退。此时追上去,早就失去包夹的意义。
“魔兵疲敝,我等以逸待劳……敢问圣人,为何不追?”
“现在追上去, 既决胜负,又分生死。”谢衍淡淡扫他一眼。
“虽说我等以逸待劳, 可人数差距还是太大了, 此来江边, 若是道门主力占据上风, 我们与之两面夹击, 自然是上策。”
“如今道门主力败退, 我们顶多唱个空城计, 求稳为上。”谢衍轻睨一眼, “帝尊被逼急了,真的回身来战, 诸君要用三千打他十万?”
其他人讷讷不答, 他们知道, 谢衍说得对。
道祖拜访后,谢衍抽调了中洲原本抗击妖兽的战力,又动员了些后备力量, 临时拉起三千中洲修士支援盟友。
南线的南疆巫人不安分,不能动;北线防备边境魔兵的兵家修士,亦不能动。
他总不能任凭中洲腹背受敌,把老家丢了。
“现在,魔君大概已经知晓,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
谢衍轻描淡写:“吾一照面就吓走他,也是因为他现在赌不起。魔君猜不出除却诸君外,吾还带了多少人阻截他的后路。”
这样的极限博弈,是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与忌惮。
殷无极认为谢衍凡事求稳,不会做风险极高之事。
虽然无法看破谢衍真正的兵力,但他心里粗略估计,他带来的修士至少有一万。就算没有,他也不会去赌。
谢衍正是拿捏准了他这种心理,偏偏反其道行之。
他此来是为奇袭,带着三千修士,竟是将魔兵用以缓冲的几座城池逐步收复。
魔兵的主力投入到渡江之中,不可能有能与圣人相抗衡的对手。谢衍就这样硬生生截断了他的退路。
殷无极想要退回北渊,原路返回难度颇大;要么就向西进入西佛洲,把佛宗也拉下水,要么就……
魔兵大军渡江,已经从岸上看不见踪影,谢衍才平静道:“走罢,在这里待着也无用了。”
博弈宛如下棋。
帝尊黑子先行,势如破竹。
圣人的白子,如影随形。
以东洲为棋盘,两位棋手此时皆已下场。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魔兵渡江,象征着东洲已经收入囊中大半,目前的仙门联军暂时组织不起这等规模的反击。
接下来,道门已无与他一战的可能,他若想取其腹地,也是探囊取物。
魔兵拿下沿江的青川城,城中守备空虚,大抵是修士听闻魔兵南渡,已经闻风而逃。
他们没遭遇什么抵抗,就在此短暂休整,恢复战力。
“从东洲返回北渊的退路被封,此事为真?”萧珩虽然想过可能被封,但没想到他们前脚渡江,后脚圣人就行动了。
虽然他们在东洲大捷,暂时不用折返。可往后呢?
他们总不能为了避战,一直被圣人堵在清江以南,怎么回北渊?
“倘若从东洲折返可能遇上圣人,是想逼我们取道西洲?”殷无极抖过魔兽的缰绳,揣度着谢衍的想法。
他道:“西洲与北渊并不毗邻,我们若要从西洲取道,要绕很大一圈……何况佛宗还未正式参战,既然未下场,本座暂不打算树敌。”
殷无极与道祖一战,虽然仗着年轻赢了下来,但是他也被迫动用了太多魔气,以至于有些压不住心魔。
连行军时,他都屡屡精神错乱,甚至眼前还有幻象。
他疲惫地阖上眼,“先不想这么多,本座的本意,也不是将仙门赶尽杀绝……倘若攻下清净山,取得长清宗,就足以把仙门逼上谈判桌了。”
殷无极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撑到与圣人对抗的时刻。
战争是为取得利益。他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坐谈判桌,才能在结束战争时得到最大的收益,为北渊洲赢得真正的立足之地。
殷无极想争取的东西,非战胜不能得。
可是想要把仙门逼上谈判桌,一定是仙门走投无路时。
若他不能战胜圣人谢衍……
仙门绝无可能低头。
魔兵在城中整顿三日。沿途商铺关停,家家闭户,一派萧条。
仙门城池,排斥魔兵也是必然的。
殷无极没在意,他只觉得累,到了已经人去楼空的城主府,他设下结界,回身一顾,道:“本座需要休息一阵,萧元帅,这几日辛苦你了。”
“……还成不?”
“撑得住。”
“要不要把将夜叫过来。”萧珩倚着门,皱眉,“你让他接替你,潜入仙门去查罪魁祸首了?”
“他还有仇未报。”殷无极像一片漂浮的幽魂。
他安静地道,“他左右都在东洲,刺客来去自如。等我真的撑不住了,会叫他来的。”
萧珩听懂了言下之意。
两人不再对话,殷无极回到府内,把自己扔在床上,才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疼痛共同涌上来,几乎撕裂他的身体与精神。
道祖毕竟是圣位大能,虽然已然衰老,没有与他拼命决死的意思,但是他的逍遥游也极其难缠。
为了摆脱他的道术,殷无极消耗了太多魔气,心魔有些压不住了。
他气血逆流,几乎发了疯,在半睡半醒间,满眼都是在江岸薄雾之中,微微飘荡的白衣圣人的身影。
宿命之敌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好似洞穿了他的胆怯与懦弱。
他退避了。
现在仔细想来,圣人应该也没有那么多的精锐足以支援东洲,中洲内忧外患交加,他居然敢离开中洲……
空城计吗?
真是拿捏住了他啊。
知道他不敢拿魔兵去赌。
“刚与道祖交过手,本座遇上他,哪里有空闲思考他到底带了多少人,光想着的就是这样的状态赢不了……”
万籁俱寂,屏风遮蔽,唯有烛光熹微。
殷无极平躺在床榻上,手臂遮掩赤色的眼眸,他似乎处于安静的疯癫中,心想:
“即使是以全盛的姿态迎战圣人谢衍,我也未必敢说自己能赢,何况是那种情况下。退是对的,但是……”
“你怕了。”
忽然间,他的脑海里响起声线相似,却诡谲的声音。
心魔。
“……”
“你害怕与谢衍对决。你既怕输给他,葬送北渊迄今为止的战果;又怕杀死他,手刃最亲最爱的人。”
殷无极坐起身,单手覆盖额头,冷冷地道:“别说了,我没有怕!”
深色的帘幕是放下的,殷无极看去,却见一帘之隔,有着几道黑影好似俯身,隔帘用讥笑的眼神看他。
无涯君的声音忧悒,他轻抚无涯剑身,道:“我为师尊而生,也为师尊而死。”
“谢云霁既是你的恩师,亦是你的毕生所爱,你的剑都是他教的,你如何能用他教你的剑去杀他?”
谢夫人的影子窈窕纤细,他以罗扇遮面,声音温软,却隐含刚烈决绝,“你若杀了夫君,我去殉他的棺椁。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是要随他一起的。”
另一个背着身,即便隔着帘幕也不与他对视的青年,身形挺拔,长发高束,声音冰冷道:“本王不愿承认,忘却了‘启明’之理想,也没有保护好启明城的你,是未来的我。”
“殷别崖,你且问自己,你掀起战火,让生灵涂炭,口口声声说着要为魔民复仇,却只为平息你心里的愧悔。”
“你不但没有保护好你的百姓,更是让无数士兵为你出征,血洒江中,永不还乡。”
“你征战争税,一道又一道。你说,这是为了他们好,为了在五洲十三岛为他们赢得地位,然后心安理得地使用民力。”
“殷别崖,你配为人君否?”
“……住口!”
一帘之隔,黑影似乎更贴近了。
烛光微弱而阴森,每一张脸都倒映在帘幕上,如出一辙的笑容。
“殷别崖,倘若谢衍站在你的面前,你敢与他交战吗?”
殷无极被心魔的质问逼迫的汗湿重衣。
他即使闭上眼,那声音依然在他的耳畔回荡,震荡着鼓膜。
“倘若与他狭路相逢,你杀的了他吗?”
“殷别崖,你不会出不了剑吧?”
一夜无眠。
结界紧紧封闭,魔气几乎倒行的殷无极蜷缩在冰冷的被衾里,原本的玄色里衣,几乎被濡染的血黏在身体上。
深刻的魔纹烙在他的皮肉里,如同白瓷上的裂纹。
殷无极越是动摇,流血越多,皮肉绽开,却被魔躯快速修复,满床深红近黑的血迹。
他浑身是伤,呼吸粗重,精神徘徊在崩溃边缘,却听萧珩敲门。
“陛下,重要军情!”
隔着一扇门,萧珩的声音凝重,“仙门……圣人那边,发出了一封极为诡异的通报。”
“一封长长的名单,在本期的仙门邸报上,印发天下,名义上是为缉拿仙门通缉犯。”
萧珩顿了一下,沉声道,“你所杀的那些疑似策划启明城惨案的人,也在名单中,只不过是死亡那一列。”
“……什么?”
殷无极听闻此消息,几乎浑身颤抖。他顾不得伤势未愈,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裹住伤势,苍白着脸打开门扉。
“圣人发的名单?给我看看!”
“他查到了……”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