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四这天下了场小雨,走在路上到处一股泥土的潮湿气。程朔下车一不留神,短靴踩进Basement门口的水洼,进门前,匆匆蹭了两下入口处原木色地毯。
“我迟到了没?”
程朔脱下皮衣外套随手丢在沙发靠背,从门口进来的几步路走得干净帅气。
员工们纷纷喊了句朔哥,林歇起身,作为这次欢送会的主角递过来一杯酒,“外卖还在路上,你这时间卡的刚刚好。”
“谢了。”接过酒,程朔环视了一圈这个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欢送会。
酒吧上下所有员工加起来不到十人,减去两个缺席,堪堪坐满一张大沙发。酒和小吃拼盘摆上桌,该有的气球鲜花横幅一样不少,都是过去节日活动剩下来的边角料,反一面用加粗马克笔写上乐队的名字,正派上用场。
程朔踢开跑到脚下的粉色气球,“本来这次情人节活动我还想拿去年的道具充数,现在全被你们挖出来用了,又得重新买。”
年轻员工和他关系好,开玩笑:“二月破财,朔哥正月初五记得拜拜财神爷。”
程朔挑了下眉,“想我也给你的工资破破财吗?”
男生立马捂着嘴逃窜,旁边看热闹的几人笑起来。
音箱放着悠扬的乡村音乐,契合今晚主题。程朔屈腿坐在沙发中间挨着林歇的空位,“杜文谦没来吗?”
林歇指了一下桌上的手机,“好像跟人在约会,我让他带过来,反正多个人热闹,还没有回我。”
程朔弯腰从果盘里摘了颗葡萄丢进嘴里,心领神会。
干夜场工作最难保证的就是洁身自好,近墨者黑的道理谁都明白。
杜文谦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不是玩的最花的那个,但绝对算不上正人君子,单就有钱这点,足以让莺莺燕燕疯了般往他身上扑。
至于那些比起钱更看重体验感的,就都往程朔这里扑了。
在这方面他还是挺佩服杜文谦的,真能做到不走一丁点儿心,身边历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脸都没记熟就说再见。
记得一次喝酒,他和杜文谦就这个话题聊过几句,当时杜文谦似乎是这么说的:“我这样做是为了她们好,在一段关系刚有苗头的时候分开,犯不着日后弄得太难看。论残忍,我比不过你。”
程朔对这个理论持反对态度,他不劈腿不骗人,热恋半年三个月等新鲜感褪去后好聚好散,很残忍吗?
好像是有一点。
程朔咽下嘴里嚼碎的葡萄,微酸,调头问起了林歇:“节目什么时候开始录制?”
林歇说:“再过半个月,还不知道有哪几支乐队会去,导演让我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多练练。”
“到时候是不是你在台上唱,下面的导师背着身,觉得好听就一按按钮,为你转身?”
“差不多吧,”林歇被程朔的比划逗笑,差点呛到,“有导师,但没有那么戏剧性,这一套已经快过时了。”
贝斯手从门口取外卖回来,满不在乎地接道:“用不着那么认真,反正就上去玩玩。”
程朔不认为这件事可以这么儿戏,他和乐队其他成员的关系远没有林歇那么好,不轻不重提了个醒:“都上电视了,怎么不想拿个第一名玩玩?”
“这种节目都有暗箱操作,第一名轮不到我们头上,能混个脸熟就不错了。”
作为主唱也是乐队的支柱,林歇显然比年轻的贝斯手考虑更多,打断进来:“不管怎么样,借程老板吉言,争取拿第一。”
程朔举起果汁和他碰了碰,揶揄的笑意浮在眼底,“酒吧的未来靠你了,发达以后别忘记回来打广告。”
“一定。”
放下酒,林歇瞥见程朔杯里喝了一半的果汁,随口问道:“今晚不喝点吗?”
程朔说:“胃不舒服,就不喝了。”
总没办法直白地说,他是为了等会儿能有机会送人回家才不碰酒的。
关于傅纭星今晚会不会过来这点,程朔心里其实没个准信。两天前发出消息后,傅纭星隔了好半天才回复,潦潦几行字加起来都填不满一页屏幕。
傅纭星:怎么了?
程朔:乐队要走了,周四晚上给他们办个欢送会,人不多,来吗?
回复隔了一段时间:你把他们辞了?
当时乍看见这句话,程朔怔了下,险些笑出声:不是,他们要去参加一档电视节目,没时间来了。
也许是觉得丢面子,傅纭星没有再说什么,最后一条对话止步在程朔发出去的派对开始时间。
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三分之一。
程朔靠在沙发软枕上给人发消息:今晚不过来吗?
两分钟后傅纭星说:来干什么?
程朔打出行字后又逐一删去,按住语音,靠近手机话筒压低声音:“你不在这儿感觉有点无聊。”
忘记是谁说过,他长着一副还不错的嗓子。
程朔自己听了二十七年,早就脱敏,对待旁人却是屡试不爽,天生带点沙砾感的烟嗓,说起情话很便利。
可惜没有遗传来同样好的歌喉,每次KTV里接过话筒蒋飞都恨不得捂着耳朵从五楼跳下去。
还没等来傅纭星的回复,林歇先想起来什么,扭过头问:“杜老板说你这几天在面试新乐队,怎么样,有进展吗?”
程朔把手机倒扣在膝盖上,后仰倒进沙发里捏了捏眉心,听到这问题太阳穴条件反射似的突跳两下。
“还没有定下来,有几个水平可以,但要么时间不稳定,要么报价的时候一直往上加,把我这里当菜市场。”
程朔有气无力地说。
在杜文谦表示了年前定下的意思后,当晚招聘广告就贴了出去,给的报酬在同行里不算低,几天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乐队面试,个个打扮的有多新潮,技术就有多让他怀疑世界。
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玩音乐三个字仿佛和帅哥美女画上等号,看着是赏心悦目,耳朵却在被强/奸。
林歇颇为理解地拍了下程朔的肩膀,“你要是实在找不到,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程朔求之不得,“你推荐的肯定有保障,谁啊?”
“我之前在街头表演认识的一个男生,好久没联系了,前两天估计是刷到了我帮忙转发的那张招聘海报,主动找我聊了会儿天,”林歇说,“我邀请他今晚过来,应该就快到了,你们刚好可以聊聊。”
“多大?学音乐的吗?”程朔来了点劲,坐直上身。
“应该不是学院派,很年轻,但水平不错,有天下午他一直在旁边等到我们收场,走过来告诉我中间有两处指法弹错了,我发现他说的是对的,就这么认识了。”
程朔光听描述在脑子里快速勾画出一个人形——清高,学生气,没有情商。盖棺定论:“要我说他就是来找茬的。”
林歇笑笑,“你要是在现场就不会那么说了,小朋友挺有个性的。”手机响了,林歇站起来,“他到了,我去门口接一下。”
程朔拿起果汁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林歇领着人进来,程朔朝后随意撩了一眼,险些没被喉咙里的果汁呛到。
傅纭星今晚穿了一件米色圆领毛衣,卡其色长裤,身型被修饰得很挺拔,跟在林歇身后骤然点亮了整个灰蒙蒙的酒吧。乍看之下就像与一身黑的程朔搭了情侣装。
林歇尚未发觉异常,认认真真给他们来了一段互相介绍。
程朔最终没忍住笑,等林歇说完,托起即将走向冷场的空气,“好巧。”
傅纭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回应。
“你们认识?”
林歇的反应相当快,眼神来回扫了一下,颇为无奈地慨叹:“怎么不早说?我还傻呵呵地介绍了一遍。”
程朔说:“刚没有反应过来。”
脑子里现在就剩下两句话排排坐。
真够尴尬的。
真够神奇的。
林歇识趣地离开留给二人空间,程朔半倚在沙发靠边,似笑非笑地打量傅纭星,“提示弹错了两个音的热心路人?”
傅纭星眼皮跳了一下,答道:“看过两次表演,不怎么熟。”
这话怎么听怎么一股含沙射影的味。
程朔总算琢磨明白。
早两天前,傅纭星已经和林歇说定了要过来,刚才给他发消息却完全透着一股要爽约的意思,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不是故意的。
被戏弄了一回,程朔并不生气,慢悠悠地说:“准备好来这里打工了?”
傅纭星不懂他在说什么,拧了下眉,“什么?”
“林歇把你卖给我了。”
“别听他瞎说,”林歇在后面搭腔,“我不知道你俩认识,就提了一嘴,我以为你今天过来是因为看见招聘广告,对这里的工作感兴趣。”
看来闹了一个大乌龙。
傅纭星的出现让这场稍显平淡的欢送会有了新热点。身边都是熟悉的面孔,早就不新鲜,现在突然掉进一个陌生帅哥,几个年轻人恨不得一人一句把老底都挖出来。
哪怕林歇帮着应答一二,程朔也能感受到傅纭星浑身散发的冷气。
程朔一点不着急,慢腾腾欣赏了会儿傅纭星青涩的反应,微侧头,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走吗?”
傅纭星直视前方,“去哪?”
“带你换个清净点的地方。”
程朔说完起身,头也没回,一点不担心傅纭星会不会跟上来,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一道沉闷的脚步声。
角落这条仅能容纳一人单独行走的楼梯藏的很隐蔽,程朔轻车熟路地踩在吱呀呻吟的旧木板上,回头瞥了眼站在楼梯底下的傅纭星,“不上来吗?”
傅纭星仰头注视着他,抬起了右脚。
酒吧二楼是一间被改造过的阁楼,门框低,窄,程朔得猫着腰才能进去。房间里的陈设一眼见底,一张红色懒人沙发,底下铺着毛茸茸的棋盘格地毯,右手边木桌摆着几个不知道哪里淘来的小摆件,一瓶没喝完的威士忌。角落成堆的箱子里塞满酒吧不用的杂物,斜靠一把吉他。狭小的空间被利用到极限。
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挤进来后,这股逼仄感被无限放大。
程朔往那张不大的懒人沙发里径直躺下,发出一声很惬意的叹息,“有时候下班晚,我就直接睡在这里。”
傅纭星扫过桌角箩筐外垂着的几件皱巴巴的衬衫和牛仔裤,确定了程朔没有在说谎。
到处都很随性,又无处不彰显那股极富个人气息的领地感。
“你看。”程朔突然出声。
傅纭星转头,没有找到正确的方位,猛地被程朔一把拽住右臂,栽倒进棉花一样松软的懒人沙发里。
后背脊椎骨震得稍稍发麻,几乎感觉不到不适,全部注意力都被顶部那扇天窗吸引过去,与这间阁楼一样窄小,四四方方,框出一片阒然幽暗的星海。
程朔说:“好看吧?在这儿睡觉是不是挺有意境的。”
傅纭星盯着看了一会儿,快速的心跳逐渐平息后,平淡应了声。
沙发不大,这里面什么东西都是小小的,两个人躺在一起,肩膀难以避免地摩擦,与其说复古不如说土的红色沙发皮套下都是软绵绵的填充物,找不到发力点,无从避开。
傅纭星又闻到了程朔身上那股不算陌生的气味,被雨冲刷过的松木,冷淡低调,和程朔本人的性格有一点不搭,意外融合得很自然。
“你喷香水了?”问出来后,傅纭星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
程朔愣了一下,提起领口嗅了嗅,“很浓吗?”
他出门前会在脖颈上随意喷两下,倒不是多么吹毛求疵,单纯觉得不用浪费。最常喷的那瓶是蒋飞两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安东尼奥普伊格的海岸水,作为礼物来说,好用实惠。
程朔笑笑,“你喜欢这个味道?回头我送你一瓶。”
傅纭星仰颈移开视线,夜空暗得发雾,“只是问问。”
作为礼物,还有一点过于私密。
程朔双手交叠在脑后,平躺着的缘故,声音也有股说不上的疏懒,“我以为你今晚不会过来。”
“本来是这么打算。”
“林歇说你两天前就联系了他。”程朔戳破他的谎言。
“我是说有时间的话,”傅纭星凉飕飕地睨来一眼,“我看你好像也不是很无聊。”
程朔被堵得哑口无言。
没办法,最后一句话的确是他亲口说的,还藏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他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换个话题:“你大学学的什么,音乐吗?”
傅纭星的缄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在程朔看过来前答道:“不是,工商管理。”
这样一个贴切现实的答案,在此刻的环境下却显得有几分割裂。程朔意外地掀起眼皮,隐隐觉得这个话题起的不太好,乱晃的视线最终停在角落。
傅纭星身侧的沙发骤然一松,等程朔起身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旧木吉他。
“弹会儿?”
程朔的思绪跳跃的太快,傅纭星顿了会儿,扫去脑海里有关前一个话题的压抑后问:“弹什么?”
程朔没想好,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氛围不做点什么有点可惜,刚好谈到音乐。
他把吉他架在怀里,本来是挂在酒吧一楼墙上的装饰品,经常有人喝醉了搞破坏,就被他摘下来安顿在这里。手指拨出几个和弦,拉锯子似的音调顿时把气氛震成碎渣。
在傅纭星冷冰冰的眼神下,程朔悻悻地收手刮了刮下颌。
“我说过我不怎么会弹。”
无辜里掺着大半理直气壮。
傅纭星没有多说什么,从程朔手里接过那把吉他,低首调音。程朔只看见他拨了几下弦,再转了转吉他顶部的拨片,弹出来的音色蓦然变得轻盈脆亮。
程朔好奇地叹:“怎么做到的?”
傅纭星调好最后一根走调的弦,“听音色。”
这种东西——是能够靠肉耳直接听出来的?
程朔见过几次林歇调音时的样子,通常得先夹上一个调音器,小幅度地转上很久才能弹出满意的音色,哪像傅纭星这样。
耳边突然蹦出来那句——‘小朋友挺有个性的’
可不是。
耍了这么大一个酷还一幅要冻死人的表情,淡定自若的。
“弹点什么呗,”程朔说,“你最擅长的歌。”
傅纭星嘴还未张开,程朔停都不带停:“本来林歇已经说好要把你介绍给我,现在到手的员工飞了,你得补偿我。”
这就完全不讲道理了。
不过,又一点都不意外。程朔大部分时候都在开着这样好听但不着调的玩笑,就像他这个人,眼底总是吟吟地笑着,却始终隔着一段若隐若现的距离。
不明白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样靠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傅纭星按上琴弦,手指没有动。他没有反驳程朔的话,就像同样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一个当下急需答案的疑问,那就再拖一拖,至少不需要在这个时候争出对错。
在这个难得安静的夜晚。
傅纭星敛下眼眸,平静几秒,指尖拨动第一根吉他琴弦。前奏出来,是甲壳虫乐队的《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音乐来得突然,程朔心震了一下。极近的距离,傅纭星每一根眼睫的颤动都清晰得如同慢放。
在电灯光下投出一扇薄薄阴影。
“I don’t know why you were diverted,
You were perverted too,
I don’t know why you were inverted,
On one alerted you”
狭小阁楼,四面墙壁隔绝楼下时而模糊的动静,音乐填满每一寸了无生趣的空气。
傅纭星弹吉他的姿势很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松弛劲。歌声比说话声更低沉,英文咬字标准,带着点低哑的翘舌音,轻但有厚度。
程朔盯着傅纭星的唇,唇形很漂亮,饱满,丰润,含着淡淡的粉色,可以想象到完全充血后的样子。
难以相信一双极度适合弹琴的手,两片极度适合接吻的唇,都不公地生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喉咙翻着果汁发腻的甜,有点发干,吉他结束了这首歌,想象戛然而止。
傅纭星抬头看向他,平复着更沉一些的呼吸。
“好听。”
程朔难得词穷,残余的印象里依然是两片不断翕动的唇,和傅纭星冷淡气质截然相反的性感。
如果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