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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我们来打个赌好吗?”伍凤荣把声音放得很轻:“你把手机打开,我们看看,九月二十七号晚上是不是有一笔移动支付的记录?受付方、时间、金额应该都有。那间网吧是个小作坊,不是正规的连锁网吧,大部分结算可能都是通过移动支付完成的,我估计连小票都没有。”

何佑安惊得没控制住本能,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护住了裤袋。离着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伍凤荣能看到他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感慨:“像我们这种成年累月生活在火车上的人,都已经开始普及电子支付了,别说你们这些城里生活的孩子,不说现在的人出门都不带钱包了嘛。这年头,科技是发达了,咱们以前拿现钱付账的时候爹妈都教过,发票小票要随手撕掉,不要留痕迹。可惜,现在没人会记得去删手机的零碎交易记录了。”

何佑安做了个深呼吸,半天没有动作。

伍凤荣挥退了乘警,最终只剩下两个人,以免这个男孩子太难堪。他自己其实也很紧张,因为他心里也只有五分把握蒙对这个答案,如果蒙错了这个列车长他就真的可以不用做了。包庇通缉犯、逼供未成年人、滥用职权……条条都是大罪,条条压在他肩膀上都可以把他压死,他只能赌一把,赌何佑安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男孩不知不觉把背挺直了,伍凤荣能听到他喉结滑动的吞咽声,又生硬又尴尬。这个表情有点让伍凤荣心疼,他拍拍男孩的肩膀,替他把手机掏出来,用指纹解锁,然后顺利找到了那笔交易记录。

那是九月二十七号晚上23点15分的记录,一共是158元,受付方显示为流花路网吧。这是手机里最后一笔交易记录了,意味着五天之内再没有任何交易。

这个时间点已经非常靠近萧全死亡的时间点,完全可以证明何佑安当时在场。

“把手机还给我,”男孩梗着脖子强硬地说:“我跟你走,但是不要告诉小冉。”

伍凤荣拦着他的肩膀,目光放到后几排的女孩身上,女孩的目光神经质地正望向她,手里捏着的游戏机都来不及看。两人的眼神撞在一起,女孩赶紧又放下头去。

接下来的对话,伍凤荣用手机录了下来——

“佑安,是你杀了萧全吗?”

“是。”

“你确定吗?”

“确定。是我杀了萧全。”

伍凤荣说:“佑安,我需要你完整地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跟我说一次。”

何佑安点点头,几度哽咽之后,他强行镇静下来。

“我那天放了学去网吧打游戏,萧全坐在我对面的机子上。起头是他先骂人,我没多想就骂了回去。在网吧打游戏骂骂人很正常,但是那天我心情不好,小冉和我吵架了,好几天不理我也没见面,我在想怎么和她和解,所以也有点想找人打架发泄的意思。我和萧全结了账约在网吧后面,他挺厉害的,我腰都给他掐青了,脚趾头还差点骨折。”

说着他把衣服稍微掀起来一点,腰侧有明显的几块淤痕,有的淤痕面积足有手掌心大。

“我后来有点招架不住,他还说要找人来帮忙,我就有点慌,看到旁边有根水管就捡起来,但那时候我没有想着杀了他,我还是认为这只是打架。”他停顿片刻,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回忆接下去的情节对他来说太难了。

“你是错手才杀了他的?”伍凤荣问。

男孩耸耸肩膀,用一个“你说呢”的表情回答他。

“他被我做假动作调过身,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倒了,我以为他晕过去了,想着要不要打救护车,结果我把电话漏在了网吧里,把手机找回来后他就没有呼吸了。”他说完了,舔舔嘴唇,补充道:“几分钟后,周先生和他的朋友正好走到路口,我朝他们招手,说我朋友和人打架晕过去了,让他们帮忙。他朋友本来不想帮,因为周先生当时烂醉如泥,没有意识。我说我在这里帮他看着周先生,麻烦他帮我去叫个车就好,他最后还是去了,我把水管往周先生手里一塞,立刻就跑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伍凤荣有点生气:“你知不知道这是栽赃陷害?”

何佑安露出一个笑容,不能说是善意的,也不能说是恶意的,只是个腼腆的笑容。

“对不起,我没有长成一个为自己负责任的大人。”

最终他还是揉了揉眼睛,像是在伍凤荣面前出丑很不好意思:“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跑了之后你去了什么地方?”

“回家。”

“回家都做了一些什么?”

“洗澡,睡觉。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没去上学。但是第三天还是去了。”

“不害怕吗?不会影响上学的心情?”

“害怕,但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有异常就会被发现。”

这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杀人凶手。伍凤荣暗暗感叹,这么强的心理素质偏偏要杀人,现在的孩子做学生早就不是当年他们做学生的样子了。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伍凤荣问。

何佑安想了想,说:“没有。”

“父母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们家是做生意的,我爸经常到外地出差,我妈也忙。那天晚上家里只有我。第二天去医院包扎手的时候,我才和我妈说打架了,她骂了我两句。”

“去白河是你父母同意的吗?为什么要带上女朋友?”

“因为我受伤了,小冉马上就答应和我复合了。本来我们国庆就约好了出来玩,我们家在白河有亲戚,我说要去亲戚那里住几天,她也想跟着我去。之前吵架冷战了好几天,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她。况且……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和她在一起……我就是想多看看她,多和她呆在一块儿,也许明天我就看不到她了……”

提起女朋友的时候,何佑安的情绪有点收敛不住,眼睛红了,眨巴两下到底憋回去了。伍凤荣看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他把感情都寄托在了女朋友身上。做他的女朋友,合该是一件幸福美满的事情,只是天有不测,到底还是没有这么美满的结局。

“我能和她最后说两句话吗?”何佑安望了望女朋友坐着的方向,诚恳地说:“就五分钟,说完了就走。她是女孩子,也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我至少要把白河接人的联络方式给她,要不然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我骗她两句,不会让她哭的。”

伍凤荣看着他走过去,一对情侣做最后的、深深的拥抱。

16. 您的答案错了,我很失望

列车离开平原,开始进林子了。越往前,林影越幽密,日光在车厢里只有那么一片,落在靠窗的伍凤荣的手臂上。他抬起手腕想,是日光白么?还是雪色白?还是人的皮肤原本就这么白?白得什么都没有,白得人心里空落落的。他厌弃地往旁边一缩,蜗牛似的缩到灰影里。

抓住了何佑安并不能让他开心,没有破案的成就感。一个半大的孩子杀了另外一个半大的孩子,有赢吗?有输吗?彻彻底底的一场悲剧而已。他们这些做大人的职责就是尽心尽力地减少孩子们的悲剧,给他们看一个豁亮的、干净的世界,不然要大人来做什么?

赵新涛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说:“打电话去学校核实了,何佑安是桐州市一中高一年级的学生,好像家里还有点背景。让他自己描述了一下萧全,细节都和照片对上了。现在人在你办公席里让乘警组的看着,我给他拿了点东西吃,挺乖,不多话,就是情绪比较低落。他还没成年,认罪态度也好,法庭会从轻发落的。”

伍凤荣说:“我没有可怜他。冲动也好,失误也好,杀了人就是杀了人,该他的果子他自己得吃。我只是觉得抓了他没什么好得意的。”

“谁能想到会是个孩子呢?联系家长的事情按照程序来说该由公安那边做,我就没有管了,学校那边也还没有明说。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他那个小女朋友找个女乘务过去看着,别做什么傻事,年纪小脑子容易钻牛角尖。看看姑娘想不想回家,方便就安排让她下一站下车,买个车票送回去。”

“好。我去准备进站交接了,这么着停站时间可能要延长,一会儿你记得去广播室念个广播通告乘客,我让他们写个短稿,就说检修出了点问题,也算无声无息把这事儿平了。”

伍凤荣点头,又交代了几项交接工作示意他先去干活。

一会儿,有人从背后抱住伍凤荣。他没有回头,低声说:“我有点累。”

周延聆吻他的侧脸,发出嗯声。两人好不容易有段安静时候默默拥抱着。其实周延聆的心情也不好,他刚刚听完伍凤荣的录音,又问了何佑安几句。按照姓何的说法,能顺利把罪名嫁祸在周延聆身上他也没有想到。这是个情急之下的主意,回家之后反复思考怕有疏漏,一会儿担心周延聆的老同事会去找警察,一会儿害怕周延聆记起自己。直到公安部发布通缉令,何佑安才真正松气,一帮子刑警被十六岁的小男孩蒙骗过去,他竟然有点得意,原来做坏事是这样简单的。周延聆听他剖白,气得差点把热茶往他脸上泼,实实在在被恶心了一把。

“照道理,人已经抓到了,送你上车的那位也该满意了,你收到短信没有?”伍凤荣问。

周延聆摇头:“估摸着还要过一会儿,没那么快。”

“你就不好奇究竟是谁把你送上车的?”

“是要查,但我觉得,姓何的这个事也蹊跷。”

“是不是人抓得太快太容易了?”

“我跟他说话,觉得他的话有问题。”

“什么意思?”

周延聆想了想:“他要么还有东西没说,要么说的话有假。我不是说他说的全是假的,但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你们有没有和他的家长联系过?查没查过家里的背景?他说他爹妈忙,确实有的爹妈不怎么关心孩子,但没有爹妈总还有别的能亲近的人。姓何的性格很要强,犯了事不会跟女朋友说。保姆、老师、兄弟姊妹、朋友,还会不会有人知道?”

“你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觉得他话里有假,是不是有什么证据?他还藏了什么东西?”

“至少那158块钱的网费就太离谱了。当天他肯定不是放了学才去网吧的,估计逃了课。你没去过网吧?小网吧现在一个小时也就10块钱不到,要是常客,4、5块钱一个小时的很正常。我就算他十块钱一个小时,再把两餐饮料都包了,他也起码要呆七八个小时在里头,才能结出个158块钱的网费。也就是说,他在那儿得玩一天。”

“小男孩逃个课不是很正常,还有呢?”

“还有我那位老同事。姓何的是把管子往我手里一塞,完事就能跑了,但是我那位老同事叫了车回来怎么打算可不一定。换了我,见到有尸体有凶器,大概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要是心眼儿坏一点把朋友扔在现场、自己走了也就算了。但万一我报警了呢?正常人看到尸体的反应就是报警,要是我那位老同事原地报警了,说不定这栽赃就成不了,前头功夫也白费。他就这么肯定人家人品不好?”

伍凤荣噗嗤笑了:“没见过你这么拐着弯夸人的。后来你不是也给他打电话?躲着闪着鬼鬼祟祟的。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但是你那位老同事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

周延聆莞尔:“主要从取证的角度来说,消费记录的证明还有点弱。付款的时间点确实太接近,萧全是11点40分左右死的,他是11点15分结账,中间的时间差不多正好能打一架。但是到底不能直接证明他就是凶手,只能说明当天晚上的那个时间他在场。这个情景就和我一样,我当天晚上那个时间点也在场,那就能说明我真的杀人了吗?”

伍凤荣抓到了他的意思:“你想说他没有杀人?”

周延聆说:“不是,他都自己认罪了,我还能说他没有杀人吗?我是说他的证据有点弱。要证明他杀了萧全,从论证上讲这个证据是不充分的。如果萧全的衣服上有他的指纹,或者萧全的指甲血块里验出了他的DNA,那就板上钉钉了。就好比那根水管上有我的指纹,所以警察把我确定为嫌疑犯。”

“现在他自己认罪了,有他的证词就充分了。他又不是傻的,栽给你之前肯定擦过那根管子了。除非你还有其他办法能证明,他用了那根管子,在上面没有指纹的情况下。”

在没有指纹的情况下,怎么证明何佑安拿过那根水管呢?

周延聆盯着凶器的特写照片。这根管子是从整段排水管里拆下来的其中一截,尺寸直径110毫米,浑身被潮气侵蚀得面目全非,锈斑红得毒艳,大片大片旺盛地攀附生长,就像得了皮肤病的臂膀,剥落地斑斑驳驳的,锋利细小的卷边闪着零碎的光点。那些锈斑……

一个很突兀的念头在周延聆的脑袋里冒出来,压迫住了他的呼吸。伍凤荣察觉不对,紧紧握着他的手。周延聆开口:“错了,荣荣,我们弄错了。”

伍凤荣等他把话说完。周延聆指着照片说:“伤不应该在手背上,应该在手掌心里。东西锈成这个破样子,没一块儿是好的,徒手握着糙磨得厉害。挥出去的时候铁锈会在手掌心里造成擦伤,两只手心里可能都有。不会很严重,但应该会有细细密密,不止一处的伤口。”

“但是何佑安只伤了一只手,我看过他的掌心,不像是伤过的……”

说到这里闭嘴了,伍凤荣的眼神有了一丝惊疑。只伤了后背的手、金额过大的网费、主动认罪的少年……所有的情节串在一起最后只能读出一个真相。

周延聆一拍脑门,喊出来:“不是何佑安,是石小冉。杀了萧全的是那个女孩儿!”

两人想也没想冲着六号车厢跑了出去。

158块钱的网费如果是两个人的费用,那就不奇怪了,当天晚上在网吧的不只是何佑安,石小冉也在。和萧全打架的的确是何佑安,但是最后补上了这一闷棍的却是为了维护男朋友的石小冉。何佑安也许是无意中看到了周延聆,也许是通过其他方式知道了周延聆在车上,他报了警却没想到伍凤荣已经知道周延聆是无辜的,偷鸡不成最后把祸水引到了自己身上。他不能让石小冉被抓,于是主动认罪,替女朋友顶锅。

在伍凤荣面前,他曾经说:“对不起,我没有长成一个为自己负责任的大人。”

他曾经想要逃避责任,把责任推给了周延聆,后来他又决定担起不是他的责任,他只记得自己是一个男朋友,但不是他的罪孽终究不会让他来承担。

周延聆的手机在震天动地地响,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来掏手机。伍凤荣站在他旁边看。

——周先生,您的答案错了,我很失望。

伍凤荣正想开口,背后一阵厉风刮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有人从后强按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往墙上一撞,他甚至没看清楚行凶者的脸,只觉得胸口一窒,抽上来一口热气,眼前迅速黑了下去。周延聆想也没想,向后扫过一腿,扫了个空,这时脖子上凉意突袭,他迅捷转了身,擒住一截手臂,反手回扯将人猛地带到了跟前。

男人带着黑口罩和帽子,只露出眼睛,他的眼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雪粒,像是从外头来的。周延聆暗暗惊诧,不可能,这么快的车速,这个人总不能是刚刚爬车上来的吧?他伸手就去扯那口罩,被中途劫来的手掌打掉了。好大的力道!

“抓错了人是我的疏忽,但你们也太粗暴专断,别是和那女孩儿有私仇吧?”周延聆叫道。

对方不说话,勾拳照着周延聆的脸上打。这拳极快,凶悍逼人。周延聆躲避不及被揍得脑袋歪在一边,牙齿差点打落,他连退几步,心里有了底。行凶者不仅会拳脚,比那个蓝夹克小偷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看打法有点职业人员的模子。这个念头在周延聆心里闪过,他手势稍变,换了拳法,行凶者迅速跟上,两人都是老手,你来我往一时间竟然分不出高下,周延聆打得热血沸腾,兴奋劲儿上来,却始终没能让对方露出真容。

在厕所门口动武容易引人注意,周延聆将人引到餐车前。眼见着前方人头攒动,行凶者捡起旁边的纸篓就扔过去,周延聆惊骇,回头正见餐车乘务员向这里伸头,他转身一脚将车厢门踢上,不锈钢篓桶哐当砸在门上!

乘务员不明所以,啪啪拍门。周延聆佯装无事,靠着门板朗笑:“丫头你胸带掉了,还不赶紧系上!”门里马上没了动静。

纸篓里掉出一把破损的小钢尺,薄如银纸,四角尖利,一头朝着周延聆,抿成一条纤细阴损的灰线。周延聆捡起尺子,这东西趁手轻薄,开玩笑似的打在行凶者的手背上,力道不大,像老师训斥学生。行凶者被激怒,要来夺尺子,后头听到脚步声靠近,变了主意就要逃跑!

周延聆哪里会放过他,他踢起纸篓朝人砸了过去,正好击中了半边肩膀。行凶者被砸得踉跄一步,侧开身子蹬腿又是一击,周延聆退后两步,避开了可怕的硬鞋底,行凶者就地滚了两圈,将车门哗啦啦打开,身形如雪粒闪过,消失在车门外。

周延聆追到门口,已经不见任何人影,只有门框外头苍苍茫茫的雪林。他无奈地嗨了一声,眼角瞥见风挡下方飘来的一角绳索,露出苦笑。

这年头都流行跳车?还一个跳得比一个潇洒。什么时候火车是随便出入的了?

他回头去找伍凤荣,将人从墙角扶起来,又让餐车乘务员拿热水来。

昏迷的伍凤荣把女乘务员吓得不轻,周延聆一边将人抱到长椅上,一边摸出那把钢尺交给乘务员:“你去看看,这把尺子是不是车上的东西,如果是是哪里弄丢的,把看管的负责人找过来。不要直接用手拿,纸巾包着,可以留给警察做证物的。”他不放心把伍凤荣一个人放在这里去找石小冉,只能先用呼叫赵新涛过来,让他带着乘警去搜6号车厢。

过一会儿,医务员来给伍凤荣做检查,没有大碍:“晚点就能醒了,您别担心。”

周延聆抹了把脸:“是我不好,没有我这些烂七八糟的事情,他也不会受伤。”

医务员看出端倪来,捂着嘴偷偷笑。周延聆不明所以,医务员说:“荣哥不是一头热血的人,他心里明镜似的,要不是他自愿的,谁也强迫不了他。”

周延聆笑道:“你这是安慰我还是心疼他?”

医务员一边给伍凤荣上药,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荣哥很辛苦,所以即使他脾气有时候坏,周先生你也体谅体谅他吧。醒来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骂呢,他骂你就让他骂,骂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了。从前在车上,病人生病了,他比病人家属还着急,我们动作慢两拍也会被劈头盖脸地骂,可是过后又拿肉包子来哄我们开心,他就是这样的人。”

周延聆心想,可不是吗?带出一帮这么忠心耿耿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周延聆问。

医务员晃了晃胸口的名片牌:“巧了,我和周先生同姓,您叫我小池就好。”

17.把我的佑安还给我

周池说伍凤荣可能会有轻微脑震荡,最好躺着静养观察,不要有激烈运动,头皮的擦伤做了消毒清理,不仔细看不会发现有伤口。但是赵新涛看到伍凤荣的时候,还是动了怒气。

“我早说了你往他身边凑不会有好事,这次他替你受伤,下次你是不是要拿他当肉盾?周延聆,他不是你能利用的人,你也不怕遭天谴!”

周延聆懒得去看赵新涛那张怨妇脸。伍凤荣和他置气他也就受了,关起门来这算他们俩的家事,赵新涛他是看不上的,也轮不到一个外人说话。

“你管得太多了,你是副车长不是他娘老子。”

连不容置疑的语气也和伍凤荣如出一辙。赵新涛只能铁青着脸,竟然不敢反驳。

周延聆指了指对面的长椅示意赵新涛坐下:“找到石小冉那个丫头了吗?”

“没见着人,”赵新涛生硬地说:“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我让乘警多找两遍,问了几个学生也说没见到人,蒸发了似的。别是担心他男朋友说漏了嘴,提前跑了。”

周延聆暗暗愕然。跑了吗?男朋友给她顶了罪,她转头就跑了?

“没准可以问问何佑安,他们俩是情侣,要是有人知道石小冉在哪儿也只有他。我觉得还是得联系这俩孩子的爹妈才行。”赵新涛说。

“等荣荣醒了,我再去问,现在我得陪在这儿。”

赵新涛的目光不知所措地放在两人交叠的胸口上,很快又移开。他忍不住不去看,却又不想看。两个男人这样公开地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他说出口都害臊,又不得不说:“你……你别这样,火车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的,他好歹也是个公务人员,不能这么没正经……”

碍着伍凤荣的面子,周延聆换了个姿势,让伍凤荣的脑袋枕着自己的大腿。由于体位挪动,伍凤荣不安地皱了皱眉。赵新涛像头护犊的熊,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的列车长,嘴里默念阿弥陀佛,伍凤荣挣动的眼睫毛像绣花针一根根往他心窝子上戳,戳得他胸闷气短。周延聆看他像看表演似的,很有意思,正要开个玩笑,又想起上次假摔的事情,还是算了。

“小池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能醒?”赵新涛问。

周延聆摇头:“不确定,丫头说最好是能去医院检查,撞了脑袋的事难说。”

赵新涛的面色一下严峻起来,他看看手腕上的表。

“还有二十七分钟到站,前面就是皖城了。”

周延聆捏着的手一紧,心想,这下麻烦事大了。

伍凤荣醒来的时候觉着脸一边热一边凉,他睁开眼睛,太阳光直直地刺进瞳膜,又一闭,这才明白过来。噢,太阳出来了。他拿手背挡住热光,指头缝儿里看到周延聆沉睡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窗帘的影子在脸上浮动,宛如纷纷的、交错的梦汇成的一条暗河。伍凤荣伸手蹭到他的脸颊,突然想知道他的梦里都有谁,会不会有些快乐的、安逸的事。

周延聆被他挠醒了,带着睡气把他的手握住亲吻:“在你这儿反倒能安生睡一会儿。”

“几点了?”

“……刚过四点半。”

“怎么睡了这么久。”

伍凤荣翻身就要起来,天旋地转,世界颠倒,眉头都皱紧了,周延聆赶紧扶着他让他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深怕他脑震荡。伍凤荣晕得厉害,两只眼睛里全是雪花,头沉甸甸地往后坠,一只手拖住了他的后脑勺引导他着落在软垫上,他懊恼地发出嘟囔,有点不耐烦。

“又不是铁打的,早上五点钟就发车,都到这个点了还不睡一会儿。”

“会坏事儿!”伍凤荣打开他的手,突然想起来:“停过站了是不是?过皖城了?”

“早过了,开出去都好久了,着急什么?”

“你们怎么停站的?人交接出去了?”

周延聆一边给他披衣服一边慢悠悠地解释。

“照常停站,小偷交接出去了,至于杀人犯嘛还没有抓到,那就交接不出去。皖城公安自己也是一笔糊涂账,交接的是什么人、该怎么交接、需要什么身份证明统统都是乱的,把那小偷拷上了就走,问也不问,压根不记得还有一桩杀人案。赵新涛干脆就没解释,当作是他们忘了,能少一事则少一事。”

“还能把这么大的事情忘了?”

“他们也忙,一共就来了两个人,一个便衣一个协警,说是假期人手不足。再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咱们再去和姓何的小朋友聊聊,还要找他的小女朋友。”

“石小冉还没有找到?”

“没有,赵新涛现在恨不得挨个把乘客的行李箱都翻一遍了。”

伍凤荣严厉道:“那你们还进站停车了?万一她已经逃下去了呢?”

周延聆淡淡地说:“她不会下去的,她要她的男朋友呢。”他从桌板上摸过来一部手机放在伍凤荣手心里。那手机用一个西柚红镶钻裱花的软胶保护壳裹着,头顶还有一对猫耳,娇艳得讨喜。伍凤荣只觉得眼生,手指甲拨弄了半天保护壳上的人工钻石,露出嫌弃的眼神。

“谁的手机?”

“何佑安。”

谈个恋爱不容易。伍凤荣翻了个白眼:“你以后要让我用这种东西,咱们俩就别过了。”

周延聆忍俊不禁,眼神飘到那对猫耳上:“耳朵多可爱,我看配你就正好。你不喜欢粉红色那我们换个黑的蓝的也行,我知道还有配尾巴的,插在你后边儿,肯定好看。”

手机屏幕点亮了,密码输进去,找到短信菜单打开最上头一条,发件人显示的是“宝贝”。

——把我的佑安还给我。

“到处都找不到她,我出主意让何佑安给她打电话,没人接,发了个信息过去倒是很快回来了。就这么一句话。我们差点以为她跑了,男朋友给她背着锅,她转头就把人抛脑后,结果还是放不下。姓何的收到这条短信差点感动哭了,你没看到那个场景,啧啧。”

“她这是要让你们放了姓何的,她怕你们为了省事真的把何佑安交上去当替罪羊……也不对,既然不愿意男朋友顶罪,她出来自首不就得了?姓何的只是和萧全打一架,男孩子之间打个架算不上什么,她只要出来,她男朋友还能被抓?”

“我的想法是,她可能想带着何佑安跑。”

伍凤荣手指一僵:“糊涂!都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孩子以为警察都是吃干饭的?”

周延聆温和地说:“荣荣,她已经到了可以承担刑事责任年纪了,要我说,她不是孩子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仅很清楚,而且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也许她爹妈觉得那是乖女儿,何佑安认定那是他柔弱贴心的女朋友,你把她当个糊涂孩子,但在萧全眼里,她就是个杀人害命的罪犯。现在的孩子想法多,也容易走偏,这不是我们想帮就能帮上的,何况帮了这个,总还有千千万万个。”

“我知道。”伍凤荣叹了口气。他想起那个把妆面看得比命重的女孩,也许那副脸上的面具她自己也已经摘不下来了,慢慢地就变成了她自己。

周延聆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给他看,是那条“有时候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短信。他说:“这事怪我,原本是有眉头的。我现在想想,人家早就给了提示。这里说的‘过程’指的其实是何佑安打架这件事,我们一直以为,和萧全打架的人就是杀了萧全的人,其实不是,这是两个人。所以不应该把重点放在打架这件事上,而应该放在最后一击,也就是‘结果’。石小冉代表的就是那个结果。”

伍凤荣怪笑一声:“他自己说话扭扭捏捏掖着藏着,还要怪你抓错人了,哪有这种道理?”

周延聆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姓何的现在还让乘警看着在办公席,两个乘警两个乘务看得严严实实的,只要他在,石小冉肯定不会下车,总能找出来。”

这一觉睡得伍凤荣不踏实,太阳穴隐隐作痛,身体虚热,背上全是冷汗,醒来了口干舌燥,无精打采,一股燥气在身体里散不去。周延聆给他做了个头部按摩,小心翼翼地避开头皮的擦伤,从两侧一路摁到脑后的颈椎,伍凤荣的神经放松下来,脸上慢慢回复一点血色。

这会儿安静下来他才开始整理思路。因为担心过站交接不妥,伍凤荣差点把遇袭这件事忘了。袭击者应该是秘密跟踪周延聆的那个眼线,周延聆抓错了人,送他上车的那位很不满意,短信里的意思很明显了,但是伍凤荣拿不准袭击者的目的,他想要周延聆的性命吗?

“你没受伤吧?”

“没事。”

“袭击的人查到了吗?”

“线索有一些。”周延聆想了想:“我和他打了一场,不分胜负。这个人拳脚功夫不差,非但不差可以说是非常老道,但是他的招式套路有点像是当年我们在军校学的东西。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是个职业人员,要么也和我一样是退役的,自己人和自己人打照面的感觉不一样,我能区别出来。他是正牌军,不是个野路子。”

伍凤荣压着心头的火气,不知不觉表情变得威严:“不能再这么胡闹了,大白天的人来人往的火车上就敢这样了,有没有点法律尊严?就凭我这个伤,要他们派特警过来也可以了。这就是恐怖袭击!完全可以直接击毙!”

周延聆说:“还要弄清楚他们的目的,那位幕后作者要我上车来找凶手肯定有他的意图。我倒觉得不是仅仅揪出真凶这么简单。”如果只要抓到真凶,可以把证据材料交给刑警,说明抓到真凶只是一个目的,恐怕这个神秘人还有其他的意思。周延聆一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不能劳动刑警查案,一定要送他来车上?这位神秘人看来很不喜欢警察,既要避免劳动警力,又迫切地要抓到真凶,难道有难言之隐吗?

“先吃点东西。”周延聆说:“午饭拖到现在,胃也受不了。”

桌上有两个铁饭盒,是乘务的午餐,周延聆本来想拿去微波炉里转了一下凑合吃,打开盖子来就皱了眉头。烧肉油腻腻的,菠菜煮得又软又烂,大红大绿挤到一起让人毫无食欲。伍凤荣刚撞了脑袋,说不定还有反胃症状,吃这种东西肯定是不行的。

周延聆改主意借了厨房,现成煮了点白米粥,炒两个嫩鸡蛋,又找到一小块冷冻鸡肉,解冻烫熟,手撕成丝,用麻油、米酒、香醋、白糖抓拌,再切生黄瓜、胡萝卜、大葱成丝混入,成一道凉拌鸡丝。

“都没放盐,你现在也吃不了味道重的。车上东西少,要是在家里,我习惯还加一点芥末拌进去,芥末不像辣椒上火,还能提一点味道,醒醒神。”周延聆夹着一筷子鸡丝喂到他嘴边:“等回了桐州,有时间我请你去家里吃便饭,东西不用太矜贵,味道调对了就好吃。”

伍凤荣从来都是操心的人,好不容易享一回福,很满意。他咬着筷子,闻到周延聆手指上拌鸡丝的麻油香味,脑袋凑过去,顺着筷子一路把那两根手指含了进去,像是怕周延聆还藏了两滴麻油,非要舔干净。周延聆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方便手指在他嘴里搅弄。伍凤荣灵活的舌头缠上来,又湿又热,舌苔刮得指腹痒痒的,十指连心就这么挠到了心坎儿。周延聆的脸色犹自不变,仿佛只是在做普通的口腔检查,手指在他下咬合的龈盆里摸一圈,将几颗牙齿都数的清清楚楚,被列车长疏忽咬住,重重地吮吸了一口。

周延聆猛地将手指抽出来,搂着人就把嘴巴对上去。伍凤荣接得顺口,贪婪急迫地吮吸,他嘴角还挂着口涎,也来不及擦,脑子里都是麻油麻油鸡丝鸡丝。周延聆心有灵犀,喉咙里咕噜噜地发出笑声。两人脑袋交错,鼻子不知道摩擦了多少回,鼻头都擦得热乎乎的。

“你猜睡觉的时候,我亲了你多少下?”周延聆在他耳边说。

伍凤荣眼睛都笑弯了:“我怎么知道,我睡个觉还要数数啊?”

“我一边亲你,一边想你这个人,事事都要尽到情分,只有人家欠你的没有你欠人家的时候。杀人案这件事眼看着是你在帮我,其实也是我欠你的人情,你喜欢这样把人拿捏在手里,这样人家就跑不掉,”周延聆深深地看着伍凤荣的一对眼睛,伍凤荣的眼睛真漂亮,瞳孔上有一枚光斑,绕着瞳孔最深的那一圈滴溜溜地转,神气活现,炯炯有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有希望有生机,周延聆不自觉地因为这对眼睛:“我想到这里,就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可爱,又可爱又让人疼,不舍得就又多亲了两下,亲多了更加不舍得,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自私?”

伍凤荣听得发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是特别不要脸。”

周延聆笑呵呵地厚着脸皮让他骂,也不觉得没面子。伍凤荣在他怀里赖了一会儿,那盘凉拌鸡丝你喂一口我喂一口地终于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混着吃了多少口涎。

“新涛没有为难你吧?”伍凤荣问。

周延聆开玩笑:“你就这么确定他能为难我?”

伍凤荣腹诽,赵新涛几斤几两他清楚,在周延聆手里不吃亏已经很好了,当然谈不上为难。但是他昏了这么久,停站交接的事情肯定要有人和赵新涛合计,周延聆不是乘务组的人,其实没有必要花心思收拾这个摊子,既然帮了忙,那就说明这两个人到底还是有一方妥协了。

“我带出来的人和我都是一条心的。”伍凤荣骄傲地说。

周延聆冷笑:“嗯,他忠心得很,你不用怀疑,就是脑子稍微不好使。”

伍凤荣说:“他是跟着我从南方一起过来的,这段缘分首先就不容易。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从南方来这里,我说是跟同事换过来的也没有糊弄你,这是其一。其二,我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好,借着这个机会就算和那边断了关系出来了,以后也没人再能碍得着我。对我来说,有段艰难的日子也是新涛陪着我过来的,他不是很机灵,但心是好的,我们求人不求完美,能同甘共苦已经不容易。”

从前没有听他提起过家里人,周延聆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家里的事是怎么回事?能说吗?”

伍凤荣眼神暗了暗,脸上浮现怒气。周延聆暗暗吃惊,想必是个凶险惊奇的故事。眨眼间伍凤荣脸色转了转又平静下来,露出一些哀痛。

18. 不能回去

“没什么不能说的。”伍凤荣说。

周延聆拉过他的手:“那你说,我听。”

“我要是编出个故事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诳你?”

“编故事费劲,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劳心劳力的没必要。”

伍凤荣吮吸着筷子,麻油的香气在他嘴里回味。他记起一个热闹的大院,不锈钢电动伸缩门像两条银甲神龙伏在门口,一动就唱歌,嘀哩嘀哩活泼的电子琴乐,其他地方还少见,他们那儿是少有的先进一批。进门是贴红瓷砖的十五层大厦,是市里前十名的高楼,楼顶有霓虹灯管拼成的“南城报业”四个大字,这顶发光的王冠戴在头上,才显得又气派又威风。从早到晚两条神龙唱个不停,大楼彻夜不熄灯,忙人们前脚踩着后脚跟,那么多的忙人,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完。

“我们家是比较早一批分到报社职工房的,我从小在老南城报社的院子里长大。南方媒体行业里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情,你要是问问现在几个南方系的主编,应该还知道我爸的名字。我爸当了大半辈子的记者,跑社会新闻,90年代尾巴写过几篇比较出名的稿子,像是童工工厂、暴力强拆、走私盗卖土地资源……都是引起轰动的。十年前报社正是如日中天,敢说话能说话,我爸也就混出来了。我妈原本是他带出来的实习生,带着带着就带回家了。”伍凤荣开玩笑说:“媒体业‘带实习生回家’的传统,也是从我爸那一辈开始流传下来的。”

“他们俩感情很好,志趣相同,更唱迭和。两个都是非常爱玩的人,尽往灰色地带里面钻,但是对家里人未必是好事情。我上小学的那段日子过得担心受怕,经常被人找上家门威胁,要么半夜有人敲门,要么早上出去看到走道被喷漆涂画。给他们俩打电话也不一定能接到,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卧底或者庆功,更别说回家了。一个星期能见上一面算好的。”

伍凤荣笑了笑:“虽然害怕,但是我爸妈给我的解释是,他们能量大,能改变这个世界。以前当记者的多膨胀啊,一篇稿子换一片天。因为我爸曝光了非法雇佣童工的问题,关停了郊区一批黑工厂,很多人写感谢信给他,夸他侠肝义胆、刚直不阿。稿子拿奖无数,大大小小的锦旗、奖杯、奖状装满整个玻璃柜,就差没把他说成菩萨转世。我也很骄傲,我爸妈是了不起的人啊,是要救济天下于水火的。”

周延聆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胸口的英雄金徽,拇指大的方章流光溢彩。

“到我上大学,终于出事了。一来,纸媒也确实在衰微,传统媒体行业被新媒体挤压了生存空间;二来,出了好几次事之后,南方系被打压得厉害,张不开口说话了。那年正好碰上医药改革的关键节点,我爸连续一个月去暗访地下药贩子,还受了伤,结果稿子登出去第二天就出事了。主编被叫去谈话,下午就把我爸抓了。公安局到编辑部里,直接在电脑桌前把人抓走的。我妈吓坏了,给我打电话,只说了一句‘呆在学校别回来’,就挂了。”

“犯了什么忌讳?”

“逮捕罪名是收受贿赂、勾结黑社会、诽谤栽赃。报社联系我,我在外省上学,副主编亲自打的电话,他从小看我长大对我很好,只跟我说,短时间都不能回去,回去不安全,结果我就三年大学都没能回家。后来的学费还是副主编给我交的,过年他来学校看过我一次,但是碍着我还是学生不敢跟我说太多,说我爸是被人坑的,这次肯定要坐牢。最后判决下来六年半,我妈判一年缓一年,结案人就消失了,谁都找不到。”

其实伍凤荣不太喜欢这个父亲,他的性格自私又疯狂,说话没边,黑白颠倒,牛能吹成天那么大,他像个小孩,沉浸在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不仅自己做梦,还给别人造梦。他救过不少人,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下三滥的手段也很多,喝酒、跳舞、和女人不分轻重地调情都是拿手好戏。但是伍凤荣看得出来,别人未必看不出来,伍凤荣小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出来了,他们还那么喜欢,还一哄而上地追捧、欢呼?

这样的自负狂妄的性格最后栽了实属意料之中。没有人真的会相信他收了贿赂、勾结黑社会,但是也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伍凤荣暗骂,你不是很风光吗?你不是呼风唤雨、拥趸济济吗?以前要名声有名声,要钱有钱,出事了之后呢?你看看有没有人上家门口来问候一句?

车厢陷入一段沉默。伍凤荣的故事说到了尾声,他在等周延聆问问题。但是周延聆没有说话,他心想,难怪伍凤荣的烟火气那么淡,他没有体会过多少亲情,爸妈都忙着做英雄救天下人呢,哪里管得上自己的孩子?有一天英雄遭罪了,英雄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伍凤荣是被迫做英雄的孩子,被迫让位于天下人,有没有人来问问他的心愿?

“后来和二老还有联系吗?现在也还是不能回去?”周延聆问。

伍凤荣说:“十几年了,回去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也没什么意思。我妈试着联系过我,说起话来很别扭,两个人都尴尬。我爸出狱的时候报社的人给我打电话,我没回去,他是很要强的人,我回去见他他肯定不会痛快,不愿意被我见到狼狈的样子。所以工作没两年我想干脆就不呆在南方了,找个机会就换到了这里,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