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唐玉树劲儿大,林瑯生生挣扎了半天才松开对方拽着自己的手:“怎么了怎么了,这屋子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唐玉树囊中羞涩:“这屋子睡一晚要好多钱嘛?”
“八钱一日啊,很便宜的!”
“八钱?!”唐玉树的眼睛瞪得老大:“便宜个锤子哟!不住不住!”
“什么锤子斧子的你说什么呢!”
“走走走,咱换家别的,八钱——够我上二十天的工了!”
“我不走,我就住这儿。”林瑯比唐玉树更坚持:“我钱囊里零散就有七八两!还有一百两银票呢,等明儿兑了银两出来,不就有钱了吗?”
“有钱也遭不住乱花啊!”
“烦死了别啰嗦!”林瑯白了唐玉树一眼,转头向跑堂小厮道:“就这间了!”
躺在松软的榻上舒展了半天腿脚,劳顿之意才缓解了些许。
林瑯感觉到肚子里传来阵阵咕噜声,于是坐起身来,准备叫着唐玉树一并出去找些吃食。却见唐玉树在那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地绕着圈圈。
“房钱都付了!”林瑯摆出一副“木已成舟,你奈我何”的表情:“你就安心住吧!”
“咋个安心嘛!”只见唐玉树眉头打了个死结,板着一张脸:“这里的物件儿样样都这般精致,我粗手粗脚的,碰坏了咋个办哟?”
林瑯不由从鼻子里喷出一阵气息,本想取笑唐玉树:我往日在金陵的那些朋友随我出去玩儿时,都巴不得让我花钱;你倒好,我花钱你替我心疼什么?真是活生生的冤大头……
取笑的话过了心头没来得及脱口,却又被林瑯吞回了腹中。
——毕竟仔细盘算下来,好像自己更像个“冤大头”……吧?
顺利摸清了自己的人物设定后,林瑯又抬眼看了看杵在那边生闷气的唐玉树。
不知怎地,嘴角却莫名扬了起来。
唐玉树看到了林瑯细微的表情,还在怒目而视着:“你就尽管笑我吧!”
林瑯摇了摇脑袋,从床上站了起来:“走,我们去吃好的!”
听到吃好的,唐玉树的眉头才松开了几分。
“都快进子夜了……能有吃的吗?”
“这是金陵城,不是陈滩。”回到这熟稔无比的地头上,林瑯自觉地生出一副地主做派:“子时才是金陵盛夜的开始……”
果然如林瑯所说——走出了客栈,唐玉树便看到了金陵这座不夜城中辉煌的灯火。虽已夜深街瞿之间却依旧商旅辐辏,人流拥簇摩肩接踵。
一路逛了下去,两边皆是酒馆食肆,天南海北各色品类都有,五颜六色的招牌重重叠叠几欲迷人眼,完全没有重样。
“偏偏没有火锅!”林瑯洋洋得意:“我们这就是抢占了先机!”
唐玉树挠了挠眉毛:“川渝地界靠水过活,湿气重,所以人们才喜欢吃火锅……若是放到江南来,真的会有人喜欢吃吗?”
“别那么没信心嘛!食物在最初被发明时,受到了特定地域的气候环境,和人文风俗共同的作用。可这些作用力并非是一种限制,而是专属于这个食物的独特风情。就比如这间店——”
随着林瑯手指之处,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客流熙攘的店前。唐玉树抬头看向招牌,只见上面除了自己看不懂的汉字之外,还有些看不懂的外族文字。
便听林瑯介绍道:“这间店在金陵算是有名的店铺,我也曾来吃过好多次。这是一间面馆——和王叔卖的阳春面不一样,他们经营的是陇右的面食。陇右那边地势高且尽是沙漠戈壁,精致的谷物不好生养,于是那边的人便种麦子磨面粉,遂以面食为主——面食种类也多,比如拉条子、面片等……这些为了应对地势气候而被发明出来的食物,来了金陵却还是备受喜爱。”
“……哦。”唐玉树摸着鼻头,神色茫然。
林瑯知道他似懂非懂,又举例论证道:“这陇右面食之中有一样最为神奇——叫做‘馕’,有点像被烤干的烧饼。最初是因为陇右的百姓习惯在荒野中长途跋涉,作为便于携带的口粮,馕便被发明出来。这么听来你定会觉得这馕原是迁就口舌之物,怎么配被称作是美食呢?可这种食物相较江南的烧饼,虽没了韧性口感,却多出了一番粗犷风味。所以一旦引入金陵,便迅速成了一道特色菜品——我最喜欢另点一例羊肉汤,把馕掰碎了泡在其中吃。”
听罢林瑯的大段分析之后,唐玉树面露佩服的神色:“你懂好多!”
“那是自然,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林瑯洋洋得意地看着唐玉树吞口水时翻动的喉结:“怎么样……是想吃?”
“想!”被看穿心思的唐玉树脸挂羞笑,挠着后脑勺点头如捣蒜。
林瑯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吃!既然来了金陵,那自然要带你吃金陵的特色。”
于是唐玉树被林瑯绕来绕去,带到了一处精致的民宅前。
光从外面看,只像是寻常的人家。可随着林瑯一起从偏门进去了,唐玉树才发现院中其中别有一番天地——檐下廊前都布置着桌椅,几乎座无虚席,人们推杯换盏悠然自得地享受着美酒佳肴。
没有理会唐玉树在旁边大呼小叫着“太多了,好贵撒!”,林瑯兀自点了七八道菜,打发小二出去了,便开始向唐玉树讲解这个私人食肆:“这家店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正宗的金陵风味。掌柜的原是京城王侯之后,因偏爱金陵美食而养了一票厨子,开起了金陵食肆。”
唐玉树在意的事情显然并不是这食肆的身家背景,直奔主题道:“多少钱?”
“刚刚一共也就点了二两银子的酒食。”
唐玉树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去。
“好歹我在陈滩过了那么多天苦日子,拢共二两的饭菜,你就别嫌我挥霍了。”林瑯显然对自己的生意点子抱着非常自信的态度:“——况且,我们的火锅馆子一开,还愁赚不到银子吗?”
唐玉树苦着一张脸:“我从没开过店,赚不赚可不好说。”
“我不也没有吗?”林瑯对两人都全无经验这个状况则似乎并不在乎,轻描淡写地应对过去。反问道唐玉树:“怎么了?你是不是在担心……怕做不好?”
“……我那火锅真有那么好吃吗?”
看得出唐玉树对开火锅馆的计划并没什么劲头,林瑯有些愠怒:“真的很好吃!我说了好吃就是好吃!”
即使被鼓舞了唐玉树也无法顺利提起劲儿,沉默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其实……我……我不……”
林瑯听不下去他的支支吾吾,强压着性子应付道:“好啦先别想啦!既然带你来玩,你就只消好好享受一下这大城市的世面!”
唐玉树嘀咕了一声:“我们成都没打仗前,可不比你们金陵差……”
虽然刚入冬,隔间里早早备好的暖炉却烧得旺盛,唐玉树背上渗起一片薄汗。因为心疼那些被林大公子如泼水般花出去的银子,唐玉树臭着一张脸,将袖口高高地卷到了肩膀处。
有个狰狞的疤痕露了出来。
意识到林瑯的视线停留在了那里,唐玉树用手挡了过去,不自然地挠了挠:“这里中过箭,箭头是用刀子挖出来的。”
被抓包的林瑯立刻把视线收了回来,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看哪里。半晌只丢出一句:“……打仗很可怕吧?”
“可怕。”
“刀枪无眼,你怎么敢的……”
“功劳多犒赏就多……所以也就硬着头皮上了撒。”
“……”林瑯沉默了片刻,俄儿,却又抬起了头,直视着唐玉树的眼睛,发问道:“可是开个馆子哪有打仗可怕?”
“不一样……”
虽然收到的答案早在预料之中,可林瑯还是没有足够时间,来克制自己莫名生出的脾气:“不一样在有没有青秧?!”
唐玉树被林瑯的气场吓了一跳,摸不着头脑,也没有作答。
只见林瑯冷笑了一声,那双本就总给人睥睨天下的错觉的孤傲眼神一瞬间变得更加尖锐了起来:“我也有不想辜负的人,我也知道至亲之人离开的痛苦,可因此而变得畏手畏脚,值得吗?”
“我不想聊这个……”唐玉树低下头去闪避了林瑯的眼神。
“总是要面对的,人活着是被撵着向前走!所有停在过去的都已经成为了过去的一部分,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青秧若是在天有灵,得知自己成为一块石头,绊住她哥哥的脚步无法向前走,你说她会怎么想?”
“……”林瑯的言辞字字尖锐。唐玉树万万想不到能够轻易应对得了刀光剑影的自己,却偏偏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少年的几句诘问前,无力招架。
唐玉树的头低着,眼神藏在眉骨的阴影下,以至于林瑯无法辨识他此刻的情绪。
片刻后,在意识到自己可能又一次触碰到唐玉树不容侵犯的底线时,也见唐玉树默默地站起了身,丢下自己走了出去。
虽然对方的反应也早在预料之中,可林瑯还是没有足够时间,来让自己做好低头道歉的心里建设。
唐玉树的脚步渐远,最后与外面的笑声,闹声,推杯换盏声,混成一片。
“……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林瑯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他的生活里本就没有什么开店赚钱的打算——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我却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身上……和我爹的嘴脸也别无二致。”
吃喝玩乐的兴致也消散得不知所踪。
但想着既然钱都花出去了,那索性待会儿吧……此刻即使跟上去,怕是也只会讨得唐玉树的不快。
深深换了一口气,也并未把胸口中的沉闷感消解半分:“我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扬起好几个尖锐的女声,吵吵嚷嚷地一通混乱。烦躁不已的林瑯正准备起身去把隔间的门关上,第一盘菜端了上。
林瑯随口丢出一句:“怎么这么吵?”
“好像是有两个客人吵起来了。”小二陪笑道:“不过已经在劝了,少爷担待一下。”
本只是随口一抱怨,林瑯并没有想要弄清争端始末的八卦心情。却模模糊糊听到那小二嘟囔了一句:
——“惹谁不好,惹花大小姐。”
“?”林瑯大惊失色:“哪个花大姐……啊不,花大小姐?”
“金陵还有哪个花大小姐?”小二见客人似乎起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今日花大小姐定了隔间——就在楼下——伙同一众官宦权贵家的千金们办什么赏花宴。都入冬了,哪来的花?还不是找个名目闹腾着玩儿而已——就方才,不知道哪个不知死活的,突然闯进人家隔间,和人家吵了起来……”
窗外此刻一阵叫嚣响起,林瑯立刻走向窗边,只从窗缝儿里偷偷看了去。
先是那熟悉的身影——花府千金花良叙。
她摆着一张端庄恬静的笑颜,立身于事件之中。而喋喋不休地替她向对手发起攻势的,则是她身侧别家千金大小姐们。其中不乏几个是曾面熟的人物。
林瑯正好奇是何等人物,能与那个八面玲珑的花大小姐起争执?索性将窗缝开得更大了一些。
只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这群女子对面。因生气而涨红着脸,却也不知道如何反驳那些伶牙俐齿的女子,说是吵架,场面倒像是他在挨骂。
——“唐玉树?!”
心底的惊讶没收敛好,随着下意识涌出丹田的有力气息呼喊了出来。
待回神急急用双手捂了嘴巴,已然于事无补。
于是楼下众多双眼睛齐齐转了过来。
林瑯确定自己没看错——那花良叙万年不变的玲珑笑颜,在与自己目光触及的刹那,突然凝结了起来。
☆、第九回
第九回逞口舌诓骗千金女赌天意安哄泪人儿
“听说你……失踪了?”
周到地安排那群闺中密友们先行回席,待再无他人聒噪之后,花良叙幽幽地开了口,脸上始终保持着一抹淡淡的笑,像极了画卷上巧笑嫣然却纹丝不动的美人。
“……嗯。”林瑯面无表情,转过脸去并不看她。
林瑯一向不喜欢花良叙的眼神——那双明眸看似温婉妩媚,可林瑯总感觉其中尽是机关。
自从花府与林家互相有了来往,两人相见拢共也不出三五次。
林瑯生性傲气,不愿在外落下个“攀附官宦门第”的名声,所以对父亲的安排格外排斥。可花良叙毕竟长得好看,性格似乎又温驯亲切,说自己不曾动心分毫,是假的。
直到双方父亲已然开始挑明谈及两人婚事的那次宴会,摇摆于“娶”和“不娶”之间内心矛盾的林瑯,寻了借口躲了出去散心,却在花府院中遇到同样离席的花良叙。
——“我爹看好你,可我却不。”
——“我爹也并不尽是看好你——他看好的是林家的富可敌国。”
——“并不是你。”
轻蔑的言辞款款脱口时,脸上却挂着温婉的笑意。这让林瑯觉得这个女子复杂得可怕。
“哈……”却见女子倒是轻声笑了出来:“坊间都说,是因为你不想娶我的缘故。”
林瑯依旧面无表情;可唐玉树却惊异无比,瞪大了眼睛。
虽说出“金陵府的贵胄富贾间早已传开了——”,可这位“被林瑯拒绝”的绝色美人却并未因此展露出分毫不悦。只见她嘴角的笑靥依旧浅浅,语音婉转动听,亲昵地称呼起林瑯的表字:“不过庭之兄,我还是想要当面问问你——果真是因此?”
虽说当日在花府园中,曾遭过她的奚落。可对方毕竟是个女孩子,林瑯也不想让她在别人面前难堪——别人当然是指站在旁边的唐玉树。
于是林瑯还是继续用面无表情来招架:“不是。”
“那便好了。”万年不改的一款温柔笑意依旧在花良叙的脸上挂着,此刻却微微蹙了眉头,似乎像是过意不去一般,她道:“今夜之事全然是误会——方才席间那些姐妹们也是听信了坊间讹传,所以才替我打抱不平,说了些……无中生有的浑话。偏不巧被路过的这位公子听去了,他急于为你出头争辩,于是便生出了这么一桩乌龙——这位公子,可是庭之兄的……?”
“……是我……我们店的另一位掌柜——唐玉树!”
机灵的林瑯在片刻间就为唐玉树安排好了一顶高帽。
“怪不得,兄弟情深啊……”花良叙向面前这个身着粗布衣衫的男子微微欠身低头,以示歉意:“唐公子大度——方才是姐妹们失言,你别见怪。”
“……哦……没得事。”替友出头结果挨了一顿骂的唐玉树,见状也只好默默收下了道歉。另一边,与花良叙周旋应对之间,林瑯找了个空隙向唐玉树丢来一个“够义气”的眼神。
“这么说来——庭之兄有自己的店?”捕捉到林瑯方才言语中透露的关键信息,花良叙一面用余光里打量着这个身着粗布衣衫的“另一位东家”,一面语带犹疑地发问。
林瑯料定她心头疑问,立刻辩道:“他……可厉害呢!以前蜀地有叛乱时,他从属锦阳军,建功赫赫。战后拒绝了皇上赏的高官厚禄,偏要来和我一起经营这火锅馆子!”
“……”这话真一半假一半,性子老实从不撒谎的唐玉树听去了,便把脸一红,额边还渗出几滴虚汗。
花良叙却似乎并未对林瑯的话生出疑心,只是笑弯着一双眼:“哦,火锅?……这是什么食物,我从未听闻……”
“一种蜀地的美食。”林瑯见自己吹的牛似乎唬住了花良叙,不由下巴都抬高几分:“——我眼光长远,决定将这种美食引入江南来。”
“哦?店在哪里——待日后闲暇,我定要去捧个场。”
“……在……在陈滩。”地点说完,林瑯心里又发了虚,立刻为自己补充道:“咳……毕竟是引入一个新的美食,尚不明前途如何……从小地方起步嘛!成本不高,有个万一尚能及时止损!”有理有据,林瑯说完恨不得给自己鼓个掌!
听罢林瑯一通像模像样的介绍,花良叙抬了抬眉毛不惜夸赞之词:“庭之兄倒是让我另眼相看了……”
这厢林瑯得了认可,转瞬间便又骄傲起来:“过奖——若是来日到陈滩,我定招待你。”
花良叙优雅地点了点头:“那林府这边……”
不计后果地吹完了牛,听到花良叙提及林府,林瑯不由自主地惊呼着收场:“——可别说出去!——连我父亲都不行!”
“……诶?”花良叙被他突然高亢起来的语气吓了一跳。
林瑯克制了一下惊慌,演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你知道……呃……我做买卖嘛,不鸣则已,一鸣必得惊人——今日,你权当没看见我。”
“……”花良叙听罢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明白了……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我那些姐妹也不会说出去的。”
“那就好。”想必花良叙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林瑯放心了下来,作了个揖:“先告辞……”
“告辞。”花良叙礼数周到地还两人礼。
目送着两位渐渐远去转出门后,花良叙才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下意识地抬起袖口遮住了自己的失态,回过神来却又觉得着实有趣——
——“以前只当这人和那些寻常公子无异,却从没料到他竟会逃了指婚违逆父命,离开府邸,还要自立门户;看来也是个自有打算的执拗性子……”
自己在笑什么呢?
约莫是在嘲笑他逃出府邸太莽撞;约莫是在觉得他方才装蒜充大头的滑稽模样太傻;约莫是……有些羡慕呢?
那张招牌笑容在背对灯火无人察觉的夜色里消释而去,须臾后,又重新挂回那精致的脸孔上,花良叙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向隔间走回去。
仿佛那片刻的面无表情,是一阵忙里偷闲似的。
且说隔日,金陵城中依旧是熙熙攘攘。万千人们的呼吸吞吐,将整个初冬呵得暖洋洋。
瓷器店里,伙计鞍前马后地绕着林瑯和唐玉树转:“景德镇白瓷不算上品。您瞧这个——这碗儿是湘南贞窑的,好看且不说,主要是结实耐摔!”
林瑯接过那伙计递上来的样品,在手里把玩起来。
“耐摔吗?”
“当然耐——诶公子您怎么砸碎我们家碗呢您?”
“记我账上。”林瑯翻着白眼儿:“我要真结实的,别拿烂货糊弄我!”
“……好咧!”
满目都是各省名窑出胎的瓷器,唐玉树从没见过这么多花样儿的碗碟,却没有一件能勾起他此刻的注意力。
“姑娘长得那么乖,你为啥子不娶人家?”
林瑯对着陈列的碗碟挑挑拣拣,含糊地应付着唐玉树:“我不喜欢她。”
“笑盈盈的,像朵花儿。”唐玉树夸起人来毫不含糊。
“全金陵城的公子哥都会被她那张笑脸骗得五迷三道,我偏不!”林瑯哼一声冷气:“她啊,原是花家的庶女;她亲娘是画舫上唱曲儿的歌伎,所以我估计花良叙那笑脸逢迎的本事,也都是遗传下来的!”
“听着越发可怜了。”
“你可怜她做什么?他是花府大千金,全金陵城的公子哥都可怜她心疼她爱慕她——倒不瞧瞧你是谁?”林瑯因唐玉树尽把胳膊肘往外拐而生气:“还真当自己是个东家了?快好好挑碗碟,盘算一下自己的营生!日后你买卖做起来了,爱心疼哪家姑娘我横竖也管不着!”
“哦……”唐玉树呆呆地应了一声。
“昨晚的事……对不起啊。”道歉是道歉,高昂的下巴却不肯扭过来。
“……啥子事?”唐玉树这厢却早淡忘了。
挑三拣四了足有半日,林瑯才选好了让自己心满意足的碗碟。
“两百四十个苏窑碎玉瓷——连您方才砸了的,抹个零头,拢共十两二钱!”
“好多?!”听瓷器铺伙计报完价,唐玉树立刻扯着林瑯到一边儿:“你疯了!两百个碗就十两,一只碗儿五十文?——不买了!陈滩上就有卖碗碟的,五十文能买十几二十个!”
这两日来也看惯了唐玉树这个穷家伙没出息的样子,林瑯白眼都懒得翻完一整圈。
“这是品质问题——要做买卖,就要先投资。碗儿不够精致,就招待不了精致的客人——你不懂,信我没问题,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
教育完唐玉树,便吩咐他先在此稍后,从钱囊里摸出一张银票,林瑯对伙计道:“我去前面钱庄,把银票兑了去。”
“诶,您去!”眼见做成一单大生意的伙计喜上眉梢。
且说这厢唐玉树在瓷器铺里候着,无事可做便思虑了些许:林瑯的性子咋咋呼呼——开什么火锅馆子的主意是昨儿凌晨想的,一大早便在那写写画画了一堆“清单”,中午坐车晚上便赶来了金陵城。
而自己此刻却还在犹疑:开这馆子……行得通吗?
——林瑯说到底,是个家底殷实的阔少爷。开个店,做个买卖,百两银子的本儿伸手即来……可自己不同,码头上赚的本来也不多……工头不克扣的情况下,这百两银子也得自己上个□□年的工。
索性阖了眼,唐玉树觉得无比苦恼。
——青秧,给哥哥一个暗示吧:若这馆子开得成——不求门庭若市,不亏本就算成——你就……你今日就让你林瑯哥哥哭给我看……
想到这里,唐玉树才从苦闷的情绪里笑出了声。
——还没见过这家伙哭呢……
这个阔少爷,平日看着总是桀骜不驯张牙舞爪,笑过怒过,却从没有过示弱的情绪……倒是有几分像——他……
回忆里这个“他”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浮出了脑海。
单薄的身形被束缚在金甲之下,坐立在马上的背影看着力不从心却又无比坚定。
——“唐玉树。”他温柔地唤道自己的名字。
——“嗯,我在。”隔着时空,此刻的唐玉树应答了一声。
“唐玉树——!”另一声呼喊却换了一条声线与语气:“唐!玉!树!——”
一个激灵睁开眼,就见林瑯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拉起自己的胳膊就从瓷器铺的另一扇门外跑了出去。
留下瓷器铺的伙计才将将回过神儿来:反悔的客人见过,买卖不做便罢了;但——“砸了的碗你先给我结了账啊!”
这厢唐玉树被满头大汗的林瑯拉着,在人潮拥挤的金陵城里慌不择路地蹿。
事发突然,他一脸茫然:“怎么啦?跑啥子跑?”
“别说话,快跑!”
唐玉树空隙间回头,穿着钱庄杂役衣服的人们还在身后不远处穷追不舍。一面随着林瑯的脚步跑,唐玉树一面凭借目前的状况揣测出一份缘由:“你把钱庄给抢了?”
“别说话,快跑!”
“……”满头的疑虑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无法获得解答,索性不再追究,唐玉树决心先解决目前困境:“在前面右拐,拐进那个小巷子!”
林瑯倒是听话,几步之后闪身一蹿,在一片摊贩重叠的掩映下,蹿进了巷子里。
头也不回的跑了好几步,那些钱庄杂役们“站住——”的呼喊声果然由远及近再向远处去了。林瑯放慢了脚步,说着“甩开他们了……”回过头去——唐玉树却不在自己身后。
“……?”林瑯停在了原地搞不清楚状况。
且说这下摆脱了林瑯这个“累赘”,唐玉树立刻换上了快很多的脚程,片刻间就把这些穷追不舍的钱庄杂役们全部甩开了。
只是匆促间,右腿膝盖处的裤子不知何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裂口横斜,几乎要贯穿那朵青秧绣的花。唐玉树看着心疼极了。
藏身在一家店铺里静观片刻外面的动静,直到确认状况再无他恙,唐玉树才出来,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到方才林瑯拐进去的小巷子里,顺利找到了那个蹲在地下,将脸埋进臂弯,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的锦衣少爷。
“你到底做了啥子啊!”
唐玉树走上前去,以为对方是因没缓过剧烈地逃跑而呼吸不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我裤子都破了……”
林瑯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头都不抬,瓮声瓮气地回答道前因后果:“我爹那个老奸巨猾的贼人——居然知道我带了银票出来……我一去到钱庄兑银子,钱庄的人上来便把我团团围住,问我是不是林家少爷,要捉我回去……”
唐玉树听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只憋出两个字:“……可怕。”
“我跑得急,把银票落在钱庄了……”
唐玉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又只憋出两个字“……没事。”
“没事什么?什么叫没事!”
林瑯突然大喊大叫着站了起身,背向唐玉树,只顾用自己的拳头重重地擂起了石墙。吓得唐玉树上去按住他的胳膊:“你疯啦!”
只见林瑯的肩膀依旧发着抖,转回脸来,已然是泪流满面。
从来只见过他嘲笑、欺负、羞辱自己时,那一脸骄傲的样子;唐突地撞见他哭泣,唐玉树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了。
“怎么这么难!我想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林瑯甩开了被唐玉树按住的手臂,因情绪奔溃而歇斯底里地怒吼:“房子不知道归了谁!银票兑不出来!怎么这么难!”
“……”唐玉树连两个字都憋不出来了。
索性放弃了克制,林瑯任由着溃堤的情绪,嚎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