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柳云若以为自己将利弊权衡清楚了,他一贯也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可是现在脑子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混乱,几乎不敢给宣德下针。冷汗一滴滴从额角滑下来,是害怕么?心跳得如此剧烈,究竟是为什么?
那医正还是有见识的,赶紧帮他拿起宣德的手,柳云若在宣德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的“少商”、“商阳”、“少冲”几个穴道上砭了六针。他仿佛看见宣德和自己的生命纠缠着在针尖上流淌,他们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没有猜疑,纯粹是生命与生命的接触。
即使这片刻的聚精会神也让他眩晕,膝盖撑不住身体,他趴在了床沿上。汗水从发迹滑下,流到眼睛里,一片模糊中看见宣德明媚的笑,刮着他的鼻子叫他“小狐狸”。
太后有些担忧地凑近一步:“你怎么了?”
柳云若慢慢抬起头,伸手去拿银刀,他不敢回答,不敢说话,胸膛中的最后一口气是留给宣德的。望向宣德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脸,却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投射过来的目光有信任,还有宽慰。
这是柳云若第一次从宣德眼中看到信任,他将生命如此坦荡地交了出来。柳云若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向医正示意一下,医正捏开了宣德的嘴,小巧的银刀一点点深入,伴随着是他胸口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往上涌。
我亦会真心诚意地对待你一次,不为汉王,不为自己,只为救你。他日的地狱之中,我会和你一起坠落。
刀子已探入宣德的咽喉,这一刀上有太多人的性命,有太重的负担,是他对两个人的承诺。唯如此,便不能有一丝的差池。
柳云若摒弃了脑海中的杂念,意定神明,无妄无断。只不知这样的坚定,是百死无悔,还是万念俱灰?
手腕轻轻一抖——几乎不可觉察的一个动作,宣德张口就呕,滑腻腻的全是脓血!太后大吃一惊,骤看之下,差点喊出来,那太医却还是懂得的,赶紧将皇上的头侧过来,轻轻帮他挤压颈部,吐了两口就听见宣德极为舒畅地呻吟一声,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气,睁开了眼。
虽然不懂医术,周围的人光听呼吸声就知道宣德已经死里逃生里,张太后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站不稳,一直强忍的眼泪走线般落了下来。孙贵妃更是把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柳云若瘫坐下来,他再也压不住胸口的腥热,“哇”得一口血喷在地上,耳听着似乎有许多人在呼唤,却抑制不住浓重的疲惫,终于失去了知觉。
十七、从今而后
什么样的梦,让你不敢做又不愿醒来,因为不知道梦境和现实,究竟哪个更残酷。
柳云若在自己的梦境里挣扎,汉王,宣德轮番纠缠着出现,他们在现实中折磨他,即使睡着了也不肯放过他去。
他看见汉王,汉王握着他的手,眼睛却望着远方,那是一双倨傲不屈又空负大志的眼。柳云若有时候想,是不是得到天下之后,他才能完全的满足一次?
是这个人让他开始确定,他在爱着,爱着这个高傲霸气的男人,哪怕这份爱如何的惊世骇俗,如何的为礼法伦常所不容。他甘愿背负起世俗全部的鄙夷,奉献自己的身体心智乃至尊严,只为听那人朗声一笑。这份爱已在他的生命里烙下印记,流淌在血管里,渗透在肌肤里,无处不在。这穿越无数磨难和痛苦的爱,是他所确信无疑的信仰。
可是,他却是没有资格再爱的。此身已废,当他的身体里容纳了另外一个男人的精液,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汉王。
宣德,宣德是他生命里的一个劫,宣德在他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伤口,其实他本身就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他们做爱的时候,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会让他忘记了仇恨,甚至比和汉王在一起时还要激烈。
他爱汉王,是用心,用他的魂去爱,可是宣德是皇帝,皇帝不允许自己的宠儿有灵魂。他们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是对等的,可以彼此抗衡,彼此折磨却又彼此安慰。他以前不知道身体的依恋竟可以如此冷酷,又如此深情。
他和宣德是黑暗中两只孤独的兽,排斥,戒备,甚至仇恨,却又要依靠着寻求温暖。
他在梦中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拥紧,那样坚实的手臂,占有式的拥抱,让他恍惚,是汉王还是宣德呢?柳云若轻轻呻吟,强迫自己睁开酸涩的眼。
飘忽的影子逐渐重叠,凝聚成一张峻峭的脸,不是汉王……柳云若不知自己是悲是喜,疯狂的疲倦又把他往睡梦中拉,就在他又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猛然抖了一下,睁开眼睛失声道:“皇上……”
宣德只穿着鹅黄的底衣,看样子还在养病,柳云若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几天,有些不放心:“皇上,喉蛾最忌受风,您快回去休息吧……”
“你既不爱朕,又为什么冒死救朕?”宣德的声音有些暗哑,不知是喉间病痛未愈还是心情过分激荡,让柳云若心中怦然一跳,就怔在那里。
“还是不能说么?”
原来他还记得,柳云若苦笑,爱与不爱,真的不是如此简单的事,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他现在好累,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救他——那理由也是不能说的。
宣德就这样望着他,确切地是逼视,狭长的眼睛中流溢着奇异的光芒,几分伤心、几分悲凉和几分的愤慨。两人无声地僵持了片刻,宣德猛然揭开了柳云若身上的绸被,在他有任何动作之前,就将他以一种非常粗暴的方式拖过来按在了自己腿上,然后一记重重的巴掌掴在了柳云若因为养伤而未着衣物的臀部上。
柳云若忍不住“啊”得叫了一声,一半是因为惊讶,一半当然是因为痛楚,他身上有近二百下的杖伤,那个地方已经受不起任何触碰了。
——但他很快明白了这一巴掌的意义,宣德的愤怒,还有焦虑,用这样的方式来发泄,便是已经原谅了他。柳云若轻轻吐出一口气,嘴角几乎是划过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很快就变成了咬牙吸气,因为下一巴掌又落了下来。
宣德大病初愈,纵然是用力挥掌,也远远比不上板子可怕,但打在伤痕累累的肌肤上,依然疼痛难忍,柳云若不得不咬住袖口克制自己呻吟出声。然而他的心里却是释然了,宣德虽然在打他,却在表明一种态度,既他们终于可以平等地去交流感情。作为皇帝的他,第一次没有动用皇权,没有动用刑法,如此私密性质的责罚,是说明他仅仅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在愤怒,在爱。
这样一个闷打一个闷挨,柳云若在心里默数着每一个下疼痛,如他所料,二十下后巴掌停了下来,他听见宣德喘着气的声音:“……这二十下,抵去后边所有的板数,那件事,以后不许再提!”
已经痛出一身汗的柳云若勉力回头,身子却又猛然被翻了过来,堵住他言词的是一个霸道的吻,那样贪婪的索取,放纵的温柔。大概是身体太虚弱,柳云若觉得自己大脑开始混乱,但感官却又意外地极度清晰,宣德口中淡淡苦涩又甘芳的味道,宣德短短的髭须刺着他脸的麻痒,宣德紧捏着他肩膀的疼痛……统统都是属于这个人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柳云若终于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求饶:“我……上不来气了……而且……下面好疼……”
宣德怔了怔放开他,才发现柳云若的臀部正压在床沿儿上,他哑然失笑,有些慌张地重新把他翻过来,用被子覆盖好他满是伤痕的部位。
柳云若也一笑,向里让了让,揭开被子道:“进来吧……要是再病一次,我真救不了您了。”
躺进被窝,感到一片温暖,宣德知道这是柳云若的体温,总以为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被冰包着,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的。
“嗓子还痛不痛?”柳云若最关心的还是宣德的身体。
宣德摸摸脖子:“早就不痛了,放了脓血后当晚就退烧了,是太后不放心,硬压着朕又躺了三天才放回来。你,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朕还以为……”宣德咬住了下面的话,他该怎样说,一个皇帝担心一个太监?
三天呵……柳云若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睡那么久,怪不得宣德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淡淡道:“没事,您说了,每天二十板子,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宣德伸手轻轻摩挲着他臀上的肌肤,丝毫不带情欲的那种:“七天,一百四十杖……你心里恨死朕了吧?”
“臣不敢……”
“说实话!”
柳云若咬咬嘴唇,低声道:“有一点儿吧,其实也不是恨,只是,很……失望,我原本以为,您至少会来一次的……”
失望,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失望,会失望,说明是有希冀的,宣德翻过身来望着他,眸子里有火一样的炽热在跳跃:“不止是这次的杖刑……还有,还有那一刀,你还恨么?”
柳云若身子一颤,低声道:“您不必在乎这个的。”
宣德迟疑着道:“那个时候,朕以为你心里只有朱高煦,所以要试探你,要把你的过去都毁掉……其实当时朕也是犹豫的,若你害怕,或是求恳,也许朕不会那么做,你太倔强了……”
柳云若一言不发地听着,这样的生硬又别扭的解释算什么?是忏悔还是责备?也许让一个皇帝把话说到这地步已经不容易了吧?他当然不能指望宣德说一句“对不起”。
“难道,现在您相信我了?”他最关心的永远是感情之外的东西,那些可以帮助“他”的东西。
“朕当时醒着,”宣德无限怜惜地轻抚着柳云若的肩背,“你对皇后说的那句话,朕听见了。有时候真是奇妙,非要到生死交睫的一刻,才能把这个世界看清楚,谁爱你,谁对你好,真的假的,五颜六色在那时候都显了原型。”
柳云若一笑,怪不得他今天纡尊降贵说了这许多动情的话,原来是自己那一刻义无反顾的胆量感动了他。心里突然被强烈的愧疚填满,你可知道,那个时候我依然在撒谎么?但他又有些迷茫,用生命去圆的谎言,离真实又有多远呢?
“其实真心爱您的人也不少的,太后,贵妃娘娘……”柳云若知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你不必再说了!”宣德眼中寒光一闪,“朕这次下了决心,只是这事急不得,稍不小心就会让后世骂朕昏庸薄幸。再等一等,若是孙妃果能诞下皇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他又缓和了语气,轻声道:“你别再操心这些事了,别再害怕什么,这个皇宫里没人再能伤害你。你能为朕而死,朕必然要让你平平安安活着。”
坚定的语气,这是一个许诺。柳云若有些怔然,这个结果太好,奖赏太丰厚,有些超乎他当初的企盼了。宣德突然倾泻的感情让他承受不及,他不知背负着这样的感情会让他以后的日子轻松一些还是更艰难。他怕有一天真相拆穿的时候,这感情会变成一笔他根本无力偿还的债务,若下一次宣德发现他在骗他,就不是挨板子可以了结的吧?
柳云若身子微颤了一下,他闭上眼睛,看来所有的布局要重新计算了,他原来的计划里并没有算进宣德的感情。
“怎么?”宣德关切地抱住他,“是不是很疼?”他高声叫道:“来人,传太医……”
“不……”柳云若忙止住他,“不疼,就是有点,累……”他想到一个借口,可以让他不用再调动心思去和宣德应答,他是真的很累,谋划感情远比谋划政治更耗费心智。
“那就好生睡一觉吧,是朕疏忽了,急着跟你说了这许多话。”宣德是真的有些歉然,自己的病好了,忘了他身上还有重伤。他换了个姿势,让柳云若枕在自己的颈窝上,笑道:“这样有没有舒服一点?”
“皇上……”柳云若的嘴唇贴着宣德的耳朵,用极轻的声音问:“是不是不管我以前做了什么,您都可以原谅?”
“是,朕只要你一个‘从今而后’。”宣德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柳云若笑了一下,明知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毫无用处的答案,可他就是想听,仿佛可以从中得到抚慰。
从今而后,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但不能变的,是他的心。
皇上,我可以为你死,但是,我是为他才活着。
十八、兄弟阋墙
这样的变化让柳云若一时难以适应。
宣德无疑是个非常深沉内敛的人,帝王心术就是让人捉摸不定无法猜度,从而让人心生敬畏。可是自从大病一场之后,他似乎是完全转了性——当然是只对柳云若一人,他毫不掩饰他的宠爱。
柳云若这次的杖伤很重,因为连日的笞打,皮下的肌肉几乎全烂了,养伤的过程旷日持久,两个月之内连睡觉都只能俯卧。这也给了宣德宠爱他的机会,除了每日必须的上朝议事,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宣德几乎都陪在他身边。批阅奏章的时候,他就坐在柳云若的床边,右手执笔,左手随意在柳云若的脖子上,脸上流连爱抚,过一会儿就回过身轻吻他一下:“要喝水吗?今天晚上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他不再对大臣避讳自己的龙阳之好,太医给柳云若上药的时候,他就把柳云若抱在怀里,不断地嘱咐:“轻一点!”还时不时低头贴着他的耳朵问:“疼不疼?”再后来连大臣进宫奏事,宣德就干脆让在柳云若房内支起一架屏风,那边是道貌岸然的理学夫子跪得直挺挺满口等因奉此,这一边却是皇帝搂着男宠,无声地唇齿相戏间旖旎缱绻。宣德曾悄笑着对柳云若说,没想到皇帝也要偷情,更没想到,皇帝偷情,居然是这般的愉悦。
柳云若会担心,劝他稍稍收敛一点:“别说大臣们会非议,就是太后也不允许有损皇上名誉的事发生。”
宣德淡笑:“你对朕的一片真心太后已亲眼所见,朕只要不违法天理伦常,太后不会责怪朕。大臣只要朕做一个好皇帝,朕不曾有一丝懈怠国事,你是朕的私事,他们管不着。”
话虽容易,可反对的声音依然屡压不止,一干御史雪片样的奏章飞上来。他们当然不敢明指柳云若是皇上的男宠,就翻旧账,说柳云若跟随朱高煦谋反,若别有图谋,则皇上安危堪忧。
宣德不屑一顾地将那些奏章拿给柳云若看,笑道,这些人真是迂腐,汉文帝有邓通,汉武帝有韩嫣李延年,不一样是千古明君?朕为什么不能有你?
柳云若假装在看,他只是快速地记忆着那些奏章上的名字和官职,从文笔语气上判断这个大臣的性格人品,琢磨着他将来是否能为己所用。别有图谋,也许天下人都知道,迷惑的只是宣德一人,原来爱会让失聪,失明,哪怕抱在怀里的只是一个幻想。
见他不语,宣德又俯身轻吻他一下,道:“——但是朕不会让你落得邓通李延年的下场,朕说过,要给你一世平安。”
柳云若知道这诺言的不可实现,但他依然感激,在这世上,能真心给你承诺的又有几人?他的生命虽然短暂却过得艰辛,不断颠沛流离,历经劫难,知道悲欢甘苦,时光流转,故而异常珍惜眼前的温和,不想辜负。
他有时候会害怕,怕自己会屈服于这样的感动,他会摸着自己胸口,重新感受那个坚定的意志。他深知人性的软弱,诺言,抚摸,拥抱,是等同于食物的重要,一旦缺失,甚至比饥饿更让人难以承受,是会让血液抓狂的那种恐慌。当年就是汉王的的拥抱把他从长达十八年的恐慌中解救出来,那种恩慈,不容背叛。
所以他会在宣德吻着他的时候,去仔细听屏风外大臣们的奏事,他现在对朝政的了解甚至比宣德还清楚。
宣德有一次说,云若,你睡觉的时候身体会不住轻微颤动,一摸你的脸,就安静下来,你这个样子让朕很心疼,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朕如此待你,还不能换来你的安心么?
当柳云若终于痊愈,宣德和他做爱。也许是太久的担忧和寂寞,让宣德至为激烈,那样的姿势似乎是想用他的身体来探索柳云若内心深处一个无法抵达的世界。柳云若疼得呻吟起来,他努力回过脸想请宣德轻一点,脸颊的接触中却悚然而惊,宣德的脸是湿的,他低声问:“皇上,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做的不好?”
宣德摇头,他说,我明明看到了,可为什么总是无法触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
他一再用力,那样的感伤,柳云若尽量配合着他,虽然他亦知他要的,自己给不了。
宣德只会在黑暗中流露他的感伤,一旦天亮,他仿佛会忘记昨晚的事情,依然微笑着拉拉柳云若的手指,再吻一下他的面颊说:“朕要去上朝了,你多睡一会儿,中午等朕吃饭。”他是皇帝,即使在感情中,当然也要做唯一的掌控者,决定这感情的走向,他不能表现他的软弱。
对待朝政亦是如此。自从病愈之后宣德仿佛一下看清了人心,爱与恨都表现地异常清晰。他曾冷冷地对柳云若说,朕要断绝某些人的幻想,要不然就会有人盼着朕早早驾崩。那些日子宣德总是来来回回看《晁错传》,柳云若就知道,皇帝是要下决心削藩了。
然而进行起来却是格外的艰难,第一是几个王爷不肯就藩,越王瞻墉、襄王瞻墡与宣德是一母同胞,两人以侍奉太后为由,赖在京城不走,他们不走,其他王爷看样子,更是没一个肯动身的。
其次是诸王参政。当初仁宗驾崩,汉王高煦又起兵发难,宣德御驾亲征,朝中政务不得不让郑王瞻飐和襄王瞻墡监国,谁知请神容易送神难,等他凯旋归来,几个王爷俱在六部安插自己势力,时时干预朝政,竟成了王爷凌驾于内阁之上的局面。
要诸王归政的过程异常艰难,这些弟弟们,面子上都恭敬,皇帝说什么都诺诺点头,背后却是各有手段,拿准了皇帝不能把亲弟弟怎样。又以越王瞻墉、襄王瞻墡为首,动不动就跑到太后那里哭诉依恋之情,太后也心疼儿子,总是劝宣德,再缓一缓,慢着点来,毕竟是自家骨肉。
因为皇帝无子,大臣总担心万一宣德出事,皇帝就要从这几个王爷里出,没准儿就是明日的主子,谁也不敢公然支持皇帝削藩。那段日子宣德真累得连眼圈都黑了,他拉着柳云若手叹道:“老百姓家也这么艰难么?会不会为了争一块田地,弟弟盼着哥哥早死?”
柳云若淡淡道:“岂不闻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宣德的眼睛猛然一睁,炯炯地望着他,这个人总能一语道破真相。他苦笑一下道:“可夏元吉一干老臣都劝朕,诸王皆天子骨肉,岂有抗衡之理?”
柳云若一笑,宣德终于愿意跟他谈论政事,一来是已经信任他,二来是这些日子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着实苦闷了。他缓缓道:“皇上,夏元吉已经是三代老臣,七十悬车,他不愿意搅和这事,怕万一惹出七国之乱来毁了他一世贤名。”
七国之乱!宣德内心也有些震动:“你说朕一旦削藩,会引出战乱?”
柳云若一笑道:“这倒也不一定,景帝时的七国之乱,是晁错的法子委实太着急了些,治国如烹小鲜,又是对待自家骨肉,慢慢来就好。”
宣德倒有趣了,他拉过柳云若坐在他身边,笑道:“听你的意思倒像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出来朕听听。”
柳云若抬起眼睛小心地瞥了他一下,低声道:“皇上,内监不得干政的。”
宣德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这些日子的欢愉,让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柳云若那个尴尬的身份,望着柳云若眼睑低垂的样子,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找不到自己一贯的睿智和坚毅。
他轻轻地拥住怀中的身体,想用体温来传达自己的歉疚和怜惜,摩挲着他的后颈:“还在怪朕?”
柳云若摇摇头:“不。”他苦笑一下,比起我对你做的,这点伤害不算什么,上天始终是公正的。
“那帮帮朕吧,朕知道你有法子,朕是真的——累了。”
宣德和柳云若深谈了限制诸藩王的种种禁令,赵王为诸王中辈分最高者,他已被削去护卫,就顺水推舟,将诸王都削减一至二卫兵力。另外如藩王不得干预地方行政,王府官员不得兼任地方官职;藩王不得与朝内勋戚贵族联姻,不得自行来京朝觐奏事,诸藩王之间不得会见等。
这些事柳云若早已想好,如何一步步实施早了然于胸,和宣德商讨之下更加完善,两人谈谈说说,居然一夜就过去了。
看着外头窗纸已微微透光,桌上的残烛还亮着,映着柳云若有些苍白的脸,他毕竟身子不如宣德好,一夜之间虽然喝了许多浓茶,还是显出了几分倦意。平日里和宣德说话,他都是字斟句酌毕恭毕敬,现在倦得装不出模样了,说话声音都低低的,像是窃窃私语一样,倒显得亲切自然。宣德只觉得这情景异常的温馨,似乎是很久远的一个梦境,一下变成了现实,于心满意足外多少有些恍然。他握着柳云若的手,凝望着他半天都不说话。
柳云若有些诧异,道:“皇上,还有什么不妥么?这件事急不得,细节咱们可以再议,您还是赶紧躺一会儿,说话就上朝了。”
宣德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些狼狈,低声道:“知道么?朕七年前初见你,就想着,要是能和你这样聊聊政务谈谈诗词多好。”
“七年前?”柳云若有些茫然。
“就是你中状元的琼林宴上,朕第一次见你——你大概是不记得朕了。”
“哦……”柳云若有了点印象,在无数的官员后边,似乎有这个年轻的东宫世子。只是那天他的目光在另一个人身上,对于其余的一切,包括皇帝都是模糊的。
宣德和他上床躺下,因为马上就要起身,宣德连衣服都没有脱,合眼就睡着了。柳云若却醒着,他在想着当年的事,原来宣德在那个时候就注意了他,原来那次宴会的意义,不仅仅是让他重见汉王。他猛然觉得惊心,似乎这是一场宿命的安排,一盘被操纵的棋局,而他们都是安静无知的棋子。他很想知道这盘棋的结局,可是摊开手心,只看到空虚和寂静,围棋里可以有和棋,但宿命没有。不管结局如何,他终将被吞没,并且不能有任何怨言。
以后的几天里,一切在有条不紊地实施,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削藩的事还没有起色,安南战场又传来噩耗,张辅的兵马全军覆没。宣德每日见大臣商讨军政,真是连批折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压制诸藩王的布置又不能停,他终于让柳云若开始彻底地帮助他处理政务。
乾清宫的夜晚,两人对坐书案两边,一人面前是一堆奏折,柳云若先将批语写在小纸条上,夹在要批示处再给宣德,宣德基本上不用再做什么改动,原抄上去就可以。宣德蓦然觉得自己的负担轻了一大半,有时候心里会有一些悔意,要是当初不曾把他……多好,置之庙堂之上,一定是自己得力臂助,不至于像今日,帮自己批个折子还要偷偷摸摸。
但是,他又宁可柳云若就在他身边,哪怕会浪费了他的才能糟蹋了他的学问,他是自私的,比起一个贤能的宰相,他更想找个人来爱。
他们做事的时候谁也不说话,都是低着头一目十行奋笔疾书,偶尔交换折子时手指触碰,有无限的感慨和富足沉淀在心中,却是波澜不惊。宣德感到时间因为那平淡的幸福而变得无限缓慢,却又因着隐隐的恐惧而无限迅疾。他总觉得这样的祥和与安定,不应属于他,不应属于他们。
他的恐惧是有道理的。
那天晚上已过一鼓,宣德寝宫里只留了黄俨几个信得过的太监侍候,两人依旧对坐批折子。忽然听见外头小太监极慌乱的叫了一声:“太后驾……”一个“到”字还没出来,就是“哎呦”一声叫唤,想来是挨了耳光。
宣德神色一凛,便知事情走漏了,太后这个时候突然过来,断然不会是为了问他晚饭吃了什么。他立刻把柳云若面前的折子都揽过来,使个眼色道:“你先回去。”
门却“砰”一声开了,张太后满面怒容站在门口,一眼看见正向内殿退去的柳云若,喝道:“站着!”柳云若无奈,只得转过身来跪下:“微臣叩见太后千岁。”
宣德故作轻松迎上去,扶住母亲笑道:“母后怎么这早晚过来了,有什么事传儿臣去不方便么?”
太后不语,直接走到桌案前,随手翻了几下,就翻出了柳云若代宣德批示的纸条,抬起头狠狠瞪了宣德一眼:“这是谁写的?”
宣德仍强笑道:“折子都是儿臣自己批的,不过是让个太监帮儿臣留个档。”
太后一扬下巴:“是不是他?”
宣德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一犹豫便等于是承认了,太后断然喝道:“传敬事房的人来,将这个奴才重杖五十!”
宣德急急道:“母后!您别生气,您听儿臣说,这是儿臣的意思……”
“你闭嘴!”太后在榻上坐下,冷冷看了宣德和柳云若一眼,见柳云若低着头,神情却还是平静的,心下便有一丝诧异。她又责斥宣德:“亏你还说得出口,祖宗的规矩都不记得了?从汉唐起,有多少糊涂皇帝,吃了这些太监的亏,太祖皇帝立下规矩,太监干政者杀无赦,你倒好,让个太监公然批起折子来!黄俨,从明儿起,乾清宫门前立起铁牌,写上‘内监干政者立斩!’,另外传下话去,皇帝的奏折,无论紧要不紧要,谁敢私看、私传,立杀不赦!”
张太后平日里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脸慈悲相,现在盛怒之下一句一个“杀无赦”,众人才算是见着了真颜色,连宣德都苍白了脸。黄俨忙躬着身子道:“是是是,臣明早就将太后的懿旨传渝全宫!”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拿着板子、抬着长凳来了,宣德道:“母后,儿臣知错了,但柳云若一来是奉儿臣之命行事,二来念在他有救驾之功,饶了他这遭可好?”
张太后道:“所以哀家留他一条性命,要不然早拖出去杖毙了!”
宣德咽了口唾沫,知道今日再难求情,便对黄俨道:“也罢,听母后的,黄俨,你出去监刑。”
黄俨会意,让两个太监架起柳云若就要出去,太后却又冷哼了一声:“就在这里打!哀家和皇帝亲自监刑,让乾清宫八品以上的太监都来看着,今日算是杀个猴子给鸡看,让他们也知道规矩。”
宣德这回真急了:“母后!”太后已不动声色拉过他:“你陪哀家坐着。”觉得宣德的手都有些颤,低声道:“你是皇帝,当心失仪。”
宣德咬了咬嘴唇,想起以前亲自下令打他,比五十板重的时候有的是,心里也没这么乱过。只因为今日他是被自己连累么?还是,对这个人的感情变得太快,自己都有些难以控制了。
十九、约法三章
这时候乾清宫有职分的太监都来了,二十来人龟缩在墙角,看着柳云若单薄的身子伏在刑凳上,长襟撩起,露出白色的中衣。两边驻立着两根手掌宽的大板子,都不由有些胆战心惊。
柳云若伸手抓住板凳边缘,趁着还没有行刑,稍稍抬眼和宣德一对,见宣德一脸焦急担忧,心中没来由暖了一下。他自进宫之后数次挨打了,倒是头一回看他流露出关怀,便觉得五十板子也不是很可怕,嘴角稍稍动了一下,给了他一个极浅的微笑,示意他不必为难。
他们俩的神情都落在张太后眼里,她心里便沉了一沉,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依然是冷然,喝道:“重打!”
掌刑太监高高扬起板子,重重地一下砸在柳云若臀上,这是盛夏极热之时,中衣是极薄的蚕丝所制,这一板打下声音清脆,便和直接打在肉上没什么差别。柳云若身子剧烈一颤,他强咬着牙关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抓着凳子边缘。
太后握着宣德的手,板声响起的时候只觉得宣德的手猛得一抽,若不是她全力压制,他几乎就要站起来。这些日子宫里都在传言皇上专宠柳云若,她还没怎么当回事,当初宣德给她有言在先,不过因着柳云若姿容秀丽,就当他是个弄臣玩物。她体谅皇帝也是人,他不过是玩玩儿,只要不太出格,自己尽量满足他。现在亲眼所见,宣德为一个太监几乎乱了方寸,没想到他们的感情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张太后心里的隐忧就重了一层。她深知对一个皇帝来说,有过分在意的人是危险的,多少代帝王专宠一个妃子都可能引发国乱,何况柳云若是个男人,又更何况,他还曾是汉王高煦的人。
行刑的太监虽然得了黄俨的暗示,但太后和那么多太监都看着,这是惩罚也是示众,谁也不敢舞弊。心里着实为难,一时不得主意,也只得一板板毫无花巧地打下去。
柳云若虽然疼得汗流浃背,心中却还平静,他帮助宣德压制诸王,当然是为了将来太子即位铺平道路。此事要得罪的人太多,除了诸藩王一干大臣,没准儿还有太后,所以太后进来的时候他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待听到太后只抓着他批阅奏折一条,只字不提削藩的事,惩罚也只是五十板子,心里还有些快慰:看来太后是支持削藩的,那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这么久以来,他对自己的身子已不怎么在意,如果可以换来期望的结果,那么即使被毒打、被围观,这些屈辱都可以承受。他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么?
可不管心智多么坚定,身体也是血肉之躯,挨打的时候最直接的感觉还是痛。十几板下去,柳云若便觉得臀上的痛漫延开来,不再是挨一下疼一下,而是火辣辣连成一大片,想来是已没有肌肤可以幸免。他疼得再想不清楚事儿,牙齿咬破了嘴唇,几次惨叫都冲到了口边,自己也有些疑惑:如果叫出来可以不那么难熬,自己又在为什么坚持?
就在他几乎要脱口呼痛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屋里太安静,他耳中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居然不是板子打在自己身上的脆响,而是两个紊乱粗重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不和谐的调子,却又有些休戚相关的默契。他知道其中一个呼吸声是自己的,那么另一个呢?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强撑着不叫了,只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在担心,又或者,是他一厢情愿地不愿让那个人担心。人愿意隐忍痛苦,大抵是不想自己在意的人难过,那么现在,究竟是他在意宣德呢,还是宣德在意他?
猛然迸发的念头让柳云若很烦躁,他想理出个头绪,偏偏脑中一片混乱,反而是那个呼吸声更加清楚。他安慰自己这是因为实在太疼了,这些事情以后慢慢想,现在还是尽力挺过这顿打再说。他开始专心地听黄俨数数,当听到“二十五”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下,他记得当初在文华殿上挨过二十下就叫哭叫出来了,今天居然有力量撑这么久。
宣德低头看着柳云若抓着板凳头的手指关节都泛起了白色,冷汗把后背的袍子熨湿了一片,可见他用了多么大的力量克制呻吟,心里便狠狠疼了一下。脑中飞速掠过自己对他说的话:这个皇宫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他不是皇帝么,不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么,为什么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薄薄的绢丝中衣受不住抽打的力量,先绽裂开来,露出里边一道道红紫交错的棱子,伤痕累累的肌肤暴露在乾清宫清凉的夜气里。再一板子下去,恰好砸到了一个肿得老高的紫泡,板子拖开的时候渗出一道血痕,柳云若疼得浑身乱颤,刚溢出“嗯……”得半声呻吟,却又死死地咽了下去。那个没有完成的音节,便如一个琴弦的颤动般消失不见,只留下酸酸楚楚的感觉萦绕在宣德的心头。
宣德的眼眶都有些热了,他只想跳起来踹开挥舞板子的人,只想把那个人拥在怀里好好亲吻,他是皇帝,为什么不能?如果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是峻岭恒河,他也有权力移平高山,填平江海。
就在他身子一动要站起来的时候,母亲手上却突然用力,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手背,一阵尖锐的痛楚让宣德醒悟过来——唯独他是皇帝,便不能肆意泄露自己的感情。
如他所说,柳云若是他的私事,这私事一旦与国法、与皇权冲突,他便没了选择的权利。小时候听夏元吉讲为君之道,说“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初听时觉得自豪,现在才体会到,这以一人治天下,其实是某种残酷的牺牲,当私事与国事起了冲突,他只能牺牲“自己”。所以现在他只能牺牲柳云若,因为柳云若是属于他的——虽然他知道这对自己、对他都并不公平。
宣德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眼眶中那些温热的东西压了回去。他为自己的冷静感到了一丝恐惧,今日的牺牲只是柳云若受些皮肉之苦,他还可以忍受,如果有一天要牺牲的是柳云若的生命,自己是不是还能如此理智?
过了三十五,柳云若臀上已是一片血渍,他始终没有吭声,刚才熬不住时还挣扎几下,现在只是随着板子落下的力量微弱地颤动着。掌刑太监倒害怕起来,他们也怕万一把柳云若打出个好歹来,皇帝一定饶不了自己。互相一对眼色,板子高举轻落,声音有了,却打得并不结实,反正现在裤子已被血浸透,太后也看不出打得轻重了。
多亏他们这一番作弊,五十下打完的时候,柳云若虽已是气息微弱,却还没有晕过去。两个太监把他从凳子弄下来,他连跪都跪不住,若不是被架着胳膊,就要扑倒下去。一片模糊的意识里却还记得这是太后责罚,挨完了要谢恩的,喘着气道:“臣……谢……太后……恩典……”话一出口就软软地垂下头去,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宣德狠狠瞪了一眼黄俨,语气却还要维持着冷静:“打完了就抬下去吧,你们都记得太后的训诫。”
黄俨被他的目光剜得几乎哭出来,他明明暗示那两个掌刑太监手下留情的,但是当着太后的面也不敢解说,赶紧指挥人把柳云若抬回偏殿,又忙忙地支使小太监去太医院请太医。
太后看宣德呆着脸,眼睛定定望着地下的血迹,便向一干太监道:“你们都退下。”等屋里只剩下母子两人,拿起宣德的手,见他手背上被自己的指甲都掐出血印了,也着实心疼,用手帕轻轻按着,柔声道:“疼么?”
宣德苦笑一下,摇摇头:“这算什么。”
太后松弛地叹了口气:“你怪娘狠心,罚他罚重了?”
“儿臣不敢。”
“知道我为什么打他?”
宣德依然淡淡道:“太监干政,自然该打。”
张太后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纸条:“你看看这个吧。”
宣德听太后语气有异,疑惑得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身子一震,惊道:“这……这东西怎么在您那儿?”那是前两天柳云若帮他批折子时写的一个纸条,每天批完之后他都会让太监把这些纸条销毁,不知怎么会落在太后手上。
太后看着宣德,面无表情道:“这是我向郑王要来的。”
宣德更是震惊,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太后道:“今天下午瞻墉和瞻墡陪我吃饭,瞻墡究竟年纪小不懂事,跟我抱怨说皇帝哥哥现在都听一个太监的,由着那太监作践天家骨肉,还说连日来这些约束诸王的举动都是那太监的主意。我问他听谁说的,他说二哥那里有证据,他看见那太监为皇上批折子的条子了。我赶紧召了郑王来,连吓带劝逼着他拿出来,答应了要重责柳云若,不许他再宣扬。你说,我今天不打他,明儿个郑王在朝堂上给你抖搂出来,你还救不救得了柳云若?”
宣德气得无话可说,拳头缓缓收紧,把那个纸条握成一团,半天才冷冷笑道:“好……他本事倒不小……朕的身边也敢安钉子……”
太后倒有些不信:“你是说,郑王在你宫里安的有人?不会吧?他说这纸条是他来跟你请安时恰巧捡的。”
宣德把字条塞到袖中:“这事儿子心里有数。”他一提衣给太后跪下:“多谢母后费心保全,儿子今日错了,请母后责罚。”
太后爱怜得拉起他:“又没外人,娘儿俩还说这种话。娘只问你一句,你……真的要削藩?”
宣德笃定地点点头:“是,这本来就是儿子自己的决定。”
太后有些担忧地颤声道:“可……那都是自家骨肉啊……”
宣德冷冷道:“七国诸王,都是汉景帝同祖父的兄弟子孙,一削其地,则陈兵西向;西晋诸王,也是武帝亲子孙,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那都是自家的骨肉!儿子就是心疼弟弟们,不想他日兵刃相见,才削减他们的兵力特权,母后,您得明白儿子的心!”
太后摸着宣德的头发轻叹道:“都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瞻墉瞻墡他们也都是我的儿子,平心而论,我疼他们的心其实和疼你一样。但你是皇帝,你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母后当然要体谅你……若是想定了就放手做,娘也会劝他们安分守己。”
宣德一时热泪盈眶,他憋闷了这些日子,都以为母亲是帮着弟弟们。现在听到如此通情达理的一番话,要不是要顾着皇帝威仪,几乎想扑到母亲怀里哭一场。
太后语气却又一转,正色道:“你留着那个太监可以,但要跟哀家约法三章。”
宣德一怔道:“什么?”
“第一,你不能为了他废了男女伦常。”
宣德脸一红道:“儿子这些日子太忙了,所以没有召幸嫔妃,其实并没和他……”
太后止住他的解说:“哀家知道你不喜欢皇后,现在孙妃有了身子不能服侍你,哀家给你另选几个漂亮聪慧的人可好?这么着,你每月召幸嫔妃不能少与十次,就不为多得几个皇子,好歹也平息一下外头对你和柳云若的议论。总不能真成了汉惠帝,专宠一个男人,皇后死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被史官记在书上,那是什么名声!”
“好吧。”宣德有些无奈,但毕竟这件事还不算太难。
张太后伸出两个指头:“第二,你不许他再参与政务。”
宣德沉默半晌道:“母后,儿子以后一定恪守祖宗家法。”
张太后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你娘就那么古板?柳云若有才,能帮你,这些娘都知道。但他现在身份特别,多少大臣厌恶他,瞪着眼睛挑他的错,这一回是让哀家逮着,打一顿还能了结,若是明天犯在那些道学大臣手里,知道什么是积毁销骨么?他们光用笔墨就能淹死柳云若!到时候你不救他心里难过,救他就当定了昏君,你救还是不救?”
宣德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朕明白了,多谢母后提醒。”
张太后望着宣德半晌不语,宣德收摄心神,道:“母后,还有第三呢?”
“第三……”张太后声音一沉道:“第三,若是有朝一日发现他对你怀有二心,立刻杀了他!”
宣德忙解说:“母后,您上次也看到了,他对儿子一片赤诚,他不会的。”
张太后的脸色有些阴沉:“皇帝,你太年轻,没机会见着当年靖难之役的情形。成祖爷和自己的侄子隔江陈兵,几个兄弟之间互相暗算,朱高煦隔着几千里还要陷害你父皇……说出来老百姓都不信,那哪里是一家人,竟是比几世的仇人还要狠!一片混乱里,谁要是有一点儿疏忽,谁要念一点情分,就是粉身碎骨,建文帝为什么输了,就是他当初不忍心杀自己的叔叔,留了一句‘勿伤燕王’的话!所以你父皇跟我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人心里,最可怕的又是帝王之心。儿子啊……你是皇帝,是全天下风口浪尖儿上的人,多少人在算计你,娘实在是怕你,被人伤了……”张太后抚着宣德的脸,竟是怔怔地流下泪来。
宣德被母亲的一番话惊在那里: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人心里,最可怕的又是帝王之心……皇帝是全天下风口浪尖儿上的人,多少人在算计着……
他一时没说话,夏元吉他们只会教他冠冕堂皇的为君之道,这些道理他自己虽然明白,但被母亲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竟是浑身一阵阵发冷。
寝宫里寂静无声,远远听见守夜太监那凄凉苍老、时断时续、有气无力地吆喝“小——心——灯——火……”还有受罚宫女带着哭音的长声:“天——下——太——平……”真的如鬼魂般阴森。
宣德明白了,这就是皇宫,真的鬼是没有的,但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暗鬼。不能有一点儿疏忽,不能念一点情分,若要当皇帝,便不能相信任何人,若要不被人伤,就要先防着所有人……是么?他真的不能相信柳云若?柳云若也在算计他?
他点点头:“母亲,儿子明白了,儿子会留心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儿子知道爱惜自己,断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人家给坑了。”
太后这才长出了口气,这一番折腾,她也着实疲乏了,便起身道:“我回宫了。”宣德扶着她道:“儿子送您回去。”
张太后笑笑道:“送什么,那么多太监跟着,还怕我走丢了?娘知道你心里惦念什么,要去就快去吧,只是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早朝呢!”
宣德神色有些尴尬,但今晚和母亲说开了,随即也坦然,扶着太后到门口,又亲自伺候着母亲上了肩舆,吩咐太监好生抬稳了。待太后的銮驾消失在夜色里,才猛然转身,大步向偏殿走去。
二十、执子之手
刚一转进偏殿,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呻吟:“疼……”宣德心头一紧,一脚踹开门,正看到柳云若极为狼狈的样子:他瘦弱的肩膀紧紧缩着,为了忍痛而咬着右手食指,紧闭的眼下挂着两行泪水。
那样孩子气的动作,那样无助的表情,让宣德的心如同灌满了清澈的水般,被柔情和怜惜撑得膨胀起来,不禁对自己刚才的想法产生了疑惑: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儿,会算计他?
或许柳云若这个人本身就是矛盾的,他的心里沉淀着那么多的东西,可是外表和眼神依然能如赤子般的纯洁无邪,会让人糊涂,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宣德几步上前,将柳云若拥入怀中,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柔声道:“让你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