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万场喜剧被一场悲剧吞没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谢可颂的意识渐渐回笼。
他睡得很熟,头脑混沌,不知今夕是何夕,第一反应是思考今天到底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要不要出门上班。
好累,到底离闹钟响还有多久。谢可颂下意识去摸手机,手背上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不敢乱动,转了转胀痛的眼珠,缓缓睁开眼。
视野内是一片被染成橘色的白。
谢可颂愣了一下,循着光转过头,看见窗框盛着红霞。
“醒了?”耳边响起谢母的声音。她把谢可颂的床头摇起来,把吸管插进杯子,关心:“饿不饿啊?”
谢可颂就着母亲的手,喝下一口苹果汁,嗓音干哑:“嗯……还好。”
谢母:“等等爸爸就送饭来了。”
夕阳爬满雪白的病床,时值黄昏,这是谢可颂今天第二次醒过来。
今天早上十点,谢可颂配合医生做完检查,又抽了几管血,被批准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
才从医院出来,只上了半天班,转头又进了医院。
前天,谢可颂突然在公司晕倒,被救护车拉去医院。
展游把谢可颂抱上救护车,形色仓皇到医护人员对他说“先生请冷静”,却在被人拉开之前,主动放掉谢可颂的手。
展游没办法跟随前往,他马上要跟银行和机构开会。
人到医院,医生判断是肺炎后的免疫系统应激反应,目前呼吸困难,血氧浓度太低,需要无创呼吸机干预,先去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天。
同事被展游关照过,问医生要了单间ICU,帮他缴完费,打电话通知谢可颂父母。谢父谢母当时正在给谢可颂做晚饭,得知消息,匆忙出门。好好的一锅鸡汤,就这样凉在厨房里。
还好,到底人年轻,身体能扛住。
昏迷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谢可颂在重症监护室醒来,意识清醒。下午,呼吸稳定,无异常,撤掉呼吸机。
重症监护室仪器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仪器发出机械的“滴滴”声。
护士离开,病房里只剩谢可颂一个活物。他很渴,盯着天花板和窗户出神,整个人很空,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傍晚四点,妈妈穿着防护服进来探望,他才恢复一点人气。
重症监护室不能使用手机,转到普通病房后,他又虚弱地陷入沉睡。
谢可颂醒过来的事情没来得及告诉展游。
“妈……”谢可颂一醒来便问,“我手机……”
“喏,帮你充好电了。”谢母递上谢可颂的私人手机。
谢可颂怔了怔:“不是这部。”
“知道了。”谢母没什么好气,又从口袋里拿出工作手机,“你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谢可颂很淡地笑笑:“嗯,谢谢妈妈。”
工作微信两天未读,却并不如谢可颂所预想的那样,被成百上千条消息塞满。
最近拉的几十个工作群鸦雀无声,时间线停留在前天晚上。没人私聊问他工作上的事情,就算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发消息来,也只是问“身体好了点了吗?”“你好好休息哦!”
似乎所有人都达成了默契,决口不在谢可颂面前提跟工作有关的事情。
谢可颂眉头轻皱,心生蹊跷,但不管状况如何,他第一条消息先发给展游。
谢可颂:在伦敦了吗?
谢可颂: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等了一会儿,展游没回。
谢可颂不奇怪,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展游的日子也不好过,退出聊天框,打开那个踢掉展游的、名为“一切都是为了共同富裕”的群聊。
谢可颂:晚上好。
杜成明:!
柳白桃:醒了就好……
葛洛莉娅: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啊?
柳青山发起了视频通话。
谢可颂靠在床头,接电话,打开免提。
屏幕里挤满了四颗脑袋。
“小谢小谢!”四人说。
谢可颂愣了愣:“你们怎么都在一起?”
“我们打算下班一起去医院看你……”
七嘴八舌的慰问从手机里传出,谢母听见,说“我去接一下你爸”,把病房让给谢可颂和他的朋友们。
她走到门口,脱口而出“别聊太久,身体不好都是玩手机玩的”,转念一想又叹气,“唉作孽,都是上班上的。”
谢可颂无奈地笑笑,目送妈妈出门,视线转回手机。“展游怎么样了?”他打断众人的话,“他没回我消息。”
众人停声,对视一眼,把摄像头转了个角度。
“原本是想来看你的,人都凑齐了。”柳青山端着手机坐回办公桌,调高电脑音量,“突然被老板叫住开会……”
会议间隙,五分钟休息。电脑屏幕内,Google Meeting界面被拉到全屏,展游占据其中最大的一个方格。
他戴着眼镜,面色冷硬,正见缝插针地跟下属交接材料,声音穿过空间与媒介的距离,回到谢可颂耳边。
病房安静,飘荡着展游低沉发哑的嗓音。
谢可颂摸了一下画面中展游模糊不清的脸,直觉对方状态不太好,问:“他这两天……是不是很难熬。”
“是啊。”葛洛莉娅回答,“昨天一早到伦敦,来不及休整,马不停蹄地跟投资人汇报情况……哎呀当然有人为难他啦,展游只好调整今年的收益计划再跟他们谈。”
“没事,工作都没有身体重要,你醒了就好。”柳白桃对谢可颂说,“展游飞伦敦前来医院看过你,跟你爸妈聊了两句,也听到医生说很乐观,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谢可颂有些惊讶:“跟我爸妈……”
“是真的担心你。”葛洛莉娅插话,“今天早上我帮展游远程安排了一点事情,看时间问他是不是准备休息了。然后他说再等等,怕错过你醒来。”
“后来睡了吗?”柳白桃问。
“睡了两个小时。”葛洛莉娅操心道,“我跟他讲,你不要越活越回去,脑子拎拎清,家里有一个人生病就可以了……算了,他自己也知道。”
“12.3%的增长率……还是1.23%?一而再再而三,这种稍微检查一下就能发现的错误能不能不要再犯了,谁写的?”电脑里突然传出展游严厉的批评。
会议办公室的空气凝固一秒。
伴随着yth小员工“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不会了”的道歉声,十分钟休息结束,同事们陆续归位。柳青山等人也搬电脑坐回沙发,认真开会。
平时没大没小也就算了,到了展游真凶的时候,他们还是怵的。
“又来一个撞枪口上的。”杜成明悄声问,“今天第几个了?”
“第三个。”柳白桃回答。
手机那头的谢可颂能听到动静,问:“怎么了?”
“就是……”杜成明抓抓头,模棱两可地解释,“老板他……这两天脾气不太好。”
融资东窗事发,谢可颂请病假,工作上细枝末节的小事全都需要展游自己解决。原本他以为只是回到遇到谢可颂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
可没想到还是不习惯。
展游自己的团队只有二十多个人,高效精简,每个拉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应付目前的状况,虽然满负荷运作,但做事很有条理,不需要他特别费心。
而yth有着大厂都存在的通病,流程繁琐,人才良莠不齐,平时有谢可颂帮忙整合,沟通还算顺畅,这回粗糙的报告直接交到展游面前,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展游全速运转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拖他节奏,但发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压了压火,缓和提醒:“最近事情多,不要忙中出错。”
小员工:“好的好的,我下次一定注意。”
展游正打算揭过这茬,没想到犯错员工的上级负责人说话了:“展总,实在是不好意思,谢总最近不是请病假嘛,很多事情我们做起来比较匆忙……”
对方也是好心,替自己手下的人开脱。杜成明听到,“嘶”地倒吸冷气:“他怎么敢……”
“那你们工资怎么不直接发给谢可颂?”展游直接说。
负责人霎时噤声。
电脑荧荧亮着,展游的背景是一间全幅玻璃的小会议室。现在伦敦早上10点,天气阴,自然光很差,显得他神情愈发阴沉。
不照顾他人情绪,不带新人,这才是展游原本的性格。
“如果你们原本就是这种拖拖拉拉的工作节奏,那你们确实能力不足。”展游很不耐烦,不停地转着指尖的钢笔,“只不过有人帮你们解决掉了。”
负责人:“是、是……”
“这次算了。”展游没有趁机发挥,最后淡淡地讲,“不要再找借口。”
手机摆于桌子对面,在展游说话期间,不间歇地震个不停。锁屏界面上,消息折叠到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发来的。
事情很多,一件一件做。中场休息结束,展游专注当下,没分半个眼神给手机。
“继续开会吧……”展游低头看下一页资料,忽然道,“小青。”
“在的。”柳青山应声。
“你在国内,以后他们有什么东西交上来,你辛苦看一眼再汇总给我。”展游说。
“哦,好。”柳青山顿了顿,难得犹豫,“还有……”
“有困难?”展游随口问,“你已经拉到极限了,忙不过来?”
“哦不是,我还可以啦。”柳青山觑了眼其他同事,支支吾吾,“就是……”
“就是什么?”
“嗯……”
怎么柳青山也这幅样子。展游心火“噌的”一下旺起来,把钢笔一扔,猛地望向屏幕,说出口的每个字都火药味十足:“有话能不能直说?今天一个个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个场合提合不合适。”柳青山举起手机,展示跟谢可颂的视频通话界面,“但我只是想告诉你,小谢醒了。”
展游怔住。
静了几秒,捏着鼠标的手迟缓地拖动,放大柳青山所在的那个视频框。
隔着两个屏幕,彼此的面目失真、模糊。小小的手机里住着小小的谢可颂,小小的谢可颂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嘴巴也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但是耳道变得鼓噪,展游听不清。
上半身情不自禁地前倾,瞳孔仅剩下两个方形的小点。展游好像变了个人,周身戾气消失,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恍惚。
失而复得,复杂的心绪翻涌而上,堵住了咽喉,几乎令人难以呼吸。展游轻轻拿掉眼镜,喉结动了动,缓慢地揉压鼻梁山根。
眉间的沟壑越来越深,鼻腔的酸楚也无法缓解,在手背的掩饰下,他弯了弯嘴唇,发出今天唯一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呵。
“发条消息……”展游低喃着,摸索着去拿手机,把文件翻得乱七八糟。
可是千言万语在展游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的那一瞬,全都骤然消散。
因为展游不应该。
“好了,开会吧。”展游重新拿起平板电脑,声线平稳,却隐含着几不可闻的颤抖,“我们先……开会吧。”
*
谢可颂被送进医院的那天下午。
展游跟银行的会议,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
从下午两点到傍晚六点。展游对谢可颂情况的了解,不过是中场休息时,躲开人群,在消息摘要里匆匆瞥到的“情况稳定下来了……”
尽管展游想尽办法脱身,等他拖着行李箱从公司走出来,并急忙赶到医院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展游的航班已经改签过一班,最迟他七点半就要走。
留守在医院的同事接到电话下楼,展游跟着人往院部走。
一路上,他沉默地听同事给他讲谢可颂的情况。
“没有白肺,本来只要出院等病灶慢慢吸收就好了,不知道怎么免疫系统突然应激……医生说可能是长期疲劳导致的体质虚弱……”
脚步声荡着回响,冷白的走廊尽头,是谢可颂的病房。
同事的声音逐渐隐去,展游松开行李箱,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探视窗。
医疗机器林立,闪着或红或绿的光点。谢可颂没有意识地躺在病床上,脸被呼吸机覆盖,身上插着管子,比机器更没有生命力。
或许护士看他左手手背上的淤痕过于可怖,这次换了只手吊针。
探视窗的玻璃上倒映出展游的影子。他抬手,极轻地触上玻璃,盖在谢可颂身上。
那么好的一个人,今天下午还在跟自己说话、拥抱、亲吻,说支持他,让他相信他,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啊。
心底一片凉。
本以为会尝到悲伤的滋味,身体却只剩下一具空壳。
展游紧紧盯住谢可颂,想要把对方刻进脑海深处,又如同自虐一般,把病床上的那个人跟半年前的谢可颂反复对比。
日渐消瘦的躯体,日益沉默的嘴巴,瘦脱相的脸上只剩下一双藏着光的眼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只要呆在展游身边,谢可颂便会不可遏制地衰弱下去。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他到底迟钝到什么地步才没有发现。
平覆在玻璃上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展游眼里涌起一团化不开黑雾,蕴含怒火,以及对自己深深的自责。
“唉……这次我可算知道了,普通ICU一万多块一天。”一旁守在病房的同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悄悄感慨,“医保打下来也要两千多。”
另一个同事唏嘘道:“是的呀,一个月工资都不够看病的,还是别卷了……呃,展总。”
展游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双眸黑沉。
二人一惊,赶紧背包跑路。
展游收回视线,垂眸思考了一会儿,迟缓地回过头,视线再次落到病房里的谢可颂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大臂被人拍了一下。
“那个……”来人一男一女,看样貌约莫五六十岁,“你是小展吧?展游?”
“我是。”如同一棵活过来的枯树,展游眼中闪过讶异,“请问您是……”
“哦,我们是谢可颂的家长。”谢母说。
展游局促地跟着谢可颂爸妈走到一边。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医药费、住院费都缴过了,问了一下,可颂同事说是你帮忙垫付的。”谢母主动开口,“正好碰上,钱我们转给你。”
展游赶忙制止,说善意的谎言:“不用,不用,人是在公司晕倒的,公司理应赔钱……”
谢母迟疑:“这……”
“而且,”展游苦涩道,“作为领导,是我没有准确评估他的身体情况……”
医院走廊落针可闻。
金属推车经过,耳边响起一声隐忍的“对不起”。
展游神情黯然,对上谢可颂父母的眼睛,怎么道歉也犹嫌不够,低下头,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紧捏成拳的手被人牵起,抚平。
“算啦。”谢母拍了拍展游的手背,她大概才哭过,眼皮又肿又红,“可颂的性格我们也知道,都是自己的选择,没什么谁对谁错的。”
她身后,谢父沉默地冲展游点点头。
“要说起来,我们也有责任。”谢母转头看向躺在病房里的人,眼眶再起蓄起泪,“没有教好这个小朋友,该怎么多为自己着想一点。”
重症监护室里,谢可颂双目紧闭,咳了一声,胸膛弹起,又渐渐落下,仿佛一条痛苦的鱼。
泪珠从谢母的眼角落下,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划出痕迹,落到展游的手背上。谢母紧紧攥住展游的手,词不达意,翻来覆去地叨念,“他从小到大都很懂事的,很乖很乖的孩子,很乖很乖的孩子,怎么……”
展游不忍,反过来双手拢住谢母的手。
谢可颂再次陷入平稳的睡眠。
谢母把手从展游掌心抽出来,粗粗抹了几下眼睛,勉强笑了笑。
“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过得开心就可以了,我们也不想管那么多。”谢父揽住谢母的肩膀,低声道,“可是小展啊,我们也只有谢可颂一个儿子,等我们以后走了……”
“阿姨不要这么说。”展游劝道。
“唉……”谢母叹出一口气。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长年累月地压在展游心头,与血肉长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然后他俯下身,分别抱了一下谢可颂的父母,喃喃承诺,“我会照顾好他的。”
*
调休假一个月,病假十天,年假十天。事假十天,工资七折,家里人担心,让谢可颂一次性全请了。
谢可颂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出院,又在父母家住了两个礼拜,渐渐停了药。谢可颂好得差不多,便从父母家搬回公司旁边的出租屋里。
一天打三次视频电话,拍照片汇报一日三餐吃了什么。谢可颂搬得很坚持,他不想自己病好了,父母却累倒下。
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谢可颂自己的身体管理出了问题,他知道。所以在谢可颂养病的第一个月里,完全没再看过工作手机。
谢可颂偶尔跟柳青山他们聊天,自然地关心一句“现在情况怎么样”,这些人好像变成了自动回答机器人,每次都回“挺好的”“没事”“你好好休息”。
谢可颂能猜出来,最近的清净应该有展游的授意,他理解,不再追问。
伦敦跟上海隔着八小时的时差,谢可颂一般在中午接到展游的电话,那是展游每天睡前的时间。
他们一个及其无聊,另一个忙得脚不沾地。
展游工作强度拉倒极限,大脑超载,想不出什么俏皮闲话,每天都问“今天在家做了什么”“身体感觉怎么样”之类的话。谢可颂很耐心,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回答重复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谢可颂听着展游的倦怠的嗓音,半开玩笑半是担心地讲:“你昨天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前天也是。”
展游声音熄掉,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话里示弱:“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
“没关系。”谢可颂语气又柔又缓,“如果你忙不过来的话,不用每天抽时间跟我打电话的。”
“我想打。”展游斩钉截铁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挲声。
谢可颂几乎能想象出展游登时清醒,从床头坐起来的场面。
“跟你打电话,听听你的声音……”展游很慢很慢地讲,“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谢可颂眨了眨眼睛,看了一下天花板,轻声回答:“嗯。”
耳边传来沙沙的低笑,展游强撑着精神,换了个新话题,说泰晤士河畔的鸽子啄他的面包,想让谢可颂变得跟以前一样生动。
那通电话挂断之前,谢可颂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展游,如果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你要跟我说。”
展游顿了顿,答应:“好。”
“我……不会再出现之前的情况了。”
“我知道。”
通话结束,谢可颂倚在沙发上,对着桌上展游让人送来的补品发呆。半晌,他拿来已经没电的笔记本电脑,尝试登录团队共享盘。
他没有登录权限。
休假的第二个月里,谢可颂开始在家里做面包。
面包需要揉面发酵,制作时间比蛋糕更长,所以展游跟谢可颂同居的那段时间里,从来没有吃到过谢可颂亲自做的面包。
现在谢可颂有时间了,可惜展游不在他身边。
独居养身体的时候没人说话,也几乎忘记了该怎么说话。谢可颂从储藏室把面粉和酵母拖出来,熟练地和面,调制,折叠,从傍晚干到日落,心情一点点变好。
在等待面团发酵的那四个小时里,谢可颂久违地看到了一点生活的亮色,就好像日子又有了盼头。
第二天早上,谢可颂来不及收拾一片狼藉的厨房,抱上一纸袋的小面包,出发去公司。
他刷卡进楼,在同事震惊的目光下,把小面包人手一个地发给组员同事。
“小谢?”柳白桃的声音。
谢可颂过去,也给他们几个发了小面包,说:“昨晚做的。”
“谢谢……”杜成明观察着他的脸,“身体没事儿吧?”
“嗯,好得差不多了。”谢可颂说。
见几人行色匆匆,谢可颂随口问:“忙着去开会?”
“嗯……嗯。”柳青山咬了口面包,模模糊糊地说,“差不多吧。”
谢可颂眼睛暗了暗,不为难任何人,接口道:“那你们忙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谢可颂把纸袋放到自己的工位上,招呼大家要是下午饿了可以自己来拿,随后独自离开。
谢可颂的工位被工作资料堆满,没有给人办公的余地。
“小谢。”柳白桃在身后喊他。
谢可颂回过身。
柳白桃挥了挥手里被咬掉一口的面包:“很好吃。”
谢可颂笑了一下。
冬天的风景单调而乏味,谢可颂穿着羽绒服,慢慢走出公司。
下拉围巾,呼气,面前升起一团白雾。谢可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回家的,就好像前一刻还在公司,后一刻居民楼已经近在眼前。
老房子立面外贴着广告传单,青绿色的,死气沉沉。
楼道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只小猫,很瘦很小。
谢可颂愣了愣,去社区小卖部买了袋猫粮,撕开一条口,倒在地上,兀自低语,“吃吧,吃吧”。
小区垃圾车来了又走,锻炼结束的老年人纷纷回家。谢可颂跟小猫并排着坐了一会儿,坐到脚指头微微发僵,就把那袋猫粮倚在楼道口,转身进了屋。
那天晚上,展游的电话准时打来。
“你今天去公司了?”展游问。
“嗯。”谢可颂说,“昨天做了点面包,分给大家吃吃。”
“我也想吃。”展游理直气壮,又问,“你从父母家搬回来了?”
“早就搬回来了,忘记跟你说。”谢可颂笑着说,语调发涩,“等你回来做给你吃好不好,我现在有时间了。”
可惜展游没有听出来,他只是叮嘱:“做面包也要适度,不要太累。”
“我知道了。”
谢可颂挂断电话,缩进沙发上的毛毯里。他翻了个身,笔记本电脑和财经杂志扑簌簌地滑落地面。
没有人跟谢可颂聊工作,他只能从财经新闻和同事的朋友圈里,浅浅了解公司目前的状况。
人在忙的时候想休息,休息的时候又觉得无聊。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谢可颂或许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学习一门新的语言,一个新的软件,又或者把平时没空看的电影和书看了。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所有人都在忙,焦头烂额,只有谢可颂被排除在外。
第二天一早,谢可颂买了虾回来,一只一只挑虾线。中午,他又买了栗子回来,一颗一颗地剥。
生活就像配眼镜验光时那幢模糊的小房子,所有的目光,总要指向一个清晰的锚点。谢可颂失去了意义,过得不太好。
尽管身体已经恢复,但人病久了,房间里总有一股生病的味道。谢可颂不喜欢这股气味,突然心生厌恶,打开了所有窗户,给房子透气。
他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准备趁开窗通风的时间,去隔壁商场买点肉回来,晚上煮火锅吃。倒不是嘴巴馋,他只是想去点有人气的地方。
采购完毕,在柜台前排队结账。谢可颂突然接到了展游的电话。
“你在哪里?”展游的声音带有空旷的回音。
“我在买东西。”谢可颂说。
“哦……我在你家门口。”展游说,“跟着人进了楼,但我上个月走的时候,没带钥匙……”
“我马上回来。”
接下来的话都不重要了。谢可颂结了账,快步走出商场。
天空灰扑扑的,路边水塘结出薄冰。谢可颂体力不好,跑一段,走一段,再跑一段,再走一段,冷空气在他的喉咙里结成渣子,呼吸刺痛。
进了楼道,四周黢黑。谢可颂平复喘息,一步步迈上台阶,眼前慢慢出现一个人影。
展游穿着普通的短款羽绒服和牛仔裤,怀抱双肩包,背靠着谢可颂的门,睡着了。他连夜坐飞机回来,连胡子都没刮,看起来有些憔悴。
这么点时间不可能睡熟,展游捕捉到脚步声,懵懵地睁开眼睛,在看清谢可颂脸的那一瞬间,起身将对方紧紧抱入怀中。
许久不见,对方身上的气味都变得浓重起来。
就这么十分钟,都能在门口睡着,最近到底有多辛苦。谢可颂想道,心里泛酸,抬手碰了碰展游的后脖颈,却被人一把捂进手心。
“手这么冷。”展游把谢可颂的手温进怀里,亲了一下对方冰凉的耳朵尖,“去买什么了?”
“牛肉。”谢可颂提了提手里的袋子,“今晚吃火锅吧。”
二人开门进了屋,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谢可颂朝里走了几步,看见展游正在鞋柜里找些什么,就说:“我给你新买了冬天的拖鞋,等我进去给你拿。”
屋内正开窗透风,温度很低。谢可颂就穿着一件高领内搭往房间里走,被展游一把拦住。
一块毛毯从天而降,兜头裹住谢可颂。
“身体刚刚好……”展游赶紧把房间里的窗户都关上,打开空调,叹了一口气,“自己能不能上上心,注意一点,嗯?”
谢可颂自知理亏,默默穿上睡衣,洗了手,去厨房准备晚饭。
展游风尘仆仆,进房间换了套居家服,刚回到客厅,工作电话又来了。
“喂?”展游坐到沙发上,“预算分析报告有问题?”
“第三季度成本变动预算分析报告吗?”谢可颂在厨房拆冷冻肉,随便听一耳朵,条件反射般回答,“最新那版在我的个人文件夹里,还没来得及发邮件同步。”
展游闻言,回头看了一眼。他对电话那头的人复述刚刚谢可颂的话,随即挂断,走到谢可颂身后,抱住他,把头垫在对方肩上。
“找到了吗?”谢可颂问,给锅加水。
“嗯。”展游神色不明,插手关掉水龙头,哄道,“你去休息,我来做吧。”
谢可颂的身体僵了僵,干巴巴地说:“只是把肉下进锅里而已。”
“我知道。”展游的胡茬刺在谢可颂颈窝,“好久没给你烧饭了,想给你做一顿。”
没等谢可颂回话,展游的手机又响了,他们离得很近,谢可颂甚至能听到电话那头在说些什么。
对方提醒展游快到开会时间,大家都已经上线了。展游说知道了,马上进频道,松开了搂住谢可颂的胳膊。
在展游忙到忘事的时候提醒他,这本来应该是谢可颂该做的工作。
可无论是否作为展游的助理,谢可颂都不可能在展游忙的时候还拖他后腿。谢可颂留下一句“冰箱里还有虾和蔬菜”,便听话地坐到沙发上,旁观展游的一举一动。
展游点了几下手机,习惯性打开免提,平放在台面上。他好像从来没从这个屋子里出去过,熟稔地洗手,穿围裙,一边开着语音会议,一边给自己和谢可颂准备一顿简单的冬日火锅。
隔着袅袅水汽,展游忽然抬眼,意识到谢可颂在听,于是擦了擦双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蓝牙耳机。
手还有点湿,耳机盒掏得急,从指间滑到地上。展游紧了紧眉头,俯身去捡。
好不容易把耳机塞进耳朵,刚听同事讲了半句话,耳机响起充电提醒。忙起来忘记给充电仓蓄电,经过长途飞行,蓝牙耳机早就已经没电了。
事事不顺。
那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展游极不耐烦地“啧”了一记。电话对面发言的同事以为展游在骂他,收了声。
展游意识到自己情绪反应太大,顺了口气,用与平时无异的语气说“没事,你继续”,用力把耳机甩到身后的橱柜上。
耳机触及柜面,弹飞,“喀拉”一声掉在到地上。
面前冒出另一幅蓝牙耳机。
“用我的吧。”谢可颂淡声道,又坐回沙发。
展游怔了怔,垂着眼睛戴上谢可颂的耳机。甚至不用重新连接,谢可颂的耳机本来就能匹配展游的手机。
耳机降噪效果很好,宛如身处真空。
展游隔着料理台,看谢可颂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抱着个靠垫,双目放空地望向自己。不知为何,展游眼前模糊了一下。
把火锅底料倒进锅里,语音会议继续。
谢可颂断断续续地听展游发言。只过了短短一个多月而已,他已经不清楚展游嘴里的话到底指向哪个项目了。
财经报道和朋友圈都不足以说明问题,而那些担心的和害怕的,在这一刻都拥有了实感。谢可颂帮不上忙,干脆什么都不去想,放空脑袋,观察展游的模样。
展游看起来也瘦了一点,面部轮廓更为锋利,眼窝凹陷下去,变成一副不太好说话的样子。他状态很差,眼下青黑明显,频繁地清嗓子,嗓音像一把破旧的琴。
谢可颂不敢再细看,抿紧嘴唇移开目光。
他想他们双方都把自己搞得很糟糕。
“这表是谁做的?怎么,单位间隔那么大,图都挤在下面,生怕我看得太清楚啊?”展游嘲讽道。
对面那头是公司经常接触的外包团队,展游平时对他们都很客气,一时之间没人敢应声。
“还有这款条例,你们自己回去看看这是几几年的。”展游的耐心告罄,“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们兜着,但请不、要、再犯低级错误,我说明白了吗?”
“好的展总。”稀稀拉拉的回应。
展游或是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大,拿玻璃杯接了杯水,灌了一口。
沙发那头,谢可颂长久没有动静的工作手机震了一下。
外包姐姐:小谢小谢,救救我救救我!
谢可颂:?
对方似乎不知道谢可颂请了病假,在展游那里碰了钉子,第一时间来找谢可颂,把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文档发过来。
外包姐姐:就是这份文件里的条款,我是从你们共享的库里抄的呀,怎么被展总骂了TT
谢可颂:我看看。
一份技术合规性文件而已。
谢可颂扫了一眼,替换条例和数据,重新做几张图标,又顺手把文档格式调整到展游容易读的样子。
根本不费脑子,他甚至不用开电脑,平板电脑上改改就完成了。
展游还在厨房里训人,余光瞥见谢可颂的身影,话语停顿。
“好了好了,火气不要那么大。”谢可颂把平板电脑递到展游手边,“我修过了,你再看看这份。”
屏幕里,刚刚那份乌七八糟的文档变成井然有序的模样。
“先……休息十五分钟吧。”展游对手下的人说。
他将麦克风静音,看了一眼谢可颂交过来的文档,没有如往常那样对谢可颂的工作进行评价,只是倦倦地笑了笑,说“谢谢”。
“是不是饿了?”展游摸了一下谢可颂的后脑勺,“我们先吃饭。”他端着电火锅走向客厅,不忘嘱咐“菜你放着,等会儿我来拿”。
谢可颂放下盛着牛肉的盘子,盯着展游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听话地坐到餐桌边。
餐厅是暖色的,头顶上挂着一个小灯球,晃啊晃。
热气氲满了整个餐桌,清汤翻滚,红色的牛肉皱成灰棕色,上下沉浮,被一双筷子夹起来。
“多吃点。”展游说。
他坐在谢可颂对面,只穿一件衬衫,袖子折到肘部,一筷子一筷子给谢可颂涮牛肉。
谢可颂穿着高领毛衣,小半张脸被毛绒领子盖住,吃得不如展游烫的快,盘子里堆满了肉。展游看见,手指压下谢可颂的衣领,然后直接把肉喂到他嘴边。
“哦对了,”明明是展游要喂的,这时候却说,“牛肉你自己吃起来有点数,晚上不消化的。”
“嗯。”
谢可颂咽下食物,沉默地用漏勺捞起几颗虾滑,放进展游空空如也的碗里,低声道:“你也吃。”
灯球在展游眼里晃了一圈,他眼底漾开温情,嘴巴张了张,要说什么,说不出,语塞地“嗯”。
展游低头吃饭的时候,脸部的凹陷被光线照得很明显。谢可颂放下筷子,两只手摆到膝盖上,很轻地问:“你最近怎么样?”
到嘴边的虾滑又落回碗里。“挺好的。”展游说。
“那就好。”谢可颂重新拾起碗筷,把自己的肉分到展游碗里,“多吃点,最近是不是瘦了。”
“我……”展游深深地吸一口气,拄在桌上的手捂住下半张脸,模糊不清地说,“谢谢。”
锅里没东西,火锅“咕嘟咕嘟”冒泡,餐桌上响起轻微的碗碟撞击声。
“锅都滚了,再下点。”展游把几个离得远的菜拿过来,换上轻快的语气问谢可颂,“诶,你要鱼豆腐还是娃娃菜……”
“我的假期还有两个礼拜,”谢可颂搁下筷子,把火调小了一些,“你要是有事情,可以提前让人跟我交接。”
浓雾散去,他们能清楚地观察到对方的表情。
“快年底了,先过年吧,有什么事情过完年再说。”展游把菜全下进锅里。
谢可颂眼睫垂了垂:“好。”
“你好好休息,不用操心我的事情。”展游安抚道,“一开始确实有点不习惯……现在脾气被这些人磨多了,也就能应付了,有时候觉得还真像回到了十年前的时候……”
谢可颂吃掉凉透的牛肉,听展游讲不重要的闲话,没有打断。
“你呢,趁我不在家……”展游给谢可颂烫菜,问,“在家都干嘛了?”
“没干什么。”谢可颂一件一件事说,“大扫除、做面包、跟你打电话……就这些事情。”
“嗯。”展游笑了笑,“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
谢可颂也笑:“好啊。”
锅里炖得乱七八糟,汤水少了一半。谢可颂和展游坐在一起,都在给对方夹菜,都没吃几口。
望着两人碗里堆成一团的食物,谢可颂发了呆,思考了很久,提着一口气再说:“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先吃,”展游看了眼时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谢可颂的话,站起来,“我去开会,收个尾就回来。”
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分外刺耳。
展游离席,坐在沙发上继续开会。谢可颂眼睛跟着展游走,凝望他紧锁的眉头,又看他握住电容笔的手,随后视线虚了焦,转过头,厨房台面上的平板电脑映入眼帘。
一份技术合规性文件而已。
最终,谢可颂搁下筷子,关掉了电火炉的开关。
室内温度降了几分。
谢可颂面对着一个空座,一口一口吃掉碗里剩下的菜,越吃越冷,走到沙发边,抓起毛毯裹在身上。
展游很专注,似乎没有发现谢可颂,有条不紊地讨论工作,清嗓子的频率愈来愈高。谢可颂注意到,去厨房给展游倒了一杯水。
“那就先这样吧……等我明天回来再说。”
展游挂断语音会议,疲惫地叹出一口气,忽闻厨房那边的响动,以为谢可颂在洗碗,便立马高呼:“你放着,我来洗就行!”
谢可颂正端着水靠近,被展游一喊,像个受惊的兔子似的,浑身一抖,失手把玻璃杯摔倒地上。
一片狼藉。
水在地面上漫开。
谢可颂愣了愣,抽两张纸巾,蹲下身,打算先把大片的玻璃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没来得及动手,他被展游用力拉起来,摆到一边。
剩下的时间,谢可颂靠在墙边,看展游先拿扫帚处理完玻璃碎片,又拿拖把抹干净水渍,把地板处理得洁净如新。
一切做完之后,展游站在离谢可颂几步路远的地方,把仅剩耐心都给他,温柔地笑,朝他张开双臂:“好了,来吧。”
灯光罩在头顶,他们之间充斥着大片大片的、轻盈的光团。
谢可颂一步一步朝展游走过去,环紧展游的腰,面孔朝下,用额头抵住展游的肩。
“怎么了?”展游回抱住他,低声问。
谢可颂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又或许是很久很久,谢可颂才开口说了话。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谢可颂忽然说。
展游整个人都僵滞住,心跳快了起来,拍着谢可颂的背说:“当然不会。”
“但我……”
谢可颂停了停,肌肉绷得很紧,或许在压抑什么。他再次张口,声音很哑:“我刚刚砸碎杯子的时候……”
他呼吸困难似的,伏在展游肩上的身体一起一伏,把展游的衣服抓得很皱。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沾湿了衣领,展游身体里的氧气都被抽空了,双手捧住谢可颂的脸颊,把对方的头抬起来。
展游看到一张很难过的脸。
“我其实……最近过得不太好。”谢可颂红着眼眶看向展游,眼睛潮湿,仰了仰头,抿住嘴巴努力维持着稳定,甚至是想对展游笑的。
展游被定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什么都说不了。
“你看起来……好像也过得不太好。”谢可颂抬起手,眷恋地碰了碰展游的颧骨、下巴,指尖扫过发稍,眼泪又落了下来,有点苦恼,“我们……是不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展游死死抓紧谢可颂的手腕。
“你给我三天时间……两天,两天就行。”展游一手攥着谢可颂,一手拿出手机,给帮他做日程安排的同事打电话,“等我把手头上的事情结掉,我就请假……”
“喂?展总?”同事接了电话。
“你帮我把下周的日程……”
“你不要说傻话。”谢可颂捏着展游的手腕,把他的手压下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展游拔高嗓门说完,猛一失神,满含歉意地、小心翼翼地把谢可颂摁进怀里。三十多年来从不被任何事情束缚,那么潇洒的人,此刻却手足无措,只会抱着谢可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好爱你。”
谢可颂闭了一下眼睛,濡湿睫毛。
为什么呢。他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你知道我刚刚摔碎杯子的时候,在想什么吗?”谢可颂在展游耳边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什么?”展游艰涩道。
“我在想……”谢可颂语气很淡,可是一张口,所有的伪装与平稳全部垮塌,他咬着牙,在展游耳侧呕声喘气,潮湿而哽咽,“我在想……我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那个就算背负着再大的工作压力,也绝不会被打垮的谢可颂。那个就算身体破破烂烂,也会去yth顶楼把展游带下来的谢可颂。
相信他。需要他。好好使用他。
这样一个坚固的人,在展游手里碎掉了。
手机掉在地板上,里面的人发出“喂、喂”的问句。
展游松开了谢可颂。
他的眼眶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