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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师弟

第50章 师弟
厉愁很少梦见自己三岁之前的事情。

人的记忆是有一个时限性的, 很少人能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情,厉愁也只是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他能梦见大片大片的黑影,梦见马蹄碾过路上石头时的颠簸, 像是仓皇奔走, 夜夜不得安宁。

这噩梦经常出现在之后他的梦里, 一直伴随他度过了很多年。

厉愁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自己被宫人从将军府接回齐国皇宫的那一天。具体是几岁, 他也不记得了。奇怪的是, 前后的记忆都很模糊, 唯独只有那一天,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那一天, 他在无数宫人的拥簇下, 净身沐浴, 焚香饮茶,直接套上了象征太子的冕服, 被领到齐国皇宫的朱雀台上, 在百官注目下完成太子册封礼。

那时的厉愁还小,在帷幕后能听到大臣们不加掩饰的议论。

他们以为这位新册封的小太子不过两三岁,于是谈论丝毫没有避讳, 反而愈发肆无忌惮。

“陛下登基十几载,后宫近来也未曾听说有哪位后妃有喜,这难道……?”

孩子自然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联系这一年间国君时常出宫的举动, 也不难猜出什么来。

这是最让大臣们感到惊异的地方。陛下登基数十载,后宫一直都算不上充盈, 但是为了平衡前朝势力,对于各个世家参的本子, 想要送女入宫的,倒也照单全收。

但问题是这么多年,也未有个夫人出过一儿半女,倒是如今忽然冒出个儿子,陛下雷厉风行,直接宣布册封太子,任谁都能看出这通天圣宠。

“以陛下的性格,若是真在宫外……唉。”

“太子爷似乎是被人从将军府接回宫的。”

“左将军可是陛下的肱股心腹,难怪。”

入朝为官,能站在金銮殿下的都是些人精,如今脑袋一转,还有什么不明白?

小小年纪便圣宠加身,定是小太子的生母极得宠爱。但既然圣上在册封太子前都未能言明太子生母身份,而是为太子指了后宫为干娘。连公布都不公布,甚至不册封生母一句,总归还是少的。除了身份过低以外不做他想。

还有些脑子灵活的早已料到,这个生母身份定然不一般,甚至连低入风尘贱籍都有可能。不然陛下为何不直接公布,恐怕怕的就是公布了后,这位小皇子没法名正言顺册封。

那时的厉愁太小,并不懂这些话语的意义,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帘幕后,手里还拿着一个蝈蝈笼,咧开一个纯真的笑容,试图将手指塞进去逗弄那只蝈蝈。

就在他玩的开心的时候,面前大殿忽然死寂下来。

紧接着,百官呼啦啦跪地的声音响起,高声呼喊此起彼伏:“参见陛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一步一步落在锋利的刀刃上,走到珠帘面前停下。

小厉愁懵懵懂懂地抬头,迎面看到男人坚毅,胡子拉碴的脸庞。后者的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阴翳狠戾,却在触及到他脸上时愣了一下,蓦然一怔,柔和下来。

齐国国君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了他的头上。

男人的手掌很宽,很厚,搭在他头上的时候滚烫无比,让厉愁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他隐隐约约想起,自己在将军府里,似乎是见过这位经常默默来看他的男人的。

“以后……你就是齐国的太子。”

再后来,厉愁再也没见过那几个嘴碎的大臣,后来才隐隐约约听说他们在上朝时就被拖出去剁碎喂了狗。

无疑,齐国国君是一位暴君,古往今来的酷刑只有没听过,没有他没用过的。

隔壁楚国的国力一向比齐国强盛,不过这些年肉眼可见在走下坡路,倒是让齐国后来居上,一举出兵,被灭了国。

从小被立为太子,厉愁需要学习的储君课程很多,每日从清晨到夜晚,排的满满当当。

每当他回到东宫沉沉睡去之后,偶尔能感受到一片阴影覆盖在自己的脸上,男人粗糙的手轻轻为他捻好被角,安静看着他的睡颜。

他知道,那是父皇在轻轻抚摸他的额角,动作笨拙又轻柔,恐怕让那些慑于暴君凶名的大臣看到了,眼珠子都等瞪掉。

厉愁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在大臣口中那个“身份低微的母亲”,父皇也从未提过,但即便有后宫佳丽无数,偌大的宫殿也只有厉愁一位太子。

私底下在宫殿里,父皇甚至会将小厉愁举过头顶,或者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罔顾大臣的阻拦,抱着他一起到金銮殿上早朝,笑着和他咬耳朵,评价哪个大臣的装扮最滑稽。

在别人的眼里,齐国国君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暴君。但是在厉愁的眼里,他永远是自己最好的父皇。

可是这一切,都颠覆在厉愁七岁的那个夜晚。

那晚正好是他七岁的生辰。父皇早早地便派人来接他下课,他下了课后抱着自己方才完成的字帖,踩着茫茫夜幕,朝着前殿欢快地跑去。

远远地,厉愁似乎就看见父皇站在殿前,微微低头,像是在说些什么。小皇子眼眸一亮,正想冲上前去抱住男人的腰。

刹那间,一道极亮的剑光划破夜幕,为这座宫殿沾染了洗也洗不掉的血色。

“咚——”

齐国国君的头颅滚了下来。

明黄色的龙袍也溅开黏稠血液,半截高大的身子重重砸落在地。

他的面前,站着一位身穿白衣,手持长剑的少年。

少年握剑的手垂在一旁,血液滴滴答答从剑尖上坠落,眼眸混沌。

在少年的身后,赫然是尸山血海,血流成渠,比宫墙更深沉,比夜色更可怖。

血,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死不瞑目的人。

偌大皇宫里,安静地只能听见大火舔舐宫殿的滋滋声。

小皇子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在宫柱下睁大眼睛,看着那边站着的两个人。努力将自己缩到阴影里去,浑身冰冷地像是一块冰。

第二天,禁卫军将宫门强行打开后,才看到这一副宛如人间炼狱的场景。

昨晚整个皇宫悄无声息发生如此剧变,可谓是将人吓破了胆。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皇宫全灭,众人自然先想撤出朱雀城,再另行定都,好歹太子殿下还未身死,齐国皇室血脉还在,那留的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可未曾想到的是,在大臣们商讨时,左将军忽然抽出剑去,直指金銮殿上唯一完好的龙椅。

士兵呼啦啦涌进宫来,将所有人围住,手中刀背程亮,架势不言而喻。

“左将……先帝在世时,你是他的心腹之臣,如今先帝尸骨未寒,你竟然就意图谋反!”

一位坚持己见的老大臣大吼一声,“我齐国大统,只有厉家血脉才能坐,你算老几?!”

左将军冷笑,“先帝已去,太子年幼。这天下能者皆得。再说了,你们知道当今太子生母是何许人也?若不是先帝固执己见,这孽种早早就该下了黄泉……若不是我在先帝面前发下毒誓,哼。”

七岁的厉愁紧闭双眼,躺在地上,没有说话,压在背后的双手却收紧成爪,将地面抠的鲜血淋漓。

也不知道那血是他的血,还是父皇尸首淌出来的血河。

厉愁三岁前曾经在将军府住过,就连父皇当初也是将他从将军府接到皇宫内的。所以对于左将军这位父亲少之又少的心腹,厉愁也同他十分亲近。

他没想到,在刚醒来后,就会听到这么一段大逆不道的对话。为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对方竟然是罔顾大统,心怀杀意。

厉愁的心很冷,不过好在,再冷也冷不过他看见父皇身死的那一刻。

那晚,他将自己身上的太子衣袍脱下,将随身玉章搁在一旁,从东宫的地下暗道里秘密离开。月光斜斜映下来,他脸上被浸染的阴影越发明晰。

父皇生前残暴专仁,就算没有左将军,朝中对他也是又惧又怕。如今皇位空悬,没有人能保得住厉愁这个羽翼未丰的太子,他若是不逃,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索性厉愁也不想做太子了。他现在满心满眼的只有报仇。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一般吞噬了他的心智,将厉愁拖入名为复仇的深渊。

他知道那天见到的青衣道长和白衣少年皆不是凡人,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划出剑光,能够让皇宫外面的人听不见皇宫内的声音,能够腾云驾雾而去。

某种范畴上来说,那已经足以被称为仙术。可厉愁才不信他们是什么仙人,仙人都是高高在上,双手不染血腥的存在,他们屠杀凡人,根本就不配。

离开齐国后,厉愁在凡界打滚摸爬,跌跌撞撞,受尽苦头。

所幸他不仅身怀灵根,天赋还超绝无比,不久后便被一位散修收为徒弟。

散修是一位金丹后期的鬼修,行事乖张,手段残忍。那时的厉愁十岁出头,没少在他手下吃苦头,被扔到虫窟古墓,命悬一线,甚至被当成活体药人试药,忍受万蚁噬心之痛。

厉愁清楚,鬼修根本就不是存心收徒。他只是需要一个打杂的仆人,试药的药人,探路的探子罢了。在他之前,鬼修不知道用同样的方法哄骗过多少人,最后在他们濒死之际抽出魂魄,祭炼他的本命法宝万鬼幡。

但厉愁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他急需力量,若是走正儿八经的路子,他根本没办法报仇,于是便与虎谋皮,以身做饵。

两年后,鬼修走的路子太邪,遭到了正道人士的围攻。实际上通风报信,给正道留了线索的厉愁抱着一把剑远远地看着,一边勾唇看着鬼修身死,视线不经意扫到了一位白衣青年。

他瞳孔骤缩。

那张脸,厉愁这辈子都忘不了。

辗转打听之后,厉愁才知晓,原来那白衣青年便是天下第一宗的首座弟子,近来在修真界声名鹊起的剑修。

这师徒两在修真界都是位于云端之人,道门魁首修炼已至渡劫,青年近日也突破了元婴。

厉愁却才堪堪筑基,与他们有天壤之别,若是想要报仇雪恨,用硬碰硬的方法定然是行不通的。

他的心里有一个计划隐约成型,俊秀的眉宇下满是深沉城府,莫测诡谲。

鬼修在筑基前学的也是普通术法,并非直接变成没有温度的活死人,于是厉愁草草为那鬼修收尸后,谨慎地抹去身上痕迹,伪装成一位前去太衍宗拜师的弟子,在宗门门前长跪不起。

厉愁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让清虚子收下他,于是他刻意买通几位弟子,将这件事情散播到小镇。

清虚子修无情道,为人冷心冷清,难以动容。他只能算准时间,从另外一个人身上下手。

好在,厉愁的运气还算不错。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主峰的静室里,黑衣少年缓缓跪下,脸上适时表现出一丝拜师成功的喜悦,指甲却深深刺入肉里,愣是朝着自己的杀父仇人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上首的清虚子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也没打一声招呼,神识如同尖刀般蓦然扎进厉愁识海。

少年浑身一僵,骤然放开所有的伪装,任由神识将他尽数探测一遍。许久,等冷汗浸透里衣时,才听到青衣道长冷冷的声音,“往后,你便同你师兄一起,赐号凌,名愁吧。”

好半晌后,厉愁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师尊。”

他告诫自己。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步步为营,忍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煎熬,才能成大事。

早从那夜开始,厉愁就不是齐国的太子,而是一个为复仇而活的人。 

他将心狠,他将成为恶鬼,他的恨意燃遍心野,才能终成所愿。

可厉愁没想到,自以为算无遗漏,总有超出他掌控的意料值外。

在拜师后,他同师门其他两人都保持了一个恭谦的距离。既不刻意讨好谄媚,曲意逢迎;也不过度疏离。不久后师尊清虚子宣布闭关,闭关结束后又下山云游。另一位师兄倒留在宗内。

一夜,白衣剑修同友人相聚归来,大醉酩酊。

在月光下,他躺在灵泉里,浑身湿透,萦绕着浓浓酒气,就连手腕和指尖都漫上了浅淡的粉色。

剑修的神情褪去了原本冷若冰霜的模样,睫毛上悬着水珠,双颊微微泛红,就像人间第一支初开桃花,艳若桃李。

少年身上穿着一袭练功服,抱着剑坐在一旁,神情晦涩难辨。  

稀稀疏疏的树影将月光遮蔽,在他脸庞上切割出光暗交界的分界线。

凌云。

厉愁看着面前的剑修,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的滔天怒火和恨意都被这一幕压抑下去,空茫无比。

他抱着剑,睁着眼睛默念着这个名字,久久不眠。

那时的厉愁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将在他未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纠缠在一起。

一面是国恨家仇,血海深仇。

一面是切肤之爱,情难自制。

它们就像烈火和寒冰,撕扯着厉愁的躯体,嘶吼着将他扯下灭亡。

一切的一切,早已冥冥里有了定数。

可惜那时的两人都尚未发觉。

清晨,红日破晓,光芒乍现。

剑修从宿醉中悠悠转醒,扶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察觉到身体周围浸泡的热意,蓦然抬起头去。

抱着剑的少年在树下坐了一夜,晨露沾湿了他的衣襟和发梢,在发尾凝结出霜痕。

他一宿未睡,面无表情的盯着灵泉里的人。

凌云愣了一下,下意识扬起一个略带尴尬的笑容,“师弟,早。”

厉愁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就在凌云以为自己即将得不到答案时,声音在庭院里响起。

“早。”黑衣少年顿了一下,声音闷闷:“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心平气和交流哈,看文快快乐乐,评论区和谐探讨剧情嘛

人物是人物,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挥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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